他望过去,见到虞八夫人站在了那族老身边,二人正垂首商议着什么,他便冷笑一声,“八弟身在会稽,又至紧要关头,若是叫太子殿下知道他回来金陵,恐是会以为他对考评不满。”
那族老却蹙眉道:“可是我听说,这考评却并非是太子的授意。”
虞氏族人不由都望向了他,他才沉吟道:“先前徐西屏欲害楚氏女,楚伯安显然是将这事归咎在了二郎身上,周朝的吏部尚书,正是楚崧的表亲,二郎,未必是八郎在任上做的不够啊。”
他这话便不是意有所指了,只差明说是虞巽卿的责任了。
另一位族老也道:“虽说如今二郎在太子面前有几分体面,但是这位殿下,可不是齐王那般,即便二郎你才干出众,万一那楚伯安与左稚远嫉恨你的才华,处处给你使绊子,你又是虞氏的族长,恐怕我族儿郎仕途受阻啊!”
虞巽卿气笑起来,“我弃了声名、清誉,为的不是虞氏,是我想要个遗臭万年不成?没有我,八郎是如何当上的郡守,没有我,虞氏怎么有了今天的声势?”
几位族老却不受他言语所动,虞九夫人还在哀声哭泣,族人们开始交谈。
在这嘈杂里,一直一言未发的虞大夫人突然却笑了一声。
“要是大郎在,也未必不是成不了声势。”
第72章 虞氏崩(二)
众人不免怔愣,虞大夫人一向温和,向来唯虞巽卿的话是从,连虞巽卿要将虞少岚送进太子府去她也没有多言,怎么此时突然发作了。
正在众人疑惑之时,她却恍然惊醒,好似方才说错了话一般,惊慌失措地解释道:“二叔,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见到九弟妹如此,想到了夫主而已,我绝无它意。”
虞巽卿心有异样,顶着族人们各色的眼光,不得不露了个笑安抚道:“大嫂言重了,您身子一向就弱,夜中寒冷,还是先行回去休息吧。”
虞大夫人期期艾艾地应了,由婢女扶着离了人群,却在离去时十分温和地对族老们道:“各位叔伯,前夜侄媳梦中正见了大郎,飘飘渺渺看不见他面貌,只听到他唱歌,‘伯氏吹埙,仲氏吹篪。①’今夜才知,是他在天有灵窥探了今日,又不能道破天机,只得如此提醒侄媳,叔伯们,又何忍令二叔与九叔相争呢?”
她言语殷切,几位族老都一时停了议论,虞巽卿忙趁着这契机道:“八弟才德亦出众,定能执掌好虞氏,可是正值如此时刻,忠君之臣,便该将那考评视作教训,越加仁民爱物,一心守在会稽才是。”
虞八夫人却立刻叫住了要离开的大夫人,“大嫂,您劝说叫我们不要争,可是您也听听二伯这话,什么叫他就该守在会稽?难道族中如此大事,夫主还不能回来送别亡兄一程?若如此,这官做了,与不做有什么区别,况且二伯这话说得,好像八郎只要回来了,就一定会夺了他的权一般。”
虞巽卿未想今夜她才是最棘手的一个,见她在几位族老身边殷勤,也知她夫妇二人是对自己不满了。
大夫人被叫住,回身十分为难道:“你这话便是错怪了二叔,他一心只为虞氏,九叔遇不测,是合族之痛,八叔守在会稽任上,才是疗补这痛楚的良药。”
虞巽卿刚欲谢她,八夫人却自怀中抖落了一封信出来,冷冷讽刺着大夫人,“我就不如大嫂这样大度了,我是不能忍受夫主仕途受阻的,不像大嫂,大伯身死人手,您还能将那人当作恩人一般感恩戴德。”
众人哗然,便见她将信呈给了几位族老。
“这是八郎前些日子得到的信,我便说怎么龙骁卫全数战死,独活了一个徐西屏,原是他受人指使,害了大伯。”
虞巽卿心中大撼,努力维持着面上冷静,“南丰公主,果是记恨曾经齐王指使我诛杀了南阳王吗?故而今日,才与你的旧识罗茵一同作弄了这一出,来向我虞氏复仇?”
八夫人抚掌而笑,“我与陈烁又非一母所生,我记恨什么?倒是大伯,好端端的,怎唤起了我旧日的封号,莫不是心虚了么?”
几位族老正在争看那信,大夫人也踉跄着往他们处去,满脸不可置信,“不会的,大郎是死在周军围困之下,大伯怎会害他?不会的,不会的。”
虞巽卿额上青筋跳动,八夫人还在继续道:“我与罗茵,一个世家贵妇,一个歌楼娼妓,算什么旧识?二伯,望您向大嫂,向叔伯们,向族人们好好解释解释,这信上的内容。”
“徐西屏已死,何来信件?南丰公主你真是执念于皇家啊!非念你齐朝旧日辉煌,怎不顾我虞氏?让太子知道我虞氏有妇思归旧朝,他会如何待我虞氏!”
他的怒喝只惊到了几个胆小的孩子,余人无论男女,都欲争着去看那信,而大夫人已经扑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
八夫人向前一步,“二伯不用拿周朝太子压我,人家周朝太子温仁,不会似大伯这般拟就莫须有的罪名,至于陈烁,他的死与我何干,今时,我就只是为大嫂不平,为我夫主不平,凭什么戕害兄弟的小人,能做了虞氏之主?”
虞七郎心中虽有震撼,甚至知晓那信上所言未必是假,然而还是坚定地站在了虞巽卿身侧,“叔母,万不可受外人挑拨,前次那伙水匪尚未剿清,这信,定是他们所使出的离间计。”
虞八夫人痛心疾首,“七郎,你痴傻啊!你是没有看到这信上写了什么,连粮草被克扣了几次、数次苛瞒军饷余出多少银钱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几次延报军情,七郎,战场之上,粮草不足是要人命的,迟误一刻的军情,说不定就有千人丧生,你大伯可是神武大将军,就这么死在了淮左,他要是吃饱了上阵,是不是能畅快地杀敌?是否就有一线的生机能撤回来?你大伯母又何至于守寡,少岚又怎会连她父亲的面也不曾见过?”
虞七郎被质问得心虚,却听身边的父亲也冷笑一声,“无凭无据,蠢人奸计。”
“蠢不蠢的,二伯何不解释一番,兆康元年三月,宫里修了个牡丹花房,耗银十万两,我记得当时国库正空虚,所有钱粮都拨去了前线,王兄还因此大发雷霆,二伯你是他最亲信的宠臣,怎知那银两从何而来?”
“齐王有私库,怎能容我过问。”
“那就巧了,这信上正说到,徐西屏在兆康元年三月,瞒扣了一半军饷递给了二伯你,倒比十万两多些,是二十万两。”八夫人讥讽看向他,“莫不是从二伯这里,又克扣了一层?”
“可笑,可笑。”虞巽卿咬紧牙关,反逼向族老们,“我与长兄少小相伴,我崇文他尚武,曾在书阁校场许誓,一内一外,永不离心。我若是害了长兄,那南阳王的遁逃何至于令我心痛?”
几位族老站在一处,眼神闪烁了几下。
虞大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拍着心口,哽咽道:“二叔,这其中仍有言,兆康元年六月十八,传令兵带着大郎被围困的消息回来金陵,正值林娘娘寿辰,你将那传令兵关押了一日,第二日才放他面圣,那一日……是否……是否那传令兵被关押的那一夜,大郎正坐在城墙上,等着援兵的到来。”
她哭得实在可怜,却只是怯懦地问,并不敢职责虞巽卿,虞氏几位族老终究是尚存了良心,叫人将她扶起。
“二郎,你为虞氏是殚精毕力,但有这信在,族人亦怕矣。”族老悠悠叹了一声。
此时,一直站在人群中的虞舜卿才第一次开了口,“二哥,我不信你会存心害了长兄。”
虞巽卿心念微动,语气激动,“五弟,我……”
“可我却信这信上所写为真。”他神情哀切,十分心痛道:“若不是真的,二哥为何要给齐王献计杀害南阳王满门?难道不是因为南阳王察觉了龙骁卫军费有异,查到了真相吗?”
“如何是我献计?陈烁早为齐王所厌恶,他欲杀之,我操刀耳,臣事主,岂非忠?五弟,你是受了什么蛊惑?”他怒笑着指向虞舜卿,“莫不是你也记着南阳王?你与南丰公主共谋,就是为了……”
八夫人长叹道:“二伯,这里没有人要替南阳王申冤,您当初献奸计冤枉了他,这是满天下都知道的,可是他一家死光了,部下也尽鼠窜逃亡,没有人替他伸张,你不必混淆了主次,我们今日,只是问你这信上所写是不是真?”
族老也道:“二郎,或你并非故意,可你定然知道粮草被瞒扣、军情延误的后果。”
虞大夫人哀诉道:“二伯,我不求你将少岚接回来,你是他的长辈,说什么她都不会反驳你的,可是我……我就想知道,当年大郎他究竟,究竟是不是,也有可能活着回来呀!”
虞舜卿失望地看着他,“二哥,我不愿见到你将虞氏拖入深渊,周朝太子不是齐王,北边的世家,也不是顾、陆两家。”
他颤着牙,见族人们皆投来异色,冷声道:“笑话!一纸荒谬就要来问我的罪,长兄在天有灵若得知,岂不痛心?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如何振奋家族?长兄军功拼打来的家业,一夕之间岂不尽做齑粉?”
虞八夫人大笑,将信高高举起,“二伯说话有趣,这一纸是不是荒谬,您不若证明给我们看?”
虞七郎震怒,“叔母,不知何处所来的一张纸,竟要我父亲自证清白,传出去我虞氏岂不沦为世人笑柄?”
八夫人冷声喝道:“若是清白,又何愁证明不了?”
虞巽卿怔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颤动,这句话,是他当年对伏王妃说的。
彼时伏王妃在齐王面前哀诉,“昏沉不知人事,如何自证清白?”
“既是清白,如何不能证明?”
这话是他说的,如今,如今旁人反又拿来毁杀他。
他牙关紧咬,“自证清白?谁敢叫我自证清白,我是虞氏之主,是我将虞氏从会稽一个寻常显望,拉扯成了齐朝第一望族,尔等不念我功德,却叫我自证清白,真是,真是一群辜恩背义之徒!”
虞氏众族人受了他痛骂,却无一人有愧色,反而议论纷纷。
“便是曾经的第一望族,如今,却连顾氏与陆氏也不如,再过十年,世人焉知我虞氏?”
“太子初来,便是二哥忸怩作性,不肯身先士卒投了,落了后却要拿族中财物去砸官声,若是长兄在,不说国会不会亡,定不至于沦落至此。”
“前几日我见到顾十一娘,她还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话,摔了太子的杯子,太子还安慰她呢!”
“人家一个女儿,就得了这样的体面,而我族中男儿却要以金银投之,钻营苦之,要是当初第一时间就往太子那里投诚献好,说不定少岚妹妹早当上了太子妃。”
族人们的议论声如蚊,却渐渐盖过了虞大夫人与虞九夫人的哀嚎,一字字一句句直往虞巽卿眼前来。
“疯了,你们全疯了。”他狂声大笑,环视向族人们的目光阴冷,“没有我,不出十年,虞氏别说在金陵了,就是在会稽,也砸不出半点水花来,我,我是长兄选定的族长。”
他张狂地指着北方,语气偏执,“是当初长兄出征时,将一族之重交到了我手上,我有错,便是他识人不明的错,我卑鄙,就是他自私不察之责!”
虞大夫人听得心中大恸,泪涟涟地祈求他,“二叔,大郎早去泉下十六载,你何苦要拉他挡箭!我只想要你证明这信上是假,你却有三五托词,如此……如此怎么信你!”
“二郎,你如今,是当不起这担子了。”族老上前,召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先将二郎送回去,等八郎回来再行定夺。”
虞七郎大急,“叔公,尚未证明那信上所言是真,此时定夺,如何叫人信服!”
虞舜卿幽幽看向他父子二人,“那便请二哥证明给族人们看。”
虞巽卿骤然仰天大笑,“自证清白?自证清白,你们已经相信了的东西,要我来自证清白,你们早想好了,要夺我的权,可我是太子詹事,我有官职在身,朝廷的律法压着,你们谁敢动我!”
一位族老长叹了一声,“二郎,朝廷的律法,大不过宗族的孝道,周朝宣行的是孝道,家族内事,朝廷怎会来管?你做你的太子詹事,族里的事,且放放。”
虞巽卿早已酒醒,向前时脚步却踉跄起来,虞七郎伸手搀扶时,他已经栽在了虞九郎的尸首面前。
正入他眼睛的,是虞九郎未曾瞑目的一双眼,泛着白,似死鱼一样。
他怔然向后缩了缩,动作狼狈又难堪。
虞七郎赶紧扶他起来,可他的手撑在光滑的地面上,正流淌着血迹,湿滑一片。
他没能潇洒地起来。
族人们对他的畏惧在此时轰然倒塌,他只是个寻常的人,再没有了通天之能。
他再被扶起时,族人们已经开始毫不收敛地指责他了,连虞九夫人,也怕他不肯舍下虞氏那座庄园,叫两个孩子抱住了他的脚,直问契书何在。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诗经·小雅·何人斯》,赞美兄弟和睦。
第73章 虞氏崩(三)
深夜的虞府,灯火通明。
虞巽卿面色铁青,斥退了上前来的两个护院,“我是太子詹事,尔敢近身!”
虞九夫人更不愿让他走,哭着扑住他的脚,“二伯,二伯,夫主怎么办啊!”
虞七郎连忙叫长随将她拖开,又看向族人们,“未有证据证明那信是真,凭什么要父亲卸去族长之位?八叔母可是外姓人,怎能由她
一言来定?”
八夫人冷笑一声,“我嫁入虞氏二十一年了,七郎说我是外姓人,那在你眼里,你诸位祖母、叔母、嫂嫂弟妹,是不是都不算虞氏的了?”
众多妇人一听哪能接受,纷纷开始驳斥虞七郎。
一位族老忙道:“皆是我族之妇,不必听七郎的满口荒唐。”
虞巽卿冷目嗤笑,“妇人妄图以嘴舌压人,何其可笑,四叔五叔,今日这族长之位,你们要,我可以给,可是我给了,你们谁人能做下一任的族长呢?”
虞舜卿都不等众人议论就高声道:“自是该由八弟来做。”
虞巽卿不料他竟毫不念权,正在他怔愣之际,几位族老也赞同道:“八郎行事稳重,如今在会稽,也打出了好官声。”
虞舜卿补充道:“我方才已命人快马加急去会稽了,八弟今夜或将能够赶来。”
虞八夫人便谦和笑了笑,“只要是嫡脉一支,谁人都能做,五伯曾随大伯行军作战,尽得其真传,三伯年纪长,论嫡长,他也能做,未必只有八郎一人。如今选族长,该选贤能,不该以官身来定,族老们定当要好好商议才是,若不然,回去会稽,叫乡人们也共谋才好。”
她这谦和令几位族老都有些刮目相看,只因八夫人从前仗着公主身份性情跋扈,齐亡后也不见她收敛多少,从不见她是个体贴之人,今日却说出这样深明大义的话,不由都偏向了虞八郎。
虞舜卿本以为他们会因此争执,不想竟如此平和,难以置信地看向虞舜卿,“五弟,不对,你不该如此的,你从无主见,若没有人致使你,你不会如此,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