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庭见她喉咙不舒服, 便站起身, 与她商量由自己来代课。
他声音醇厚,叙事缓缓,三两句便将“符朗皂白”“王述忿狷”“季布一诺”等故事讲述透彻,堂下坐着的孩子身量端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时而因为故事的精彩而发出感叹,时而迷茫的等待解惑。
邵明姮喝了口茶,也不知怎么了,后脊一阵冷,脑袋发虚。
下学时,两人收拾好东西,长荣已经套好马车等在院门外。
“其实不用特意来接,我习惯走路回去。”邵明姮抱着几本书,与顾云庭说道:“你身子弱,便乘车回去吧,我走路顺道透气。”
“我陪你。”顾云庭跟上去,挥手示意长荣离开。
邵明姮停住脚步,看他苍白的脸,殷红的唇,还有墨色晕开的眸子,忍不住问道:“你能走回去吗?”
言外之意,若是半道昏了,她没力气抬人。
顾云庭抬眸往前看了眼,似乎在揣摩距离,看完点头:“应当可以。”
夕阳悬在墙头,欲落不落。
微风拂过脸颊,是暖融融的热意,她往前走着,与顾云庭介绍临近的巷道,相熟的百姓。
顾云庭发现很多人都认得她,热情的唤她“姮先生”或是“姮姑娘”,她像一道光,走在哪里,都叫人挪不开视线。
他心里跟着暖和起来,余光偷偷扫到她通红的面颊,她站在临近的门前,与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说话,偶尔往远处一指,方向是桑树林那儿,他知道邵明姮与官署要了桑树林,现下已经走上正轨,趁着天气合适,第一批蚕已经吐丝结茧。
她似乎心情很好,眸中闪着亮光,说话时语气轻松。
“你记得苗苗吗,她娘是负责桑树林的朱大嫂,做事勤快麻利。方才那位大婶告诉我,朱大嫂已经在教她们缫丝,我没想过第一批蚕茧会有如此产量,真的为他们高兴。”
她的头发落下一绺,方要抬手盘上去。
顾云庭忽然伸出手,将那抹头发抿到她耳后,掀开眼皮,看见她略一怔愣的表情,温声道:“我喜欢听你讲话,叫人觉得舒服。”
邵明姮捂了捂脸,“我好像有点聒噪了。”
“不,很好听,一点都不聒噪。”
他的嗓音缱绻深情,偏还用那种表情望着自己,邵明姮仰起头,脚底像生了根,尽管她知道该走开,却还是站在原地。
那只手抚上她的发鬓,将另一绺头发仔细塞入发间,整理了簪子后,眸光转回,对上她圆溜溜的杏眼。
“我们..快些走吧,天要黑了。”
邵明姮走的很急,裙摆荡开,像一朵柔婉的花。
顾云庭往西侧高墙看了眼,日头通明,热度未消,天儿是真的很好。
小厨房开始张罗饭菜,邵怀安却在此时过来寻她。
顾云庭站在廊下看着,见她似乎要往外走,赶忙追过去,“怎么了?”
邵怀安瞥他一眼,“家中有点事,稍后我送阿姮回来。”
“是否需要我同去?”
“不必。”
人离开,院里霎时清冷下来。
“郎君,是现在用饭还是等会儿?”长荣摸着脑袋,看已然摆开的几道珍馐,临回来前,郎君特意吩咐做的,道都是姮姑娘爱吃的小菜。
顾云庭摆了摆手:“等夫人回来。”
宋元正抬脚,踹翻了圆凳。
邵明姮进屋时,正好看见这一幕,有点呆住:“小饼,谁惹你了?”
宋元正垂下手臂,眼睛狠狠望向门口的邵怀安,却没说话。
邵明姮弯腰将圆凳扶起来,走进屋站在宋元正对面,侧眸打量他,发现他好似蓄着怒火,在极力隐忍。
她伸手,戳了戳宋元正的手臂,发现他浑身上下紧紧绷住,肌肉僵硬。
“你跟我哥哥吵架了?”
她回头,看见同样冷脸的邵怀安。
两人俱没有说话,沉默代表了回答。
“你们吵什么?说来让我听听,我真的很好奇,你们会因为何事吵起来。”她坐在圆凳上,双膝并拢,手搭在上头,仰着头,一会儿看邵怀安,一会儿看宋元正。
印象中,宋元正一直很尊重哥哥,哥哥也很照顾他,两人从未发生什么矛盾。
“小乙,你嫁给顾二郎了。”
“嗯,我嫁了。”邵明姮点头,理所当然道,“所以呢?”
“你为何不告诉我!”宋元正攥着拳头,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直跳。
邵明姮被他的反应吓到,“所以你是生我的气,因为我没通知你?”
宋元正闭眼,断然否定:“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你为何非要选他?!”
“我怎么就不能选他了?”邵明姮慢慢站起身来,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出什么事了?”
邵怀安扫了眼宋元正,宋元正忽然冲出门口,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低声斥道:“你胡闹了一通,就这样走了?”
宋元正没有回头,咬牙切齿地回他:“我有没有胡闹,玉瑾哥心里清楚。”
“我只有一个妹妹,此生唯一所求,是阿姮快乐。”
宋元正咽了咽喉咙,丹凤眼中浓稠幽深。
“元正,我比你更清楚,阿姮嫁给顾二郎,余生会是怎样,你莫要昏了头,拉着她去寻死!”
极低的一句话,只有两人才能听到。
宋元正果真猛地一滞,没再反抗。
邵明姮疑惑的走上前,看着他们两人阴沉的面孔,忍不住扯了扯他们的衣袖:“你们在说什么?”
“小饼,你大概不知道,我和顾二郎成婚,其实是为了避开裴楚玉,因为是假的,所以没特意通知你。好了,别气了,过来吃饭。”
桌上的菜已经凉透,索性是夏日,并不打紧。
窗外墙角处,虫鸣不断。
宋元正终是深吸一口气,乖乖坐回桌前。
邵怀安倒了酒,推过去:“喝点酒解解乏,明儿再走吧。”
宋元正闷声嗯了下,一口饮净,邵怀安亦是如此。
邵明姮又分别给他们倒满,刚放下坛子,酒盏又空了。
她张了张唇:“你们当是喝水呢,悠着点。”
说罢,把酒坛子放在自己手边,换了茶水。
一席饭,吃的静默无声。
宋元正去院里牵马,邵怀安摁住缰绳,往屋内忙碌的身影看去,压低了嗓音。
“木已成舟,过往皆如云烟,阿姮需得往前看,你可以说我自私,但我只能这么做。
我不管你要什么,但凡打扰她的安宁,我便不允。”
“玉瑾哥,宋家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宋元正冷冷开口,“只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吗?宋家上下满门一百多人,悉数死于那场逆王之乱,都督死了,少将军死了,他是阿姮最喜欢的人,而今你却让我瞒着她,将最后那丝隐秘咽下去。
即便知道真相,也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们都要往前看。
而宋家,早就被抛弃了!
是啊,人都死了,谁还会永远记着他们,记得他们是被冤死,是被人设计害死。”
“宋元正!”邵怀安不敢抬高声音,手背青筋鼓起,他压抑着情绪一字一句道:“没有人忘记他们,但是冤案已经昭雪...”
“凶手却未全部落网!”
“难道你希望阿姮这辈子活在报仇的阴影中,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生活,为了报仇抛下所有,什么都不要了吗?!”
“已经够了,逆王得诛,宋家昭雪,阿姮也该放下过去,忘记三郎了。”
“不够。”宋元正眉眼清冷,“从前我不知,可既然如今我知道了真相,那么最后那个人,一定要血债血偿。”
.....
顾云庭扶额,坐在案前心事重重。
邵小娘子还未回来,至今也没叫人过来传信,两家挨得这般近,其实他很想过去看看,究竟怎么了,但又怕她恼怒自己,只得坐在这儿干巴巴等着。
听到开门声,他起身,便见邵明姮回屋,随后从内掩上门。
长荣舔了舔唇,问:“郎君,还热饭吗?”
顾云庭垂下眼皮:“不吃了。”
清早起来,邵明姮觉得浑身乏力,有点风寒的症状。
她喝了好多水,又去小厨房要了两碗姜汤,喝完便觉得浑身冒汗。
怕过给顾云庭病气,故而也没有打招呼,径直抱了书往书堂去。
顾云庭坐在窗前,看她头也不回的绕过影壁,目光渐渐暗淡下来。
晌午,他特意着小厨房做了炙羊肉,豆腐丸子,清炒百合虾仁,一路提着来到书堂。
正门前,几辆满载的马车恰好在卸货。
他扫了眼,看见上面驮的米粮,羊肉,鱼鲜,不禁蹙了蹙眉,听见街坊议论。
“裴大将军真是侠义心肠,把咱们娃娃记在心里,风雨无阻的送东西,我家那个这月都长了六斤了,衣裳也得重做。”
“别说,我儿子长了八斤,裤腿短了一大截,上衣都撑到肚脐眼了,嗨,缝缝补补勉强过活,得亏还没入秋,我心疼布料。”
“裴大将军人这么好,至今也没成亲,不瞒你说...”那人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说道,“不瞒你说,当初裴大将军往书堂送东西时,我还以为他是为了姮姑娘。”
“哎,谁说不是,咱们都是过来人,裴大将军看姮姑娘的眼神,那是赤/裸/裸的喜欢,藏都藏不住。孩子们就是跟着姮姑娘沾了光,要不然,城里那么多书堂,为何偏偏只给咱们送?”
“有道理,可姮姑娘嫁人了呀,裴大将军还在送。”
“那是将军有肚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