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府邸中偏僻的宅院,少经修缮,难免荒凉,易生杂草和野物。
容忌看了半晌,再找不出新奇的话本子,便从案前起了身,将桌角的熏炉掀开盖子。
袅袅烟雾弥漫浮动,清甜的香味沁入鼻孔,他有些想她。
偌大的房中,除去炭火的噼啪声,静的有些骇人。
与他的房间相比,赵荣华的住处便显得有些蔽塞。
回房只走了两圈,食儿还未消,冯嬷嬷便悄悄过来寻她。
李氏究竟是沉不住气了。
小小姐,你大概几时能走?”
冯嬷嬷守在外头,手指一直掀着帘子,虽语气徐缓,赵荣华却知道她这是在催促自己。
于是她又重新坐回妆奁前,慢条斯理的用干布擦了擦湿发,直到不带沁凉,她从镜旁拖出一瓶白玉膏,抠了一团,涂在手背。
冯嬷嬷进门瞥她一眼,不禁纳了闷。
往常小小姐去见老夫人,每回都是听了吩咐,便赶忙过去,唯恐叫她等急了。
这回却是不同,她在那慢慢悠悠,涂完白玉膏,又对镜染了唇脂,染完后,冯嬷嬷以为她要起身跟自己走,谁知,她只是回头嫣然一笑,道了声,“嬷嬷再等我一会儿。”
便又不疾不徐走到盆架前,净了手,如此又将方才的过程走了一遍。
待出门之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李氏的寝院最是敞阔,朱墙碧瓦,檐牙高啄,白日里看更为壮观。
她们进门的时候,李氏正握着手珠,合眼诵经。
听到声响,也并未睁眼,只是滚珠的手微微一顿,继而恢复如常。
冯嬷嬷退了出去。
赵荣华见惯了李氏诵经的模样,从前因为她不苟言笑,性情冷峻,赵荣华很是怵她,虽这院子别有洞天,她却不敢像大房二房的姐姐那般,肆意玩耍。
对于这个院子的记忆,多半都是责罚。
来了。”悠悠的一声长叹,李氏收了珠子,将手覆在腿上,睁眼,瞧着赵荣华沉静如水的站在对面。
心中不禁泛起犹疑,从前这个孙女,见了她跟耗子见了猫一样,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可今日,她好似变了个人,气定神闲,眸色淡然。
她将猜疑隐在心中,扫了眼对面的塌,“坐吧。”
依言,赵荣华也没推辞,径直走上前,与她相对而坐。
华儿,你在宫里数月,于祖母而言,每日都是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她用帕子抿了抿眼角,声音含着哽咽。
赵荣华没说话,只静静听她讲。
若是从前,或许她会认为祖母这泪是为她流,可眼下,她却清楚的意识到,祖母从未想过自己,饶是现在的几滴泪,也只是为了赵家,为了大伯二伯。
她说她寝食难安,可赵荣华却觉得她气色不要太好。
祖母日日担心你被欺负,担心容祀他…”她把帕子按在唇上,像是情绪激动到不可言语,一双老迈的眼睛虚虚瞟向一言不发的赵荣华。
她低着头,手指藏在袖中偷偷把玩。
李氏颇有些挂不住面子,她清了清嗓音,“可今日祖母看见容祀待你很是热切,他是不是…”
祖母究竟想问什么?”
赵荣华抬眸,怔怔的看着她。
李氏自然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悖逆,一股无名火噌的窜到脑门,她笑了笑,面上噙着冷寒。
这是想跟祖母生分了?”
赵荣华拎起唇,觉得她这话说的可笑。
她自小养在李氏膝下,对其更是又爱又怕,她把李氏当亲人,李氏却好似从未把她当个人看。
这会儿倒会拿话噎她。
许是见她不说话,李氏慢慢缓和了语气,“之前祖母着人与你通信,你怎的也不回复祖母,平白叫我担心。原以为你过的不好,祖母忧心忡忡,不料华儿果真聪慧,竟能从刀山火海焚身而来,真好,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孙女不明白祖母这是何意?”
李氏一愣,旋即自以为的说道,“还能何意,日后你跟了容祀,自是有享不尽的荣华…”
我跟殿下只是主仆关系。”
又想踩着她往上爬,一群人都踩践着她的血肉,争先恐后去谋夺利益。
她可真是受够了。
主仆关系?华儿,你没瞧着容祀看你的眼睛,祖母活了大半辈子,要是连那都不明白,祖母便是白活了。”
傍晚我问过祖母,关于母亲的棺材,到底…”
啪!”的一声,手珠被李氏狠狠拍在桌上,珠串滚了一地,她冷冷笑着,眼睛睥睨过去,“翅膀硬了,便不认祖母,不认祖母定的规矩了。”
祖母定的规矩,今日我也想问问,缘何祖母会那般厌恶母亲,定下如此不通情理的规矩!”
她母亲在整个赵家,都是任人毒骂的存在,好像谁都可以踩一脚,啐一声,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丑事,非要被人如此践踏!
反了你了!”
李氏眉心一蹙,气的登时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冯嬷嬷闻声,连忙进来劝抚,一面劝解李氏心宽,一面又让赵荣华看在长辈的面上,不要惹她发火。
可赵荣华不打算承她的人情。
祖母,我母亲当真就那么不可饶恕,罪孽深重吗!”
你闭嘴!”
李氏气的狠狠拍了拍桌案,却见赵荣华丝毫没有敬畏之心,反而目光灼灼的与自己对视。
你说过,父亲是最聪颖最智慧的人物,连他都喜欢母亲喜欢到跟赵家割裂,你不觉得问题出在赵家,出在你身上,而并非我母亲的缘故吗?
她有什么错,值得你嫉恨她嫉恨到现在,以致连我…你都不喜欢。”
孽障!”
李氏气的连连喘起粗气,冯嬷嬷在旁边着急的抚慰,不时还抬头责她不懂规矩。
祖母,你若是不肯说,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您早些休息,孙女走了。”她福了福身,转头就要往外去。
然脚步还未迈出几步,李氏便磨着后槽牙咬牙切齿的冷笑,“站住,你不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想知道,就老老实实坐下。”
……
赵荣锦远远瞧着池边游廊有人影,她心中一喜,不禁暗道皇天不负有心人。
四周黑漆漆的,又是这般朦胧的月色,清风徐徐,最宜谈情。
她轻轻柔柔走了过去,见那人似迷了路一般,来回打转,忽然,他回过头来,看见赵荣锦的同时,像看见了鬼一样,吓得往后连连退了几步,捂着胸口急促喘息。
赵荣锦颤了颤睫毛,上前微微福下身子,温声软语说道,“不曾想会在此处碰到殿下,扰了您的安宁,小女子着实心中不安。”
容忌回过神来,连忙负手站立,将脸上神情凛成肃重。
下去吧。”
他本是偷偷溜出来,想去找赵荣华,却没想到游廊曲折,他来来回回转了几个院子,没找到人,竟把自己转糊涂了。
等了少顷,面前人却好似有话要说,杵在原地低眉顺眼的绞弄帕子。
还有事?”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傲,每每说完一句,尾音都裹挟着轻慢的上挑。
殿下深夜在此,可是有何事情需要帮忙?”赵荣锦难得捉住机会,又怎肯轻易离开。
她将兜帽摘下,露出一张明媚动人的小脸。ωáP.ā⑥ΚsW.cóm容忌一愣,看着她浅浅笑着,唇角嵌上两个酒窝。
赵荣华嘱咐他,少说话,说多错多。
他巴不得这人识趣些,赶紧离开。
可她不仅不走,还慢慢走向自己,那眼睛像是要吃人一般,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
容忌一慌,佯装镇定的抬头看了看天,“孤在赏月。”
赵荣锦走到他身旁,柔声道,“殿下是性情中人,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写月,赏月,多少文人眼中又有多少明月,弯月,圆月,依殿下高见,今夜的月亮,有何特别之处?”
容忌不想答她。
殿下,锦儿陪你一起赏月吧。”
赵荣锦含情脉脉的抬起头,对上容忌那双满是震惊的眼睛,她的红唇微微嘟起,像邀人品尝一般。
容忌往后退了两步,连连摇头,“孤想一个人赏月。”
锦儿不会打扰殿下的,”她楚楚可怜的眨了眨眼经,娇躯一软,朝着容忌倒了过去。
容忌躲避不及,被她撞了个满怀。
赵荣锦的小脸浮起红晕,她两手攀上容忌的胳膊,仰着脖颈盈盈一笑,“殿下,就让锦儿留下吧。”
容忌像被烫了手,慌乱的推开她后,正色疾言,“既你喜欢赏月,便在此处好好赏个痛快,孤要回去歇着。”
说罢,他转身就走。
赵荣锦绝望的跟过去,声音戚戚然,“殿下,为何?”
容忌深深吸了口气,回过头一本正经的解释道,“你脸上画的太吓人了,像会吃人的鬼一样。”
他害怕,半刻也不敢停留,像是怕被赵荣锦抓到,后来越跑越快,很快消失在半人高的芦苇荡中。
赵荣锦心下一凉,脚底不甚踩了空,扑通一声坠落池中。
第41章
闻声而来的婢女手忙脚乱,一时间不知是该拉她上来,还是先去喊人。
她在岸边来来回回窜跳,却见赵荣锦“哗啦”一声从没到膝盖的水池里站起来,凉风一吹,浑身冷嗖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