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殊竹也站起身,整个人看上去春风荡漾,却让人没来由得打寒颤,听他缓缓地说:“公主有件事还不知道吧,苏泽兰,他是我弟弟啊。”
茜雪呆呆地站在原地,短短几天,她知道无数件想都不敢想之事,心不停往下坠,到底还有多少枝枝蔓蔓——苏供奉一直瞒住自己。
她到底还认不认识他!
春日的阳光太明媚了,完全不顾人的心情,兀自透过石舫纱窗,打在公主渐渐苍白脸颊。
段殊竹并不瞧过来,负手踱步在绣着《殊竹图》的花屏前,从袖口拿出一封信,轻轻放在案几边,“公主,我这个弟弟啊,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深,臣以为既然咱们都坐在同条船上,就应该开诚布公,这是前尚书省左仆射公子欧阳雨霖自杀前托人给臣的信①,殿下看看吧。”
茜雪颤抖着接过那烫金的纸,打开看见娟秀字体,洋洋洒洒一大堆,清楚地写了苏泽兰如何以自己之名让对方上钩,状告生父之事。
欧阳雨霖亲笔无错,他曾给她画过梨花灯,下面有提款。
茜雪双腿发软,手不由自主扶住榻便,只怕自己要跌落在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要见苏泽兰!”
她已经一片混乱,只想见见对方。
华清宫南边,水波粼粼的长生殿,天子还在休息,雪盼拿起团扇,一下一下赶着飞虫,漂亮的杏仁眼瞧对方,柔情似水。
棠檀桓微微张开眼,“贵妃这样盯着,朕可没法睡。”
对方笑嘻嘻,“陛下生得好看,还不许人看嘛。”
“哪里好看——”他淡淡地问:“人和人能有多大区别。”
“陛下不觉得自己好看啊,像画里人似地,鼻若悬胆,眉宇俊郎,星子做眸,就是特别俊。”
棠檀桓抿唇笑了笑,“贵妃嘴真甜。”
苏雪盼单手撑住头,笑容荡在唇边,她最喜欢这样看着天子,从侧面望过去,那雕刻般的下颚线,鼻峰起伏,能让人瞧到天荒地老。
“陛下,我给你唱支歌吧。”没等人家回答,就哼了起来,“桃仙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②。”
歌声轻盈,绕在天子耳边,他闭上眼,问这是哪里的曲子,迷迷糊糊听对方说是秦淮河上的小调,渐渐沉入梦乡。
苏雪盼的声音也越来越轻,终于哄得对方睡下,打个哈欠,懒懒地绕过珠帘,吩咐侍女弄茶喝。
灵儿倒了杯初春白茶,又加上几块花糕,放下来,仔细端详对方脸色,劝道:“贵妃也要保重自己,别弄得太累了,奴婢看着也急。”
雪盼摇摇头,拉对方坐下,巧笑嫣嫣,“多谢操心,天下除了母亲啊,你对我最好了。”
灵儿不好意思,“贵妃对奴婢也好啊。”
雪盼用指尖捡起块花糕,放对方嘴里,痴痴笑着没接话,一直看得小丫头脸红,忍不住嗫喏地问:“贵妃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说。”
“我确实有话,就是太难开口——”她语气忽地淡下来,笑容也变得讳莫如深,让旁边的侍女不知所错,连忙下跪,“贵妃,莫非灵儿做错了事,还请责罚!”
苏雪盼又笑意满满,伸手拉对方,“你看你,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明亮的眸子瞧着她,眼波一荡,悄声问:“昨晚——去了哪里?陛下被公主送回来的时候,我喊了你半天呐。”
“奴,奴——嫌外面的虫子吵,到外面胡乱转转,还以为贵妃早已经睡下了,所以才出去的啊,以后再不敢,贵妃别气。”
“哦,大概转到花房那边了吧,裙边都弄脏了,全是沾着花瓣的泥土,新鲜得很呢。”
灵儿顿住,脸上青白一片,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苏雪盼靠在榻边的紫金绣牡丹枕上,脸上浮现出一抹轻蔑之色,淡淡地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
“好妹妹,我知道你是枢密院养出来的人,段主使不放心我,身边要放人,我心里明白,也没言语,可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连陛下也要跟着,万一出了事,岂不是会连累我!”
不成想灵儿噗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不,贵妃,我不单是枢密院——如果真要说,那奴永远都是薛贵妃,子华殿的人啊!”
作者有话说:
段殊竹与苏泽兰互相埋的线很深,没办法,都不是省油的灯,后面几章会写清楚,结局肯定是甜蜜蜜的啦,都有点忍不住想写甜丝丝的番外了。
两人下一章就见面,太久没见了TT。
①这封信段殊竹找人复写了一份,还有一份给了苏泽兰。
②王献之《桃叶歌》。
第95章 红豆相思暗结兰(一)
窗边渐渐暗下来, 光线打到长生殿外的枯枝间,斑驳光影落在珠帘上,随风微微抖动。
灵儿哭成个泪人, 嘴里还在喃喃细语:“贵妃对奴关爱有加, 奴今日就实话实说,不错——奴是枢密院养出来的人,可从小就长在子华殿,伺候薛贵妃。”
“薛贵妃就是陛下的亲生母亲,对吧。”苏雪盼急急地问:“早年去世的那位。”
侍女点点头, “薛贵妃待人极好, 子华殿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奴那会儿年纪小,做事毛毛躁躁,亏了贵妃担待,将奴一直带在身边。”说到这里顿了顿, 抬起眼睛,流出耐人寻味的眼神,忽地道:“贵妃,奴大胆问句话, 当年段主使让人在江南寻到贵妃与家人,带回长安, 可曾说过是为何?”
她竟这般虎视眈眈地问,倒让苏雪盼愣住,习惯性地摇头又点头,“段主使想将我送上后位, 朝堂之上, 权力相互倾轧, 有人在后宫行事方便,也属平常。”
灵儿擦擦泪,神色恢复平静,“贵妃,枢密院主使心思颇深,恐怕不是贵妃想得这般简单,但奴也不好说。”话到此处,眼眶又湿了,“奴只能说自己知道的事,昨夜确实是枢密院授意,让奴跟到花房,好探听公主与陛下的谈话,但——奴想说,这会儿被贵妃发现,奴恐怕会被灭口,心里还有一个秘密想告诉贵妃,是有关薛贵妃之死,那晚——灵儿就在子华殿,一幕幕全看见了。”
苏雪盼大吃一惊,没想到不经意间能知道这件宫中最为隐蔽的往事。
她迅速起身,四下查看,确定无人后才拉对方起来,示意小心说话。
灵儿明白,用帕子擦擦泪,悄声附耳:“贵妃肯定也知道这位娘娘吧,当时薛家与苏家争夺太子之位,那会儿还是昭仪的薛贵妃由于父亲薛大人被污告,说他克扣治理金陵水灾的钱,受牵连让先皇打入冷宫,明眼人都清楚是苏家故意陷害,但苦于没有证据,枢密院一直不表明态度,众朝臣也不好站队,后薛家满门被抄,好不凄惨。”
她说到这里停下,呜咽一会儿,接着道:“发生此等大事,昭仪心如死灰,本以为要在冷宫度过余生,哪知段主使突然来访,中间发生的事奴并不清楚,但那之后薛昭仪便复宠,如今的陛下被立为太子,昭仪回到子华殿那天,人人都来庆贺,唯有段主使来得晚,昭仪遣散众人,与对方在殿内喝酒,奴那会儿小,在窗下玩才看到。”
苏雪盼屏气凝神,牵扯到段殊竹,无论如何都让人紧张,又警惕地瞧了眼屋外,听对方继续失神地说:“当时的昭仪可真美啊,奴从没见过那样的美人,红衣若火,发髻上只别着一枚梨花簪,在烛火里闪得耀眼,奴听他们说话,才明白原来昭仪曾与主使有过婚约,而且心里一直念念不忘,而段主使——他却故意等薛家被抄才赶回长安,这件事让昭仪伤心,服了毒。”
苏雪盼听不明白,又问:“照你说的,段主使可对昭仪有情?”
灵儿摇摇头,“奴并不清楚。”
“那你可知道主使为何要等薛家没落之后,才帮助昭仪?”
“这个——”低下头,琢磨好会儿,“奴好像听到一句话,子少母壮,外戚夺权什么的——对啦,昭仪还说她死了,太子就只能依靠枢密院,段主使定会放心之类的话。”
原来如此,太子年纪尚小,如果有强大的外戚,权力就不会牢牢地握在枢密院手中,所以少主身后的人必需死干净了才行,但段殊竹也太狠了,毕竟对面可是用情至深之人啊!
苏雪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也是段殊竹的棋子,还远远比不上薛昭仪,那将来自己的后路,简直不敢想象。
灵儿也察觉到对方脸色难看,又噗通跪下,情深意切,“贵妃,其实咱们都是身不由己,奴一条贱命,死不足惜,贵妃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雪盼兀自眼红了,想来灵儿当初只是个小丫头,能有什么错,俯身道:“你放心,我不给任何人说,你就还乖乖地做枢密院眼线,定会平安,今日也与你说句实话,我入宫虽然与枢密院有关,但自从来到陛下身边,就一心一意只有天子。”
对方点头,“贵妃这样就对了,段殊竹不值得信任!”说罢又不停抽泣起来,冷不防听到珠帘内传来翻身声,她连忙让对方出去休息,自己绕到榻边瞧,幸亏天子睡得熟,未曾发觉。
苏雪盼放下心,靠在榻边思绪万千,她不能和以前似地依靠枢密院,薛贵妃之事最好不要瞒着陛下,就像灵儿所说,段殊竹为何几年前选择自己来到长安,真是运气好或者另有目的,可一介平民能有什么利用价值,百思不得其解,直想得脊背发麻。
忍不住叹气,瞧窗外夕阳染红枝蔓,那片红海荡漾到身上,显得她有几分凄美。
猛地身后起了风,一双修长手臂搂过来,身子瞬间落入天子怀里,如此亲密无间,惹得人心口砰砰跳,瑞龙脑香的气息弥漫,听他喃喃地说:“贵妃怎么了,面色忧愁可不像你。”
“陛下,你——何时醒的?”慌乱地问,心里乱作一团。
棠檀桓抿唇,呼吸随着话语落下,一点点激起脖颈皮肤酥麻,“醒得刚刚好,但不忍心打扰贵妃与侍女说话。”
苏雪盼默默地哦了声,原来已经听到,这样也好——省得自己还要说一遍。
“陛下,你——别伤心啊。”
只能怯怯安慰,那些有关薛昭仪的种种,也不知天子会如何想,摸不透对方的心,甚至看不到脸,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贵妃,朕——没有那么脆弱。”他似乎笑了笑,轻轻地说,手却越搂越紧,语气温柔,像呢喃着梦话,“贵妃,朕今日与你交心,朕一直以为贵妃是枢密院的探子,心里并没有朕,适才听你的话,方才觉得欣慰。”
他没有与她这般说过话,亲昵又暧昧,苏雪盼呼吸急促,忍不住咬紧嘴唇,“陛下——臣妾心里只有陛下。”
夜色降临,如墨般消散夕阳红晕,他从身后拥紧她,紧紧坐在榻边,那昏黄的光落在紫金花屏上,也在两人身上起了层不可思议的暖光。
心里只有他——怎能不让人倍感温柔,他想着这世上有谁的心里只有自己,以前的姐姐,最爱的姐姐,但如今姐姐心里有了别人,就不再只是他了。
“是吗——”他颤抖着问:“贵妃明白——‘只有’这两个字的意思吗?”
苏雪盼忍不住乐,娇美的身体颤了颤,像只受惊小燕子,“当然知道,臣妾没读过多少书,可也不至于傻啊,只有就是唯一,别的都不存在。”
声音娇如莺啼,棠檀桓不禁做了个深呼吸,不得不承认苏雪盼实在是个娇憨美人,叹息似地:“唯一,唯一,对吧——”喃喃低语,梦呓般神魂飘然。
她不知为何有点怕,不安地问:“陛下,你不相信臣妾嘛?”
“信啊,信——”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轻得几乎听不见,平白无故带着一丝魅惑,“贵妃入宫也不短了,有没有觉得……委屈。”
苏雪盼莫名其妙,“臣妾怎会觉得委屈,陛下如此疼爱。”
身后人低低地笑了笑,让人的心忽地就飘起来,“朕——还不够疼爱贵妃,差太远了。”
她不明白,一脸天真地回头,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眸子,就被温软的唇吻上,愣了愣,习惯性伸手去推,手打在他的胸膛,忽地就绵软无力,龙脑香气满天盖地,那是只有天子才能用的香,她唯一的天子,至高无上。
夜色彻底覆盖整个华清宫,一辆马车飞奔入长安,赶在宵禁之前,停在兵部牢房前。
十七公主从上面走下来,后面跟着伍儿与秋露,小太监快步向前,俯身道:“殿下,奴先去打个招呼。”
茜雪点头,伸手拽紧金丝孔雀裘衣,瞧着眼前黑压压的牢房门,不禁打个寒颤,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但这次心里烧得难受,她既怕看见他受苦,又埋怨对方竟刻意瞒住那么多事。
她其实也不傻,知道苏供奉不简单,可没想到算计可以如此深,完全不亚于段殊竹,而这两个人居然还是亲兄弟。
一个自小就恨之人,一个从小便爱之人。
如何不让她心如打翻五味瓶,不是滋味。
伍儿不大会儿便出来,领着公主与秋露往里走,一路不停提醒仔细脚下,大概无论是哪里的牢房都一样,潮湿寒冷,除了偶尔闪出的烛火,全都隐入昏暗。
铁锁链的声音伴着哀鸣,吓得秋露躲在边上,茜雪倒是习惯,反过来拉对方的手,安慰别怕。
苏泽兰的牢房在最里面,他虽然不是死刑也属于重犯,一卷破席,一张胡床,兴许段殊竹特别交代过,法外开恩没有上链条,看上去倒也干净。
秋露与伍儿有眼色地退出去,只留下茜雪站在牢房里,眼前灰暗不明,隐约有个人影正缓缓起身,腿部稍微颤抖了一下,让她禁不住心疼。
苏供奉的腿早年就受寒,在这间见不到光的牢房里,肯定愈发难熬。
茜雪快步走过去,伸手去扶,却被眼前人一把搂入怀中,魂牵梦绕的声音响起,依旧抓人心肝,“小殿下,臣——好想你啊。”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红豆相思暗结兰(二)
黑暗牢房里完全看不清对方模样, 她突然被他紧紧抱住,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的寒气,越发心疼, 本来满腔疑惑与怒火, 兀自就灭了一半。
不禁咬紧嘴唇,眼泪簌簌而下,低低哭泣听得苏泽兰难受,双臂松开,温柔地:“殿下怎么了?是不是臣身上太脏, 臣——就是太想。”
难为他此时还问得出这种话, 她怎会嫌他脏,而且供奉身上自带股清香,让整个牢房味道都洁净起来,但心里依旧过不去,腾地抬起头, 满目怒气在触到对方温情脉脉目光时,又化成水般柔,娇嗔地:“你问我怎么了!你倒想想你做的事,哪一件不让人心寒, 还有……既然早知道陛下要你命,还傻乎乎往上撞, 做牢房的滋味好啊!”
苏泽兰笑,“谁想做牢,可没办法,陛下不会放过我!倒不如顺了陛下的心, 再说我也不是没进过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