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
第7章
如意堂已经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陆何氏上了年纪,睡眠少又浅,她每日天不亮就起,然后去小佛堂诵经念佛,为陆彦生祈福。
“愿以此读经之功德,回向陆家的冤亲债主离苦得乐,愿佛祖保佑我儿彦生身体康健,罪灭福生。”
陆何氏诵经毕,日头已经高升。在蒲团上盘腿坐久了,腿麻木酸疼不已,身旁侍候的徐婆子急忙上前搀扶,一边用力将陆何氏扶起一边感叹,“太夫人您腿脚不舒服,不如歇几日吧。”
“不可,我许过愿的,只要彦生的病能好,我要日日诚心诵经,不断一日。”陆何氏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现在年纪上去,生了白发长了皱纹,美貌不再,但慈眉善目,依稀能窥见当年风姿。
徐婆子最佩服的就是陆何氏的心胸,哪家的太太奶奶没有主子脾气,仗着权势对下面的人不是打就是骂,只有陆三太夫人不一样,她笃信佛法,与人为善,从不轻易与人交恶,但柿子挑软的捏,太夫人脾气越好,宅院里的女眷越是得寸进尺。
“谁在外头说话?”小佛堂和待客的前厅仅一墙之隔,何陆氏刚出来就听见叽喳的说笑声。
徐婆子当即有些不快,隔着墙壁翻了外面那群人一个白眼,来如意堂请安,这群人也不知恭敬收敛,实在可恶至极,丝毫没将太夫人放在眼中。
“是大房二房的夫人、少奶奶们来了,太夫人您忘了?今天新妇要来敬茶的。”徐婆子说着将陆何氏往右边的厢房带,既然外头的人不懂礼数,她先伺候太夫人洗脸换衣,用些点心再出去,就让她们等。
“瞧我这记性,人老了记性真差,老七成家了,不知他与他那媳妇,处的如何。”
徐婆子耳目灵通,早打听好了,“倒不错,看这样子,咱们七爷是满意的。”说完,徐婆子又和陆何氏说了其他细节,听雪堂只有王林王森兄弟俩看护,外人进不去也探不了消息,徐婆子能打听到的只有饭菜送进去难得没被打翻、王林到仓库要新的床褥等小事,正是从这些琐碎小事中可以见得,从前说不娶妻的七爷没有不爽。
陆何氏一愣,旋即露出一抹笑,“那就好,徐妈,等会挑些女子的日用物品给听雪堂送去,让七夫人使。”
“太夫人,七夫人是小辈,得先来见你,咱们这头为长,哪里有长辈巴巴给小辈送东西的。”
陆何氏摇头,“不要紧,都是一家人了,听雪堂全是大男人,男人毕竟不懂女人心事,我这个做娘亲的若不体恤些,七夫人就要受委屈了,你想,她娘家什么都没帮她准备,就说今日请安,她穿什么来?我的儿媳妇在妯娌侄媳面前初次露脸,要体面些啊。”
徐婆子立刻佩服的五体投地,“还是太夫人心细又心善,七夫人有大福气。”
而此刻,福气包七夫人,正对一碗蛋羹吞口水。
蒸蛋只有一碗,自然归陆七爷享用,陈五娘就算是馋疯了也不敢肖想,吃一顿就跑路还是顿顿有得吃,她当然选后者。
“七爷,您再不吃蛋羹就要冷了。”陈五娘虽吃不着,也全心全意的记挂着,目光就没从蛋羹上挪开过。
陆彦生压根没胃口,今晨他用了大半碗鱼粥已是破天荒,这碗蛋羹根本吃不下,只想打翻了找点乐子。此刻他便用手指慢腾腾戳着碗,一点点将蛋羹往桌子边缘推,越推越险,眼看就要掉下去。
王家兄弟见怪不怪,已经做好了收拾狼藉的准备。
“给我?”陈五娘却突然用手捧住碗,瞪圆了眼睛满脸惊喜。她与陆彦生相对而坐,陆彦生慢慢吞吞推碗的时候,正好是斜着将碗往她身边推,碗离自己越来越近,陈五娘便想当然觉得,这蛋羹陆彦生要让给自己。
没想到啊,陆七爷真是个善人。他都病成这这幅样子了,本该多吃些营养的东西,却将最有营养的蒸蛋给她,陈五娘打心眼里感动,自爹娘哥哥离开,再没有人对她这样好。
陆彦生扭头看陈五娘,有些好笑,她想骗吃骗喝,这些拙劣话术可说不动他,他不是心软的人。丽嘉
陈五娘用勺挖了一大块蛋羹,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吃,而是伸直胳膊喂到陆彦生嘴边,水润干净的眼瞳里一片真诚,“七爷,您先吃,这蒸蛋又滑又嫩,肯定特别特别香。”
陆彦生诧异的挑眉,然后撇头,“不想吃。”
这次是真的不想吃,他也就是朝食能勉强吃两口,午食和哺食基本不动,最多喝几口清茶。蒸蛋在陈五娘眼中或许是珍馐,在陆彦生眼里,腥、软烂,等同与恶心。
“必须吃,七爷,您为了身体着想也要吃,吃饱了喝足了,身子才能好。”
“我说过了,不吃。”陆家七爷皱起眉毛,脾气上来了,伺候他多年的王林王森立刻紧张,暗道糟糕,七夫人这是摸了老虎屁股,把七爷莫炸毛了。
陈五娘继续撸虎须,“您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神仙也救不了你,别说您是病人,就是好人按照您这样过日子,那也是要生病的,按时吃药,好好进补,病终究会好起来。”
以前陈大郎生病,病得很重,就是陈五娘照顾好的,她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人在生重病的时候,败坏的不仅是身体,精神也会大受打击,变得脾气暴躁,性情古怪,若由病人一味消沉,对养病大为不利,相反,要是让病人心情舒畅,吃饭锻炼,对病愈大有好处。
陆彦生沉默了,他的病,还会好起来?好不了了,等死而已。
“吃一口,就吃一口。”陈五娘继续劝解,这在王家兄弟眼中,无异于悬崖边舞蹈,生怕七爷被七夫人刺激的发狂。
但稀奇的事情发生了,七爷淡淡看了七夫人一眼,随后张口,竟将那勺蛋羹吞入口中,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王森惊讶的嘴都忘了合拢,还是王林一巴掌帮将他嘴闭上,果真是,只要活得够久,什么都能见到啊。
鸡蛋在这年月是比肉还贵重的好东西,只有陆二太爷和陆彦生偶尔能吃到,鸡蛋羹里加了些碎肉末,还有调味的盐巴,胡椒粉,小葱花,火候刚好,入口即化,滋味是好的,但吃在陆彦生嘴里,还是稍微有些反胃,但他忍着。
看着陈五娘清泉一样干净的眼瞳,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人真心觉得他的病能好,大夫、亲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了自信,这个女人凭什么觉得他会好?哪里来的自信?
“你叫什么名字?”陆彦生问。
他吃了小半碗蛋羹,实在吃不下了,陈五娘不再劝他,换了把干净的勺,美滋滋的吃剩下的蛋羹,含糊的回答道,“我姓陈,叫陈五娘。”
“五是你的排行,五娘只是一个笼统叫法,不是你的名字。”
“这样吗?那我的名字应该叫妮子,家里人都这样叫我。”
陆彦生轻轻摇头,“妮子只算乳名。”
“好吧,嗯,蛋羹真好吃。”陈五娘无心议论名字的事情,同村的丫头们都是这样取名的,要么就是大妮,二妮,大花、小花。
“那你叫什么?”陈五娘吃干净最后一点蛋羹后满足的舔舔唇,抬脸问道。
陆彦生看她这么容易满足,有些发笑,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陆彦生,彦生,即有才学的人。”
陈五娘没有念过书,听陆彦生这样说觉得他的名字特别厉害,由衷的赞叹,“真好听,那你也给我取个名字吧?”
“我想想。”陆彦生挺直胸膛。
……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三年水涝,已经很久没这样的好日头。如意堂的待客厅面向东方,早晨的阳光正好晒进来,一下还好,晒在人身上暖融融,但毕竟到了四月,晒得久了,很是燥热。且现在到了春耕的时候,别看陆家是地主,农忙的时候除了太爷、太夫人这样年岁高的长辈外,老爷夫人们都有其事情要做。
陆二太爷说了,不许家里有吃闲饭的,他最不喜小辈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享受。
所以陆家男子们需下地督活,有时和佃农护院们一起挖水渠,育苗,女眷们则和和婆子丫鬟们准备饭食,洗衣,纺布,不过主子们做的活儿轻巧许多,累了可随意休息。
最近是烧荒育苗的关键时期,纺布、选种等很繁忙,各房夫人少奶奶都有分管的具体事宜,她们在如意堂耗时间,回去以后就要加班加点。
二房三夫人陆杨氏急匆匆赶来时,一众妯娌姑嫂们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她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当即又火冒三丈,她们竟然都来了如意堂,一看就是约好一起来的,怎么唯独没邀自己。
“倒是热闹。”陆杨氏冷哼。
这些人等的心焦,没空理会陆杨氏,平辈的勾勾唇,小辈礼貌的唤一声三伯母或三婶之外,没有多的话语。
她们越是这样,陆杨氏越气,这时候陆三太夫人换了衣裳出来了,陆杨氏不好发作,收敛起脾气,暗想这一切都是陈家那冲喜的死丫头惹的,等那丫头来了,有她好果子吃!她倒要看看,这人有什么福气,有没有外头传的那么邪门。
许是陆杨氏和陆宅一众女眷们的气场太逼人,陈五娘刚走到门口,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有些怯怯㥋蒊的,不过转念一想,有王林跟着一起来,她怕什么呢?
于是陈五娘昂首挺胸,带着笑容大步向前,耳边回荡着陆彦生的叮嘱。
“去去就回,别磨叽,胆子放大些,别给我丢人。”
“我给你撑腰。”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8章
陈五娘刚踏入如意堂,无数道视线便齐刷刷的落到她身上,带着玩味与探究。陈五娘在陆彦生眼中又瘦又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是七爷自己身量高,同他比较,大部分人都是小矮子。
其实陈五娘在寻常妇人中间算高的那一拨,不过瘦是真的瘦,加上骨架子小,瞧起来不显个子,等人真站到面前了,众人才发觉,这陈家抬来的冲喜小娘子身量挺拔,模样好看,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对襟襦裙,和深色的绣花鞋,垂眸不惊不惧的走上前与众人见礼。
哼,期待她丢脸的陆杨氏忍不住失望,但还是嘴硬的低声嘀咕,“我当什么天仙,也不过如此。”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在陈五娘听不清但又知道有人说话的地步,陈五娘虽然听不清,不过从语气中可以感觉出,来者不善。
七爷说得真准,果然有人会为难她。
对于陆家这些人的脾气秉性,陆彦生早就看透了,临行前才叮嘱陈五娘早去早回,若无必要不要节外生枝。陈五娘的记忆混乱不成线,这些人中间谁好谁坏又未可知,便假装没听见,抬头冲坐在正中的陆何氏柔柔一笑,解释今日来晚的原因。
“娘,是我的不对,早上陪七爷用朝食,耽搁了时间。”
陆彦生厌食的毛病一直是陆何氏悬在心口的大石头,徐婆子见新妇迟迟不来也早就打听了缘由,所以陈五娘一开口,陆何氏立刻慈祥的说不碍事,还叫徐婆子搬来一张凳子,让陈五娘坐到她身旁来用点心。
这一下,旁边的女眷们皆神色一震,随后有些不屑,她们中的多数人虽不像三夫人何杨氏那样没有素质,将敌意赤.裸.裸的写在脸上,但是心里多多少少,对陈五娘这花钱买来的媳妇带着轻视,要不是碰上荒年,要不是七爷的病身子,陈家村这小野丫头,凭什么与她们平起平坐?简直是笑话。
不过,三太夫人一向心软,慈悲心肠,她不顾陈五娘的落魄出身,这样抬举她,众人也不觉得奇怪,毕竟,陈五娘是三房唯一的夫人,为了三房的脸面,三太夫人也不会苛待于她。
“这是米糕,这是枣泥酥,你尝尝看,瞧你这么瘦,以后该多吃些,养的白白胖胖才好。”
陆何氏想和陈五娘聊聊,她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劝动陆彦生吃东西的,但是陈五娘一坐下,看着小姑娘巴掌大的脸庞,陆何氏有些心疼,指了指装点心的盘子,叫陈五娘吃几口。
有吃的东西,陈五娘当然不客气,拿起一块枣泥酥啃了一口,浓郁的枣香味立刻弥漫唇齿间,甜蜜的滋味瞬间让她心情大好,连带着陆何氏身旁板着脸面色不善的徐婆子,都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好吃。”陈五娘竖起大拇指赞叹,眼眸亮晶晶的,她绝对不是拍马屁,实在是这些点心过于美味,别说是荒年,就是之前家里富裕的时候,精致的糕饼也是难得的稀罕物,这得要很多猪油、精面粉、白糖才能做出来,一般的庄户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咬牙买几块打牙祭。
看着堂上这一幕,众人既不屑暗笑陈五娘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样,又暗暗的嫉妒,现在是特殊时期,除了太爷太夫人屋里还供应点心,其余人等一概没此等享受,上次吃糕饼,已经是三个多月前的元宵节了,看着陈五娘一口米糕一口枣泥酥吃得欢快,这些自恃身份高贵的夫人少奶奶们,悄悄的吞起口水来。
那是真馋啊,真想尝一口。偏偏陆何氏丝毫没有开口让她们吃的意思,陈五娘各样吃了一块,甜甜的说,“娘,您也吃一块,滋味真好。”
陆何氏摇摇头,“我年纪大了,吃这些不好克化,你既然喜欢就将剩下的包了带走吧。”说完侧脸对身后门神似的徐婆子点点头,“徐妈。”
徐婆子心里对陈五娘还不太接受,她面无表情的看了这个混吃混喝的七夫人一眼,眼神不太友好,陈五娘好似瞧不出来一般,仰头对着徐婆子眯眯眼,随后笑呵呵、语气绵软的对陆何氏说,“娘,您对我太好了,我将糕饼带回去,也叫七爷尝尝滋味,”
一听陈五娘要给陆彦生吃,陆何氏立刻笑起来,眉头都舒展开了,连声说好。
不过,老七打小就不爱吃甜的、酸的,以前没生病的时候也不吃糕点,但陆何氏对这个和儿子顺利拜堂又让儿子吃馄饨、蒸蛋的冲喜小媳妇很有信心,看陈五娘的眼神越发慈爱起来。
这婆媳俩越和睦,边上的女眷们便显得越多余,她们和陆杨氏的心态差不了多少,都是听说陈五娘有福运、有本事才想来一探究竟,看到这一幕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来值了,吃了一波醋没错,也看出陆三太夫人对陈五娘的态度,她的态度就是长辈的态度,彻底决定了陈五娘以后在陆家的地位,她们内心再不愿意,以后也要按照正常的礼数与这陈家丫头交际来往。
陆家七位爷,均已娶妻,有两位夫人病故,所以除了陆三太夫人外,比陈五娘辈分高的女眷只四位,分别是大夫人、三夫人、五夫人和六夫人,下面的少奶奶十多位,年纪都比陈五娘长,现在掐着空隙与陈五娘说话,以显示她们尊敬长辈,懂礼数。
“七婶皮肤真好啊,又白又滑嫩。”
“声音也太好听了,脆生生的。”
“七叔俊,七婶美,真乃前世注定的缘分……”
这些少奶奶们都是宅门里的人精,夸人的话层出不穷,不带重样的,重点是还表情自然,语气真挚,要不是陈五娘脑海里有多的记忆,以及陆彦生的提醒,她差点就要觉得她们全员好人,是人善心美的好人。
陈五娘想,大概是七爷对她的态度,决定了陆何氏的态度,而陆何氏的态度又影响了这些人对她的好恶,而这一切,只源于喜堂上陆彦生没有晕倒。
看着旁边的人都拍陈五娘的马屁,小辈们做做样子就算了,平辈的几位夫人也和善的示好后,陆杨氏气得快炸了,她早觉得大夫人和三夫人牵头孤立自己,现在又当着她的面对买来的陈家丫头示好,岂不是直接打她的脸?
“小新娘子,听说你姓陈,是哪个村的,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穿的这样素净,来时家里没准备嫁妆啊?”
陆杨氏把手一抱,扬起下巴,朗声皮笑肉不笑的冲陈五娘发问。
刹那间,如意堂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