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偷瞄到二人围炉而坐,看上去倒是心平气和。
于是,温若飏一边向内窥探, 一边与姜栋闲聊起来。
“姜将军, 听说你手里有宇文家的密药, 可否让我观赏一下。”
姜栋以为是医者癖好,不假思索拿出药瓶倒出了一粒药丸。
一股药香味,顷刻飘散四周。
温若飏喜出望外,捏起药丸嗅了嗅。神神叨叨,一副大受震撼的模样,自言自语:“芫花,五加皮, 虎杖, 牛膝……”
温若飏眉飞色舞越说越激越,猛然撒腿便逃,口里振振有词道:“借我专研几天……”
姜栋回过神本想追赶,可又实在放心不下玉晏天。心里懊丧, 他那药如今仅剩三粒了。
宇文沐颜曾告与他,配制此药十分不易。有些药材十分难收集,甚至要等上三年五载方能寻到。
帐内, 裴啸凌倒出一粒药丸。
正是方才温若飏给他的补药,就着温酒服了下去。
“我原就一直在栽培白浪,不,是沈浪, 想着过些年, 让他接替我镇守边疆……”
如鲠在喉难以言语,进来诸多事情的冲击过于强烈。
即便是铁骨铮铮的裴啸凌, 亦有些吃不消颓废忧伤。
裴啸凌顿语,浓重一声叹息又道:“从前我父亲总劝我娶妻生子,我总是一次又一次,违抗他老人家的意愿,如今他去了,我倒顿悟了,即便萧氏的孩子是裴家的,圈养在陛下眼皮下的孩子,能成什么气候。倒不如我自己,亲生亲养一个。”
玉晏天略有所思,颔首道:“我了解大将军的心思,至于白浪与萧氏之事,大将军心里是既恼又恨,可我猜,您心中应该有几分庆幸,庆幸那孩子不是裴家子孙,不用被陛下随意牵制住。”
玉晏天见裴啸凌虽然默不作声,可眼神中泄露出一丝默认。
玉晏天趁热打铁,又道:“其实陛下并非是逼迫试探大将军,而是想卖一个人情与大将军。那沈浪(白浪)做出了荒唐行径报复,想必大将军一早派他来护着裴泫铭,便早已想到或许会有这一事,只是大将军终究仍然有些接受不了,沈浪真的会背叛自己,不顾多年的情谊,一心报复裴家。”
裴啸凌被人一语道破心思,没有恼怒有的依旧是伤怀感慨。
他将温酒又饮下一杯,嘲讽又似自我开解笑道:“白浪毕竟年轻冲动,你舅父温若飏这么多年,都未忘记对我父亲的仇恨,我又何必痴人做梦,是我自我为是,总以为金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会感化白浪让他放下仇恨,余生好好过日子,哎,是我太过奢望了。”
“既然如此,大将军不如选择原谅白浪,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大将军应该我比更清楚透彻。”
这语重心长的劝解,只不过借由玉晏天之口说出。
其实正是裴啸凌心中的想法,如此便可就坡下驴就此释怀。
光是父亲裴大国拆散他与温若雨,又间接害死温若雨。这二十多年他都无法释怀,又怎能奢求旁人放下血海深仇。
裴啸凌唯一不能释然的事,可怜了裴泫铭年纪轻轻便因此赔了性命。
“只是,可怜了泫铭那孩子了。”
提起裴泫铭,玉晏天神色一暗。
这些年在宫里,裴泫铭对他那是水火不容,无论何时皆是处处与他针锋相对。
可说到底,他二人终究有同窗之谊。
他不是不曾难过,只是终究敌意大过情谊。
“回京后,我会请道长为裴泫铭,做几场法事,将他风光葬入裴家祖坟。”
这或许是玉晏天能想到,亦是能做到之事。
玉晏天锁了眉,不经意间又想起他父亲之事。
裴啸凌似乎察觉到细微的愁绪,他没有直言相问。
而是拍了一下玉晏天的肩头,意味深长道:“想必你,这么多年过得十分不易,你能成为驸马,其中冷暖辛酸,唯有你自己清楚。泫铭的身后事,便拜托你了。你收拾收拾行装,趁着天色尚早,出发启程吧!”
裴啸凌似乎累极了,慢悠悠起身准备离去。
方走了两步,身后传来玉晏天惝恍迷离之声。
“你父亲之事,你可有后悔过吗?”
在玉晏天看来,大约这世上只有裴啸凌与他的处境有几分相似。
他被困扰,迷惑,烦闷不已。姜栋并不能帮他解惑,或许裴啸凌可以。
裴啸凌闻声止步,缓缓回身。四面相对,裴啸凌的眼神刹那间镇定严肃。
他一字一顿,坚定不移道:“即便再让我选择十次,我父亲他依旧非死不可。”
玉晏天闻后,原本迷离的双眼一瞬清亮,口吻郑重道:“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很好,不愧是若雨的儿子。”
裴啸凌满意仰首大笑,又转身离去。
“珍惜眼前人,好好对魏将军。”
裴啸凌收了笑意,竟屡次三番被这个毛头小子说教。
“我会的,她是我的妻子。”
裴啸凌煞有介事撂下这句话,大步流星离开了ʟᴇxɪ玉晏天的营帐。
姜栋向裴啸凌拘了礼,待其走远方敢入帐。
“那个,王爷,没事吧?”
姜栋看出玉晏天神色松快,不像之前闷闷不乐的样子。
玉晏天勾起唇角,欢快道:“快去收拾行装,午后动身启程。”
姜栋先是错愕转瞬喜不自胜,乐呵呵冲去内室收拾东西去了。
玉晏天则去交代了聂云,让其与三千骑兵暂且留下。待白浪到此之后,再动身回京。
这军营若还有需要道别之人,那唯有温若飏了。
他寻到药房,看着醉心研制药方的温若飏。却不忍打扰,离别只会徒增伤感。
午时过后,军营口。
玉晏天与姜栋领着曹勇,自己几十名禁卫驰骋上路。
冬夜寒月,风狂冷清。
窗外孤月,雕花描红的窗扇被人关上。
南宫盛蓉一身明黄寝衣,青丝垂腰晃晃悠悠走上前,爬上了床榻。
晚膳时,因思念玉晏天多喝了几杯借酒消愁。
此刻她玉容酡红如海棠醉日,眼神软媚哀怨。
她将锦被裹紧身子,瞧着偌大的床榻越发压制不住思念之情。
之前在远洲顾不上想,可回了宫处处有玉晏天留下的痕迹。
他的衣衫,字画,以及那些令工匠打造的珠钗。
无时无刻都能轻易,令她魂牵梦萦忍不住相思成灾。
“玉晏天……”
她微醺着媚眼如丝,从枕下摸索出一截红绳绑着的青丝结发。
想起大婚,洞房花烛那夜。
云雨之合后,她剪了二人的青丝,笨拙编成了这结发同心结。
从前玉晏天寡言少语,那夜说尽了世间所有的山盟海誓。
“我多期许,可与你遥以心造,愿你一切安好。这一年,见过太多星雨离散,我有些怕了……”
她喃喃自语寂寞失语,揪心不已。
不知那个木人之心的玉晏天,面对至亲离世会是哪般光景。
犹记得七夕那夜,玉晏天字字决然:“若我非让他死,不可呢?”
思前想后,她实在猜不透闹不明白。
玉国公传来的书信不是报丧,而只是知会众人他死期将近。
这其中是否可有蹊跷,令她总惴惴不安挂念玉晏天。
她将结发同心结放回原处,裹着锦被滚到了床榻里侧。
酒意袭来,终可安眠漫漫寒夜。
月落星沉,日升山落。
四日后,冬月二十,东山城。
白雪又落,星星点点夹着冬雨透骨冰凉。
街道湿滑,人烟三两。
玉晏天金甲戎装,孤身一人乘着马按辔徐行。他身上披着那件,墨色狐毛大氅。
雨雪企图穿进狐毛中,终是被随风摆动的狐毛甩落飞溅。
玉晏天面色略有疲惫,眼神木然冷冽,似乎比之风雪更盛。
从边疆到东山城,快马加鞭只需一天一夜。
而他一路故意慢行拖延,整整走了四日方到。
他命姜栋与其余人,在城门口等他。
今日既然是玉国公所说的死期,他准备登门一探。
若人死了,他便留下处理后事。若人未死,他打算就此离去。
父子之情昔日早断,今后千里之隔只当对方死了。
玉晏天行在街上,这是他第三次回到东山城。
第一次,酒酽春浓,春和景明。
第二次,秋江明净,一叶知秋到。
第三次,岁聿云暮,朔风怒号,风雪正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