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雪霁心里一动,再想起红珠,恨不得立刻就回去找廖延,然而既然出来了,这边也许多事等着张罗,只能一件件慢慢做:“我想着是不是先把这边的事理出来头绪,回去后再向廖长史请教,杨局正您说呢?”
“也好。”杨龄想了想,“你叫我杨姑姑就好,王爷他们从前都是这么叫的,不用这么客气。”
元贞他们从前都是这么叫的吗?这个他们,又是谁?明雪霁思忖着,鼓足勇气:“杨姑姑。”
杨龄看见她怯怯的,又带几分热切的眼神,笑着应了一声:“哎。”
这天剩下的时间明雪霁一直跟杨龄在铺子里忙着,找工匠定做箱柜货架,订水瓮茶釜茶具,又把附近的茶叶铺、茶楼、酒楼都走了一遍,暗自记下市面上各样常见的茶叶和定价之类,运营的本钱元贞也准备好了,一千两银子,银票碎银都有,乍然拿到时明雪霁手都有点发抖,直到亲手给几个工匠都交付了定金,才渐渐习惯了拿钱的感觉,心里不那么慌了。
一天下来忙碌至极,饭都只是胡乱扒了几口,傍晚时坐车往回走,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明雪霁看着空荡荡的车窗外,忍不住又想起了元贞。他这会子还在陵园吗?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昨夜宫宴时她模糊听见皇帝说要迁先国公夫人的坟,是为了这件事吗?为什么他一听说这事,脸色整个都变了呢?
再也忍不住,大着胆子问杨龄:“杨姑姑,王爷是去陵园那边迁坟吗?”
杨龄沉吟着,许久不曾回答,明雪霁心里砰砰乱跳,知道自己大概是问得太多了,忙道:“对不起,我不该乱问。”
“也没什么,只不过王爷不是去迁坟,”杨龄看着窗外,“而是去阻止国公迁坟。”
她没再往下说,明雪霁回忆着宫宴上的只字片语,心里有些明白,又有些模糊,再想起元贞临走时隐藏着风雷的脸色,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回到别院已经过了饭时,廖延并不在,明雪霁作别杨龄独自回去,计延宗在院里等着她:“这一整天,你去哪里了?”
说辞是早就准备好的,明雪霁不动声色:“杨姑姑在桃园街开了间茶叶铺子,让我过去帮忙看看,她还说这几天我都得过去,开张之前事情多得很,茶叶也得我帮着挑挑。”
已经叫姑姑了么?看来越来越亲近了。计延宗心里欢喜着,又有些不放心:“你不懂生意上的事,不要随便乱出主意,她说什么你听着就行了,她既然看得起你,肯让你帮着张罗,你就好好敬着她服侍她,与她走得近些,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明雪霁敷衍着:“知道了。”
计延宗打量着她。今天她穿着黄衫白裙,也是前阵子新做的,按照时下流行收了腰,越发显得她腰肢轻盈,玲珑娇细。心里蓦地一动:“昨晚你穿的那件雪青褙子呢?穿起来我看一眼。”
明雪霁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本能地起了警觉:“昨天的衣服应该都洗了吧?”
“刚洗,”青岚察言观色,不动声色圆谎,“沾了点油渍,现在还泡在那里呢。”
洗了么。那点不踏实的感觉始终横亘在心上,计延宗起身走到明雪霁面前,伸手想抱,她躲了下,计延宗看见青岚盯着这边,当着丫鬟的面,况且又不是自家的丫鬟,总还是有点不妥当,便没再勉强。在心里比划了一下,他的个头比元贞矮一点,但并不矮很多,他身材没有元贞那么强健,肩背没有元贞那么宽阔,但差得也不是很多,如果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搂住了,虽然不能全都遮住,总也能遮住大半个身子。
如果是元贞那种身量抱着她……计延宗皱眉,甩掉这个荒唐的念头:“东大街那处房子这两天就能收拾好,你也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尽快搬走。”
为什么这么着急走?而元贞,也好像知道他为什么着急走,一场宫宴,好像所有的事都变了。明雪霁试探着:“为什么这么着急?”
计延宗看了眼青岚:“你不懂,别问了。”
天渐渐黑了,往常这个时候,她该复习杨龄白天里教过的东西,今天事情更多,她得把铺子里的事情再捋一捋,再理理明天该做的事,可计延宗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走去卧房,翻看着她放在床头的书。
都是杨龄给她的书,一些浅显易懂的文人笔记,多数字她都认得,如果不认得,杨龄第二天会给她讲解。从前计延宗教她认字的范文是女诫女训,或列女传之类,这种笔记她头一次看,许多只是随手记下日常所感,或者出游见闻,简短活泼,她也是头一次知道,除了冷冰冰的女诫女训,文字里还有这种趣味。
那些她日渐喜欢,觉得干净美好的东西,实在不想让计延宗碰。明雪霁忍着不适,低声道:“你该回去了,妹妹还等着呢。”
计延宗慢慢翻着。这些书三年前他都看过,那时候处于膏粱锦绣之中,放眼前程只觉得一片坦途,所以有闲心去看这些精致美好的东西。再也回不去的一段时日。合上书:“这些书太精巧,不适合妇人家看,以后不要看了。”
看得心都野了,满脑子都是这些没什么用处的意趣玩味,女人家只要老实贞洁就够了,明素心倒是很懂这些意趣风雅,到了关键时候却背信弃义,三年前狠狠坑了他。也只有她这种老实贞洁的,才让人放心。计延宗在床沿上坐下:“今晚我不走了。”
明雪霁顿了顿,下意识地向门外退了退,听见计延宗低声叫她:“簌簌,过来。”
油灯点着了,昏黄的一小片光,计延宗安静地坐着。
其实他并不喜欢油灯,光线太暗,还有一股子油蛤气,闻着让人恶心,然而油灯便宜又经烧,一斤灯油能烧很久,一根蜡烛一两天就烧完了,还贵得多。
从前他读书,都是用蜡烛,从三年前开始,连油灯都成了奢侈,很多时候不得不趁着天黑前最后的光亮,甚至砍了树枝烧着照明,烟熏火燎看不清书上的字,瞪得眼睛都是酸疼。
考中状元之后,以为朱紫指日可待,结果只是待在翰林院,领着微薄的俸禄,借住权贵的房子,手里的钱只够点气味恶心的油灯。前阵子明素心进门后倒是开始点蜡烛了,可奇怪的是,如今看见明雪霁屋里的油灯,又觉得比蜡烛更亲切。
说到底那三年里相依为命的光阴,总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计延宗抬眼,她站在靠近门的地方,低眉垂眼并不看他,姿态里带着生疏。许多天不曾同房,她一向容易害羞,这时候应该更害羞了吧。心里荡起一丝热意,低着声音:“簌簌,我们睡吧。”
他很想她。太久没跟她一处了,甚至这么多天他始终都是空着,憋得有点难受。明素心倒是一直想要圆房,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到枕边,总会想起她,兴致就全没了。
再拖下去,只怕明素心就要闹起来了,他眼下,还需要明家的财力,也不能做得太过分。眼看她还是站着不肯过来,计延宗起身走近,伸手拥抱:“簌簌。”
不能再拖了,他得尽快跟明素心圆房,那么今夜,就陪她吧。
明雪霁一闪躲开:“不行。”
心里的厌恶简直压不住,又极力压抑着:“妹妹知道了肯定会很伤心。”
计延宗猜到她会这么说,她总是顾虑着明素心,傻傻的惹人怜爱。放柔了声音:“便是你再让着她,也总得有个轮换才成规矩,没有总在她那里的道理。”
“不行,”明雪霁闪躲着,急急往外走,“这才新婚几天……”
计延宗一把抓住了她:“十天了。整整十天。”
隔着袖子攥着她的手腕,她骨架小得很,软软的,跟明素心全不一样,明素心骨架要大一点,也没有她这么软。计延用力拉着,想要拥抱:“簌簌,我很想你,我一直没有跟素心圆房……”
明雪霁叫了起来:“快去请二夫人!”
用力挣扎着逃到门口,外面青岚应了一声,急匆匆的脚步往跟前走,计延宗连忙松了手。
他是要脸面的人,哪怕是夫妻之间,也绝不能被下人看见这种场面,更何况青岚还是元贞的人,只是心里惊讶着,还有一丝欲望不曾纾解的愠怒:“胡闹,你这是做什么?”
明雪霁极力忍着手腕上留下的黏腻感觉,站在门口:“妹妹的新婚,你不能这么但对她。”
新婚新婚,都十天了,还算什么新婚,他为她忍了这么久,新人在旁边都不曾碰过,她却只是一味贤惠,把他往别人屋里推。计延宗低着声音:“你我也是夫妻,我特地来找你,岂有把我往外推的道理?”
明雪霁又往外走了几步,油灯照着,青岚在旁边守着,计延宗好面子,她已经拒绝了几次,当着青岚,他不会再纠缠。这让她心里稍稍安定些:“你快回去吧。”
计延宗看着她,昏黄的灯光给她婉娈的容颜笼了一层淡淡的暖色,看起来越发柔软妩媚了,他从前就知道她生得美,但此时看着,又有种全新的感觉,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只是一时说不清楚。上前一步,还想再劝劝,外面脚步凌乱,明素心闯了进来:“英哥!”
她瞪着眼睛抿着嘴唇,像护食的小兽:“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洗漱吧,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她来了,今晚,是决计不可能留下了。计延宗顿了顿,带着晦涩不明的情绪,看向明雪霁:“簌簌。”
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半晌:“我走了。”
迈步往外走,明素心紧紧跟在身后,示威似的来挽他的胳膊,计延宗甩开了,皱着眉头:“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
余光瞥见房里空荡荡的,明雪霁居然已经回去了,她连送都不肯送他,是怕明素心吃醋吗?他知道她贤惠忍让,然而贤惠到这地步,又让他有些郁气。
“英哥,”明素心紧张着,只是追问,“你来这边做什么?”
“有点事。”计延宗随口敷衍着,忽地一愣。
他想起来明雪霁跟从前比起来哪里不同了,她身上那股子缩手缩脚的怯劲儿没有了,虽然依旧是温柔沉默,但她眼里有光,姿态舒展,她现在,很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做派了。
难道是这些天里跟杨龄学礼仪的缘故?计延宗突然觉得心里有点没底,眼前再又闪过那片雪青色,让他忍不住想要回头,又被明素心拉住,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东大街那处房子我跟我爹说好了,这两天收拾完咱们就搬进去。”
计延宗知道,她在等他奖励,可他没什么心思奖励,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英哥,”明素心停住步子,“我娘请大夫开了些补身助孕的药,你我都有,我已经让人煎好了,等回去就吃了吧。”
计延宗心不在焉嗯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补身助孕?难道她以为他不碰她,是身体不行?一下子恼怒到了极点:“你我房里的事,你也要跟你娘说吗?”
明素心被他突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分辩道:“你娘天天催我,今天早上还问我有没有怀上……”
“什么你娘我娘?”计延宗打断她,脸上阴沉得能浸出水,“你嫁到计家,就是计家的媳妇,那就是你的娘亲,你一口一个你娘,可还有一点为人妇的本分?”
明素心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分辨不出来。
计延宗折返身往书房去:“你爱吃药,就自己吃吧!”
明素心哭着回房,桌上摆着请帖,周慕深邀他们夫妇两个明天游园赏桂花,她本来等着拿给计延宗看的,此时这洒金印着桂花的请帖安静地躺在桌上,就好像在嘲笑她无人问津的新婚,恨到了极点,拿起来嚓一下撕成了两半。
明雪霁锁了院门房门,反反复复洗了许多遍,洗得皮肤都红透了开始发疼,这才停了手。
一天也不想再看见计延宗,然而只要没和离,就不得不跟他周旋,真让人恶心透了。
“夫人,”青岚换了一盆水过来,“那件雪青褙子其实已经洗好了,方才觉得翰林问得古怪,所以推说没洗好,现在要怎么办?”
那件褙子,到底有什么古怪?为什么计延宗一再问起?明雪霁思忖着:“收起来吧,以后不穿了。”
洗漱完躺在床上,奔波了一天明明很疲惫,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元贞一整天没消息了,他现在,怎么样?
圆山陵园。
士兵手执兵刃,密密匝匝将坟墓围了几圈,廖延下午就赶来了,此时极力劝着元贞:“王爷回去休息吧,此时夜深,国公不会再来。”
元再思应该不会再来,但元持未必不会,虽然年轻,却是条阴险毒辣的蛇,就连这突然要迁坟的主张,也未必不是他撺掇的。元贞望着月亮光底下才刚翻新过的坟墓,一言不发。
“王爷,”廖延劝了半天劝不动,想了想改了话题,“明夫人那边正在张罗茶叶铺子,还有那个红珠,快的话也许明天就能接回京里,明夫人诸事都不熟悉,怕是还得王爷亲自过问才行。”
许久,元贞回过头,看他一眼。
廖延暗自松一口气,趁热打铁:“如此明天就得下山一趟,若是休息不好引发头疾,只怕明夫人又要担心。”
那站成一尊铁塔的人终于动了,元贞背着手慢慢走过,眼皮低垂:“少拿她来做借口!”
带着凛凛的威压,廖延心里一紧,忙道:“是。”
心里暗暗感叹,几时这个六亲不认的人,居然也有了挂牵?怕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
第二天。
明雪霁一大早跟着杨龄出门,将城中几间大的茶叶铺都转了转,又到几处市场打听了供货商,一天下来,对于进货价和售价粗粗有了数,又见各家铺子里货色参差不齐,像明孟元那样以次充好,货不对板的情况也不在少数,让她越发怀念当年母亲的铺子,那纤尘不染的一切。
赶在下午回到别院,廖延也在,递过来一摞写满字的纸:“王爷命我整理了京畿附近所有大的茶叶供货商,还有掌柜、账房和大伙计的人选,情况都在这里头,明夫人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若是看中了哪些,告诉我就行,我让他们过来当面跟明夫人谈。”
又道:“红珠被卖去了唐县,已经派了人去接,大约今明两天就能到。”
明雪霁拿着那厚厚一摞纸,因为体谅她认字不多,里面写的都是简单的字句,大白话,鼻尖酸得厉害,他为她,实在考虑得很周到。
“邵家的情况还在打听,海州远,派去的人还没传消息回来,明夫人再等等。”廖延又道。
“好,我等着。”明雪霁郑重点头,福了一福,“谢谢廖长史,谢谢,王爷。”
夜里躺在床上,依旧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不断闪过那天分别时元贞突然阴沉的脸,已经两天了,陵园那边的事情可解决了?他的头疾还有没有发作?
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这是怎么了,像这样为着非亲非故的男人辗转反侧实在太不应该,况且,她算什么。又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
黑暗里突然有低沉的脚步,男子的气息。
第49章
阴影笼罩在床前, 明雪霁认出来了,元贞!
惊得差点叫出声,想要起身,反应过来时连忙又裹紧被子, 整个人缩在床里不敢动:“王爷, 您,您, 三更半夜的, 您不能进来。”
阴影越来越近,元贞慢慢走来, 一言不发。
黑暗里看不见,模糊感觉到他就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明雪霁一动也不敢动,手心里出了汗,额头上也是,又惊又怕,更多是羞耻, 然而他没有再动, 又让她恐慌的心境慢慢安定一点,压低着声音问道:“王爷,您有什么事?”
半晌,听见他低沉的语声:“起来。”
他并没有走, 依旧站在床前看着, 明雪霁不敢起来, 她只穿着小衣,赤身露体的, 怎么能在他面前穿衣服?“你,你先出去……”
这已经是她极大的让步了,她能感觉到他情绪有点不对,也许他有什么要紧事急着找她,那么至少得回避一下,等她穿完衣服,她会好好问清楚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