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沉默着,双唇含住那块疤,轻轻又吻一下。
心里激荡起说不清的情绪,从未有过的情绪,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手臂紧了紧,将她抱得更贴近些,天光有点亮了,模糊看见她脖颈上他方才留下的,红红的牙齿印,蓦地想起这种给喜欢的东西留个记号的脾气还是小时候的习惯了,多少年再不曾有过这种幼稚的举动,可是今天对她,不知不觉便又做了。
又蓦地想到,他方才在无意之中,竟把她归到了,喜欢的一类。
明明从一开始只想逼着她推着她,让她离经叛道,让她放纵报复,明明只想看看她能在这条路上做到什么地步,为什么突然之间,她就变成他喜欢的东西了呢。
元贞在微弱的天光里看着她,淡淡白色的脸,柔软的眉眼,计延宗的妻。他方才为什么非要给她留个记号?是了,是要跟计延宗区分开,那种不值一提的男人,若不是因为她,他怎么可能在意。
第51章
半夜里起了凉风, 明雪霁迷迷糊糊的,向元贞怀里钻了钻。
太困了,那些清醒时候的顾忌挣扎都已经忘了,他身上那么暖和, 火一样, 让人不由自主贪恋。
元贞沉默着抱着她。她睡着了,头发缭乱在脸上, 身体软软地依偎着他, 要是她醒着,必定不会这么顺从地任由他拥抱, 她终归还是别人的妻子。
这让他重新审视起这件事,甚至,这段关系。诱导她,操纵她,用她来报复那无数不忠男人中的一个,曾经是乐趣,如今,却有了作茧自缚的意味。
他现在, 不希望她再是计延宗的妻子。
天边渐渐泛起青灰色, 时辰不早了,送她回去,还是留下?送回去,他不舍得, 留下她, 计延宗肯定会发现。
贞洁老实的妻子, 背地里有了别的男人。计延宗那样道貌岸然的男人突然做了活王八,必定气个半死吧。糟蹋别人真心的时候毫不在意, 等同样的事情落到自己头上,那感觉一定很精彩。元贞勾了唇,笑意还没显现便又消失。曾经这是他想看见的结果,可现在,他很犹豫。
上次她问他有没有办法和离,有的,三不出也有例外,那就是犯奸。妻子与他人有奸,情,丈夫可以和离、休妻,甚至可以由官府判定义绝,但这法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离是离掉了,她这辈子也就休想再抬头做人。
若是从前,他也许不在乎,但现在,他在乎。
得找个更妥当的法子才行。
元贞抱起明雪霁,呼哨一声唤过马儿,慢慢朝半山腰走去。
明雪霁睁开眼睛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在车子里,身上盖着来时那条薄被,脚上穿着鞋子,明显大了许多,男人的鞋。应该是元贞的吧。昨夜的一切恍惚着从脑中闪过,慌忙坐起来时,车里只有她一个,元贞并不在。
他去了哪里?她现在又在哪里?
急急将车门推开一条缝,看见赶车的是个陌生男子,四周没什么人,但能认出街道巷陌,她已经回到了城里。
想来是他安排的吧,明雪霁忐忑着缩回车里,又过一会儿,车子慢下来,杨龄在外面唤了声:“雪娘。”
她推门进来,能看出来是匆忙梳妆,只挽着一个简单的圆髻,孤零零插着一支扁簪,明雪霁连忙起身迎接,瞥见自己皱巴巴的衣服,窘迫地拉扯着,杨龄皱着眉坐了下来。
袖子里取出梳篦等物,唤她:“过来,我给你梳妆。”
明雪霁涨红着脸凑近了,杨龄取出,飞快地给她挽了发髻,又插上两支钗子,低声道:“他也太胡闹了。”
明知道她说的是元贞,明雪霁还是羞耻到了极点,身后杨龄扯着她的衣襟,极力想弄得平整些:“待会儿我跟你一起去别院,若是别人问起来,就说你一大早就去别院找我了。”
明雪霁答应着,看着窗外放亮的天光,都这时候了,计延宗多半已经起床,宅中那么多耳目,能瞒得过去吗?
西院。
计延宗天不亮就醒了。书房里衾枕清冷,况且想着明素心关于他身体状况的猜测,心里更是窝火,平常给她留面子,若是宿在书房,总是赶在天亮前回去她房里,今天因为气恼,洗漱完便出了门,径自往荔香苑的方向走去。
她总是不肯留他,他得让她知道他心里只念着她才行。
院门锁着,敲了半天青岚出来了,含笑福了一福:“翰林早,夫人方才到别院去了。”
计延宗看看天色,还没到卯时,刚才过来时角门都还关着,她怎么过去的?况且平常都是别院派人叫了她才过去,门都关着,自然不可能有人叫,平常跟着她的,又是青岚居多,如今青岚还在面前。
心里无限狐疑,脸上却不露出分毫:“怎么这样早?我看角门还关着呢。”
“廖长史让人来接的,说是有急事。”青岚道。
能有什么急事呢?计延宗思忖着,迈步往屋里走,卧房里被子叠好了放在床里,计延宗心中突然一动,他记得昨夜床上放的是条浅绿的被子,现在的,是灰色。
计延宗一言不发,转身向别院走去。
角门已经开了,值守的卫兵看见是他也没有阻拦,一径来到长史房门前,廖延并不在,折返身又往平日里待客的偏厅去,心里像猫抓似的,百般狐疑落不到实处,只是飞快地走着。
突然看见极远处裙角一闪,脱口叫了声:“雪娘!”
几乎是小跑着到跟前,看见明雪霁温柔静默的容颜,来不及说话,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穿的都是素日里常穿的衣服鞋袜,妆容干净发髻利落,她神色也没什么不对的,况且身旁跟着杨龄,后面走着廖延,青霜落在最后面,一切都没什么可疑的。
砰砰乱跳的心平复下来,计延宗暗道一声侥幸。也许是那天在山洞里撞见的那一幕让人印象太深刻,以至于这些天总有点疑神疑鬼,一大清早追到了这边。忙向杨龄和廖延行礼,又道:“一大早叨扰了。”
“翰林客气了,”廖延依旧是温和的态度,“因着铺子的事情,杨局正着急寻明夫人商议,所以来得早了点。”
心口的石头彻底落下,计延宗问道:“王爷回来了吗?”
“王爷这几天大约都不过来,”廖延道,“翰林有什么事吗?”
这几天都不回来吗?可是搬家的事也没法再拖了,得尽快找个机会让皇帝明白,他不是元贞的人。计延宗思忖着,脸上堆着笑:“前些天仆的岳家给仆寻了一处房舍,大约这两天就要搬走,仆想着给王爷回禀一下,叨扰了半年多,也要当面向王爷道谢才是。”
廖延点点头:“不妨事,我可以代为禀报王爷。”
那么就是,不会拦着他走了?计延宗松一口气:“那就有劳长史。”
转向明雪霁嘱咐道:“雪娘,我马上要去上朝,你好好服侍杨局正,有什么不懂的向局正请教。”
见她低眉顺眼答应着,计延宗放下心来,告辞离开。
身影消失在门外,明雪霁藏在袖中攥紧的手慢慢松开。
好险。半柱香之前她才刚赶回别院,匆匆换上青霜带来的鞋袜,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门,所幸没有露出破绽。
“明夫人,”廖延到,“红珠已经接来了,如今在桃园街的铺子里。”
红珠!明雪霁惊喜着:“那我这就过去!”
红珠回来了,她跟着母亲那么久,也许外公和舅舅的消息,她都知道吧?
皇宫,清砚堂。
祁钰追问着:“马上带着什么?”
“镇北王走得太快,不曾看清楚,”内卫躬身禀奏,“像是用毯子什么的裹着,看不出是什么。”
祁钰沉吟着,百思不得其解。
元贞这两天一直在圆山陵园,怎么突然半夜里进城,又带着什么东西出城?虽然他一向随心所欲,不按章法办事,但这么古怪的情形还是头一次。
“陛下,”镇北王府典史阮凯小心翼翼说道,“这些天杨女官每天都去别院,臣还打听到镇北王给杨女官在桃园街买了间茶叶铺。”
祁钰知道头一件事,钟吟秋前两天提过,杨龄被元贞请去教计延宗妻子礼仪,所以时常去别院,然而给杨龄买茶叶铺?杨龄从不曾流露过经商的念头,况且她囊箧丰厚,钟吟秋又时常赏赐,根本没必要在这个年纪再去经商。
祁钰本能地察觉到了古怪。茶叶铺,据说计延宗那个妻子很懂茶道。祁钰回忆着中秋宫宴的情形,计延宗坐在最末位,边上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因为一直低着头很是沉闷的模样,所以他并没留意。茶道,茶叶铺,杨龄。他太了解元贞,不相干的事从来懒得管,却为了计延宗的妻子,请了杨龄去教。
若说是因为看重计延宗么……他冷眼看着,元贞并没把计延宗放在眼里。
外面有太监问安的声音,钟吟秋来了,祁钰摆摆手命阮凯几个退下,没多会儿钟吟秋走进来,从宫女手里拿过燕窝梨汁放下:“陛下,秋天干燥,吃点这个润润。”
祁钰接过来吃着,看见钟吟秋屏退了宫人,在旁边坐下:“大哥,那个六公主要如何安置?”
因着小时候叫惯了,如今没人的时候,她还叫他大哥。祁钰慢慢咽下清甜的汁水:“松寒又不要,寻了一圈也不曾找到合适的,况且一开始说的也是入宫。”
钟吟秋怔了怔:“还要入宫吗?”
“戎狄这两年缓过来了,不大安分,又不能总打仗,国库里拿不出那么多军费了,”祁钰放下碗,伸手揽过钟吟秋,“你放心,我只是做做样子,都是为了国事。”
低头看着钟吟秋,她长长的睫毛颤着,许久也不曾说话,祁钰有些气闷,若不是上次元贞突然戳破,这件事,本来可以做得更平滑些。轻声唤她:“三妹。”
钟吟秋抬眼,祁钰低着声音:“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我在这个位置,有许多事身不由己,别人不能体谅我就罢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的,你也知道,这些年里,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
半晌,钟吟秋叹口气,点了点头。
桃园街。
明雪霁快步来到后院,屋里坐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听见动静急急抬头,四目相对,明雪霁湿了眼睛。
虽然十来年不曾见,但眉目之间依稀还能辨认出小时候的模样,是红珠。
第52章
明雪霁快步走近:“红珠姐姐!”
“大姑娘, ”红珠也认出了她,慌张着站起来,“真的是你吗?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是我,”明雪霁紧紧攥住红珠的手,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 大姑娘你呢?”红珠掉着眼泪,“老爷当年交代过把我卖得远远的不准回来, 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着大姑娘……”
絮絮说着这些年的事, 当年明睿交代人牙子带出京城发卖,几经辗转, 最后卖进唐县一个乡绅家中,前些年主家做主嫁了人,丈夫新近病死,无儿无女,孤零零一个。
明雪霁心里发着涩:“红珠姐姐,以后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在一起。”
其实心里也不确定,就连自己能走到哪一步都说不清楚, 又怎么知道留下红珠会怎么样?然而好容易才找到, 故去的母亲与她唯一的联系,又怎么能让红珠再去为奴为婢?
“我都听大姑娘的,”红珠用力点头,“大姑娘, 是老爷让你找我的吗?”
“不是他, 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不能提元贞,非亲非故身份悬殊, 若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只会给他抹黑。明雪霁岔开话题:“红珠姐姐,你知不知道邵家,就是我外公和舅舅的事情?”
“知道,”红珠四下一看,边上没有旁人,这才凑近了在她耳边说道,“我干娘临死的时候叮嘱我一定告诉大姑娘,去浮洲岛,找邵家老爷,邵海。”
明雪霁怔了怔。邵海,与婚书上和母亲告诉她的名字都不一样,难道是舅舅的名字?
红珠抹着眼泪:“夫人病重那会子我干娘就觉得不对劲,给邵家老爷写了好多封信都没消息,干娘想自己去找,又放心不下夫人和大姑娘,再后来干娘也病了,老爷不给请大夫吃药,还把我们锁在后院不让我们见你……”
明雪霁模模糊糊能想起当时的情形,母亲到最后那段时间已经说不出话了,每天只是躺着掉眼泪,她很害怕,想找吴妈妈,到处找不到,再后面赵氏带走她管教,不许她再去母亲房里,一直到母亲去世那天,她才又见到母亲。
红珠哽着嗓子还在说:“干娘死后,老爷立刻让人拉出去烧了,我关在屋里出不去,想找大姑娘说话,他们怎么都不放我,一直到最后把我卖掉了,大姑娘,我到唐县后给你写了好多封信,你有没有收到?”
“没有,”明雪霁涩着声音,摇了摇头,“一封都没有收到。”
吴妈妈死后很久,她才知道吴妈妈没了,红珠卖了,现在看来,如此处心积虑瞒着她,应该都是怕她知道邵家的消息,毕竟她那会儿已经七岁,能记住事情了,就连红珠后来寄的信,多半也都是明睿拦下了。
他们竟如此毒辣。明雪霁咬着牙,恨意在心里翻腾着,就算再难,她也要找到外公,她一定要把母亲的痛苦委屈都告诉外公,一定要给母亲,给吴妈妈讨回这个公道!
笃笃笃,廖延在外面敲门:“明夫人,可以进去吗?”
明雪霁打开门,廖延看见她红红的眼皮,低了眼有些回避,递过来一张纸:“这是红珠的身契,让交给夫人处置。”
他含糊着措辞,明雪霁知道,是元贞把红珠彻底交给她的意思。心里激荡着,双手接过身契交给红珠:“红珠姐姐,身契以后就是你的了,从今往后,你再不用为奴为婢伺候人,你自由了。”
红珠抖着手接过,眼泪直流:“谢谢大姑娘!”
“不用谢我。”明雪霁想说自己什么也没做,都是元贞办的,然而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安慰着红珠,“不哭了,以后我们在一处,我们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