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头散发, 狼狈不堪,迎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惊讶审视的目光,计延宗有一刹那想起了三年前那个春天。
那时候,计清突然被捕入狱, 抄家的官兵上了门, 蒋氏掩护着他翻墙逃走,到处都是追兵, 到处都是认识他的人, 他用锅底灰抹了脸,一路奔逃, 像条丧家之犬。
以为此生再不会有那种情形,哪想到这么快,那场噩梦就又重现。
眼前是明家高大的门楼,计延宗定定神,理理头发,又抚平衣襟,往里面走去。
他得去见她,去问问清楚怎么回事, 他不能太狼狈, 他是男人,男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总要体面尊贵些才行。
走了几步,很快发现了异样, 奴仆都不见了, 有脸生的男人四处走动, 看模样打扮并不是明家人,是谁?
心里突然紧张起来, 明家可能出事了,她呢?忍着疼跑起来,一路往正房冲。她是被元贞强行掳走的,她是被迫。也许她不肯顺从元贞,所以元贞收拾了明家?心里紧张到了极点,扬声叫道:“簌簌!”
正房里,明雪霁听见了,皱眉抬头,看见门外计延宗飞跑着,越来越近了。
元贞沉着脸挡在前面,邵七又挡在他前面:“和离乃是家事,王爷一个外人名不正言不顺,还是我来处理吧。”
家事,外人,名不正言不顺?元贞看着邵七,总觉得他平静的神色里含着讽刺,冷冷开口:“滚。”
手被握住了,明雪霁柔声劝着:“你别这样,他是我表哥。”
他当然知道是她表哥。狗屁的表哥。然而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对他更亲近,又让他不平的心绪稍稍平复些。元贞压下火气:“我知道。”
计延宗终于奔到了近前,一步跨进来:“簌簌!”
他看见了,她的手被元贞紧紧攥着,元贞还搂着她的腰,挑衅似地看着他。被踢到的心口还在疼,那是镇北王,虽然暂时失势,但碾死他,还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他从来理智,从不做以卵击石的事情,但此时,他顾不得了。
她是被迫的,他得救她回来。计延宗看着明雪霁,直直地往她面前走:“簌簌别怕,一切有我,我会替你做主。”
她一定是被迫的,元贞知道是他给皇帝传信,她为了帮他,才被元贞那样。她真傻,他其实不怕的,皇帝现在很看重他,还说有空就过问下当年父亲的案子,有皇帝在,怕什么元贞?计延宗伸手,想去拉明雪霁,她却只是冷冷地叫他:“滚开。”
计延宗彻底愣住。血液凝固,呼吸凝固,耳朵里一个字一个字,她冰冷的话往里钻:“我要和离。”
不,怎么会?肯定是听错了,她怎么可能可能跟他和离?她那么爱他,全心全意都是为了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是他强迫你的对不对?你别怕,他现在自身难保,我可以去求见陛下,我马上就去!陛下会为我做主,你不用怕他……”
“没有人强迫我,是我要跟你和离。”明雪霁看着他,厌憎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强烈,“计延宗,你真让我恶心。我早就想跟你和离。”
像劈开顶盖骨,兜头浇下一大盆冰水,计延宗脑中一片空白。
“签了。”有人拿着两张纸走来,摆在他面前。
计延宗看见纸上“和离书”三个大字,抬头,这人是邵七。他来做什么,这些事跟他有什么相干?迟钝的脑子转不动,四下一望,看见吊在房梁上的明睿和赵氏,看见那些打扮得跟邵七有些相似的男人,看见明孟元徒劳地劝阻那些人去翻金银细软,计延宗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恐怕是邵英的娘家人。
先前她说外祖叫邵筠之,让他帮着去找,后来明睿偷偷给了他许多好处,他便没怎么上心,她难道是为了这个恼怒,要跟他和离?颤着声音试图弥补:“簌簌,我一直有帮你找你外公……”
“别叫我的名字,”明雪霁再次打断他,“真让我恶心。”
恶心。她一而再,再而三,用这样的词来说他,她的丈夫。脑子里嗡嗡直响。到这时,那些替她想出的理由,那些一厢情愿的推测全都推翻,一切不过是他自欺欺人,她是铁了心厌憎他,要跟他和离。
计延宗在前所未有的震惊恐慌中,看着明雪霁。她跟从前完全不同了,从前的她是石头压住的草,姿势里透着胆怯瑟缩,如今她 站在他面前,不害怕不退缩,她眼睛里带着光,像一株蓬勃向上的新芽。她完全变了,可笑他一直蒙在鼓里。
那支簪子,山洞里元贞抱着的女人,她脖子上暧昧的红痕。可笑他一次次在真相边缘徘徊,却总因为对她的信任,被她骗过。
“签了。”邵七拿着和离书,敲了一下。
计延宗慢慢转回目光,看向那薄薄的两张纸:夫妻离心,均愿和离。和离。做梦。她一直在骗他,践踏他的真心,让他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他怎么可能让她如愿。“不。”
看向明雪霁:“你想和离,想跟你的奸夫逍遥自在?没那么容易。这和离书我不会签,我虽位卑言轻,也是堂堂状元,天子近臣,你们的丑事我会昭告天下,我要你这一辈子都休想再抬头做人!”
看见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她是怕了么。三年里点点滴滴的时光突然涌上心头,一时间心乱如麻。她那么爱他,一时犯错,只要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境地,是不是也可以饶她一次?计延宗深吸一口气:“你跟他,还没有……吧?如果你还是干净的,我可以原谅你这次。”
他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他对她,从来都是仁至义尽。
明雪霁听见了,有点惊讶,更觉得可笑,冷冷说道:“我宁可受千人指万人骂,也绝不回头。”
像钢针戳破气球,所有的底气一下子泄个干净,计延宗抖着手,看见明雪霁昂着头,纤细的颈子挺直着,分明是决绝。她从前那么爱他,为什么现在这么绝情?
余光瞥见元贞在笑,讽刺轻蔑,就好像他是条狗。心中一霎时涌出强烈的恨意,都是他,他好好的妻子全让他毁了!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他一定要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签了。”邵七等得不耐烦,一把拧住他的胳膊,来蘸印泥。
习武之人,手劲大得惊人,计延宗疼得头上冒了冷汗,满腹智谋此时比不过一身蛮力,然而想用强逼他?他也从不是什么软骨头!拼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口中威吓:“我是朝廷命官,你敢对我动手,立刻就是牢狱之灾!”
咯嘣一声,骨头一声脆响,手指怪异地扭过去,不知是错位还是断折,计延宗疼得钻心,又死死忍住不肯求饶,看见邵七平淡的神色:“报官?那也得你有命走出这个大门才行。”
嗤一声,元贞在笑,对着邵七:“你就这点本事?要是用强就能解决,还轮得到你动手?”
又见明雪霁红着脸,拉元贞的袖子:“你别这样。”
心里又酸又怒,连疼都不觉得了。当着他的面,她竟敢这样跟别的男人亲近?他才是她的丈夫!
邵七忽地松了手,计延宗踉踉跄跄往明雪霁跟前去,伸手拉扯:“我还没说休了你,你怎么敢跟他……”
话没说完,元贞又是一脚,计延宗飞起来重重摔在地上,噗一声吐出一大口血,再没力气爬起来。
邵七走到房梁下,拽掉明睿嘴里的抹布:“你说这婚,离不离?”
“离,离!”明睿嘶哑着嗓子,手腕被麻绳勒出深深两道青紫,这会子无论他说什么都答应,“我给大姑娘做主,离!大侄子,我真受不住了,你放我下来行不行?求你了。”
邵七笑了下:“计延宗不肯,怎么离?”
“他不肯也没用,当初定亲的是素心,他跟大姑娘根本没有媒聘,这婚本来就不算数!”嘴巴一松开,越发觉得疼得要死,明睿喘着气,“大侄子求你了,放我下来,大姑娘你行行好,你跟他说说,放我下来成不成?”
明雪霁一言不发,由着邵七又把那块破抹布塞进明睿嘴里,转向计延宗:“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又如何?谁不知道她是我计延宗的妻,便是上公堂评判,只要我不松口,这婚也离不掉。”计延宗吐着血,断断续续说道。
他不离,便是拖,也要拖死她。虽然没有媒聘,但当初他跟明素心定亲时,婚书也只写了明睿之女,只要他一口咬定就是她,便是到了官府,她也还是他的妻。想抛下他跟元贞?做梦。
明雪霁心里一紧,元贞握住了她:“别怕。”
他抚着她的手背,温存安慰的语气,明雪霁心里安定下来,看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丢给邵七:“看清楚了。”
明雪霁下意识地想凑过去看,又被他拉回怀里,计延宗从地上挣扎着抬头,看见纸上墨色泛旧的婚书二字,这是当初他跟明素心定亲的婚书,几时到了元贞手里?他们拿着这个,要做什么?
邵七匆匆看过,目光停在定亲双方的姓氏上:计清之子,明睿之女。瞬间明白了元贞的意思。原来如此。
拿着婚书:“计清是谁?计清之子,又是谁?”
计延宗极力想要起身,又爬不起来:“住口,先父的名讳,岂是你随便乱叫的?”
嗤一声笑,元贞懒洋洋的插了一句:“你早就给别人做了儿子,计清几时是你爹?”
计延宗一下子涨红了脸。羞耻,愤怒,不甘:“就算是过继,血脉也割不断!”
“是么?这婚书是计清儿子的,你不是他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这明睿之女,我表妹乃是明仰峰的女儿,跟明睿又有什么关系?”邵七慢慢说着,“什么婚书,废纸而已。”
他丢在地上,踩住了,碾了碾:“凭这个就想诓骗我表妹,计延宗,你简直痴心妄想。今天你就算是死,也得先离了这个婚再去。”
婚书被靴底碾着,皱成一团,计延宗拼命往跟前爬着去拽,又不敢用力,怕给拽破:“你拿来,还给我!”
心里开始发虚,他也清楚律条,姓名都对不上,这婚如何能成?不是没想过重新写婚书,只因为她太老实,从不懂得这些弯弯绕,以至于他内心深处隐约觉得这样不给她倚仗,也许更方便拿捏,谁知如今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从没听过外公能做主的!还给我,不然就上公堂!”
“行啊。”邵七笑了下,“我正要上公堂,浮洲岛邵家,还从不曾怕过谁。”
浮洲岛邵家,难道是邵海?计延宗吃了一惊,他也听过邵海,虽不是王侯,但盘踞一岛,隐隐有海外天子的架势,她竟是邵家的女儿?
“我表妹金尊玉贵,你算个什么东西?”邵七踩着婚书,居高临下,“贪赃犯的儿子,到处认人当爹,你也配!”
心底最见不得光的伤口突然被戳破,血肉模糊,计延宗失去了冷静,疯了也似叫了起来:“你胡说!我父亲不是贪赃犯,他是冤枉的!我迟早会给他昭雪,你们这些污蔑他的人,我要你们都付出代价!”
“是吗?”听见元贞轻蔑的笑,他搂着明雪霁,冷冷瞧着他,“我查过计清的案底,他死得一点儿也不冤,活该极了。贪赃犯生出来的狗屁玩意儿,你也配!”
你也配,你也配。脑袋里嗡嗡作响,从来都是他高高在上,从来都是她配不上他,如今他们却说,他不配。“你胡说,胡说!”计延宗大口喘着气,血沫随着呼吸往外喷。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他夺了她,要了他半条命,如今他还要拿走他剩下半条命,“我爹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
然而自己突然也没了底气,元贞虽然狂傲,却从不打诳语,他说看过案卷,难道父亲真的不是冤案?
多年来支撑着他的信仰突然坍塌了一半,计延宗浑身发软,拽着婚书的手也使不上力气,胳膊突然被拧住了,元贞拽着他蘸了印泥,在和离书末尾,重重按上指印。
红彤彤的手指印,触目惊心。不,不行,他不离,他不离!计延宗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可又哪里是元贞的对手?按完一个,又拽着他在第二张按上,随后一脚踢开他。五脏六腑都似被踢碎了,计延宗蜷成一团,看见元贞拿了按着他手印的和离书交给明雪霁,语气温存:“收好,防着万一有变故。”
恨到了极点,凭什么?凭什么!
“计延宗,”邵七开了口,“想告官?我奉陪。”
他脚尖一勾,拈起那张不成模样的婚书:“索性让你死个明白。”
计延宗已经听不见了。手印按了,和离书生了效,她从此,再不是他的妻。
那些温存呢喃的日日夜夜,那些相依为命的一天又一天,寒冬酷暑,添衣加饭,从此再不会有了。瘫在地上,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明雪霁接过和离书,她在笑,那样温柔,那样畅快。她骗了他,她早已经不爱她了。
可他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爱着她。
哪怕到这个地步,只要她流露出一丁点回头的意思,他也能忍下耻辱,接纳她。
“簌簌,簌簌。”计延宗喃喃地唤着。没有人理会他,明雪霁她走了,和元贞十指相扣,带着明媚的笑容,跨过门槛。。
连头都不曾回过一次。夫妻三年,镜花水月,她丝毫不曾留恋。计延宗咳着血,蜷缩在地上,她好狠的心肠。
可为什么,他还是这样,想着她。
明雪霁在院子里碰见了明孟元,他急急忙忙拦住:“姐,无论如何不能送父亲去衙门,你我都知道他就是明仰峰,他的罪过最多不过是骗婚而已……”
“骗婚,而已?”明雪霁打断他,“母亲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楚,在你嘴里就都是而已吗?”
明孟元结巴了:“都,都是一家人,何况子不言父过,你也好好想想,要是父亲下了大狱,你怎么办,我怎么办?以后还要不要见人?”
“我不在乎,我也不怕见人。”明雪霁平静地说着。她早就不怕了,犯奸也好,有个下狱的父亲也好,她都能熬过去,好好活着。
明孟元眼看说不动她,只得又转向邵七:“表哥,这事得从长计议……”
“没什么可计议的。”邵七抬腿就走。
明孟元呆了呆,忙忙地又追上了:“还有我娘的嫁妆,你都要搜出来是做什么?这是我家,我娘的东西就是我的,你是要拿走吗?也没这个道理吧!”
邵七停住步子:“嫁妆是邵家给我姑姑的,她个人的私产,跟明睿没有一分一毫关系,如今姑姑不在了,自然归邵家处置。”
“那怎么行?”明孟元分辩着,“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我娘的东西,当然是我的!”
邵七神色温和,语气却是冰冷:“明大公子,我已经写信禀明祖父,姑姑所有的嫁妆都归表妹所有,跟你没有半文钱关系。”
明孟元愣住了,眼见他带着明雪霁又往外走,追上去,又被他的手下拦住,气得直跺脚。怎么能这样?他辛辛苦苦,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到头来怎么能什么也没落下!
明雪霁走到门前,车马在门外候着,邵七低头,轻声说道:“妹妹,我住在城东花神庙,你跟我一起过去吧。”
好字还没说出口,已经被元贞拦腰抱起,他紧紧搂着她:“她跟我走。”
第65章
车子往别院驶去, 邵七催着马跟在车旁,明雪霁犹豫着。
她不该跟元贞走的,从前她阖家住在那里,倒没什么, 如今她已经和离, 与元贞非亲非故,再去他的住所, 很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