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字说完,喉咙里再也压不住,呕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蒋氏吓得腿都软了,拼命拿袖子来给他擦,计延宗拨开她:“无妨,是里头的淤血,吐出来更好。”
张氏也凑过来作势要擦,嘴里说道:“我,我都是没有办法,都是你丈人逼我那么说的,说我只要那么说了,他就把钱还给我!”
要钱?计延宗冷笑,蠢。昨天那情形,是个人就知道明睿自身难保,还指望他还钱。向后挪了挪,靠着床头:“这笔钱怕是要不回来了,你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一个月三分利?笑话,就算高利贷也没这么放的,你若是先问我一声,也不至于都打了水漂。”
“我问了素心啊,雪娘我也问了!”张氏抽抽搭搭地哭,“天啊,这么多钱,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计延宗怔了下,原来,问过她了。她竟然没拦着。她一旦变心,心肠硬得很,竟眼睁睁看着张氏跳火坑。
心里涌出迟钝的恨意,又有复杂难辨的,不知道是爱是恨的情绪。她完全变了,现在的她,是理想的,与他旗鼓相当的妻子,可她,再不是他的妻了。
喉咙里又翻腾起来,急急拿袖子堵住,又是一大口黑血。
笃笃两声,门被敲响了,有些熟悉的声音:“计翰林在吗?”
计延宗听出来了,元持。忙抬高声音:“在。”
门开了,元持拄着拐慢慢走进来:“计兄。”
他向蒋氏和张氏行了晚辈礼,带着谦和的笑意:“计兄可方便说话?”
蒋氏到底是官太太出身,见机得快,连忙拉着张氏出去,又关了门,计延宗在床上抱拳行礼:“抱病在身,没法下来见礼,还请世子见谅。”
“无妨,”元持笑了下,自己寻了椅子坐下,又把拐杖靠在边上,“那是我兄长,我吃过他无数次亏,知道他的厉害。”
计延宗扯扯嘴角,没什么笑意的笑。元持四下一望:“这里太简陋了,计兄如今伤重,并不利于调养,若是不嫌弃的话,我还有一处宅院空着,不如计兄搬过去暂住?”
计延宗点点头:“世子先说说,想让我做什么?”
“计兄是聪明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元持笑起来,“我想请计兄暂时放明氏一马,让她尽快与我兄长成亲。”
心里猛地一疼,像被人撕扯住,恨恨拧着。计延宗强忍着呕血的冲动,慢慢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元持还在笑,他五官俊秀,容貌偏于阴柔,笑起来时还像个单纯无害的少年,“我兄长除了脾气不大好,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眼下这场婚事,大概就是他身上最大的污点,只要亲事做成了,我兄长这辈子都不大容易翻身,有些事就方便做了,譬如计兄这夺妻之恨。”
夺妻之恨。事实虽然如此,听到耳朵里还是像重重挨了一耳光。计延宗沉默着,许久:“朝中应该有许多支持他的官员。”
“我知道,”元持又笑了下,“今天早朝时已经有五六个人联名上奏,请我兄长还朝,散朝后还有许多人结伴去了圆山,想要当面劝说。不过只要他娶了明氏,那些人又有一大半会偃旗息鼓,就算那些死忠,也得重新掂量掂量利害才行。”
是啊,他一辈子工于心计,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强夺人,妻,物议沸腾,还要娶这个别人的妻子做王妃,不说别的,便是那些高门贵妇以后参见镇北王妃的时候,一想到上座的是个出身卑微,嫁过人还怀过孩子的女人,心里又该多么不甘。
这些不甘和议论积累起来,就会慢慢瓦解掉元贞多年战功积累的声望,这些年北境清平,短期内也不会打仗,他再想恢复声望,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娶明雪霁,的确是击垮他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
可是,让他怎么甘心,怎么能忍。计延宗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我也知道计兄是性情中人,其实也很简单,”元持不紧不慢说着,“等他们成亲之后,计兄想如何参奏便如何参奏,只不过暂时容忍一时,况且以计兄的才干,服朱紫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我兄长必定落魄不堪,两相对比,明氏自然会重回计兄怀抱。”
计延宗看他一眼:“她不是那种人。”
若她是那种贪图富贵,见异思迁的人,事情反而好办了。
“那也好办,如今我兄长无非是仗势强夺,等我兄长什么也没了,计兄大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元持笑笑的,“总比现在这样拿他毫无办法强。”
心绪翻腾着,耻辱之中,又有淡淡的快意,计延宗道:“然后呢?”
“弟虽不才,在京中也认得几个朋友,计伯父的案子若是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元持道,“况且以我猜测,这个结果应当也是陛下乐于看见的,计兄这事办好了,在陛下面前也是大功一件。”
皇帝乐于看见的,大约是他顶着一顶绿帽子,站在朝堂上时刻提醒别人,元贞曾犯下什么罪责。以他的耻辱为代价,换元贞永世不得翻身。
计延宗慢慢地,笑了一下:“好。”
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选。堂堂状元,清贵翰林,在皇帝,在这些世家高门眼里,也不过是条狗。办好了这件事,也许才能换来父亲的案子重审,他会熬过去的,那三年他都熬过来了,就算再难再苦,他都能爬上去,到时候,元贞加诸于他的一切,他会加倍讨回来。
“计兄真是爽快人。”元持点头,“那么我就不叨扰了,计兄先收拾收拾东西,晚些时候我派人来接计兄过去。”
他站起身拿过拐杖,计延宗又叫住:“这门亲事,国公怎么说?”
“家父不同意,”元持笑着,“家父最看重的就是我兄长,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毁前程。”
“那么世子得看好国公,免得我这头忍耻,你那头出事,前功尽弃。”计延宗想了想,“还想请教一下,世子与元贞手足兄弟,况且元贞封王,世子才能坐稳这个世子的位置,又何必非要拉他下马?”
元持回头,顿了顿:“计兄是怕我虚情假意,诓骗你么?”
计延宗摇头。他倒是不怕,他对于人心曲直自诩还是了解几分,元持是真的恨元贞,恨到宁可自己受重伤,也要给元贞下套,只是,为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元持拄着拐,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计兄应当知道我兄长六七岁就被带进宫中教养吧?”
“知道。”计延宗低头,“名为教养,实则。”
后面两个字他没说,元持替他补全了:“实则为质。彼时家父手握重兵,先帝不大放心,于是家父到了燕北后就纵情酒色,想要以此避祸。”
起初只是做做样子,毕竟元再思与顾氏结发夫妻,当年恩爱甚笃。只是做着做着,酒色迷人,渐渐弄假成真,国公府里的姬妾越来越多,其中最受宠的,就是他的娘亲。
顾氏是个重情的人,丈夫变心,唯一的儿子又不在身边,从此郁郁寡欢,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后来我兄长回来了。”
许是元再思的计策起了作用,宫中对元贞管束越来越松懈,元贞逃了出来,回到燕北看见顾氏的模样,当即发作。“跟家父大闹一场,还动了手。”
也许是元再思忌惮元贞,也许是元再思突然良心发现,总之六七年里酒色无度,元贞一场大闹过后,突然都改了。元持轻轻笑着:“家父后悔了。”
将昔日那些宠爱的姬妾全都遣散,一大半发回家中,生了儿女的不好回去,统统关进家庙念佛。“我母亲后来死在庵堂里。”
二十出头花枝一般的人,原本那样风光荣耀,突然成了没剃度的姑子,一辈子都要守着青灯古佛,母亲的委屈不甘可想而知。顾氏又拖了一年多,在元贞立下第一场大功后咽了气,母亲只比她多活了十来天。说到底跟母亲有什么关系呢,元再思要纳妾,难道母亲能拒绝?元贞那么一闹,所有的报应却都落在母亲头上。元持笑了下:“让计兄见笑了。”
计延宗从只言片语中,推测着事实的真相,摇了摇头:“我这副模样,还谈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忍一时之耻,图将来大计,计兄不可妄自菲薄。”元持柱好拐杖,“弟先告辞,计兄保重。”
走出门外,低声吩咐手下:“盯着点。”
屋里,计延宗拥着被子,默默坐了一会儿。
忍一时耻辱,让他们先成亲,再图后计。只是如此一来,他与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明明那样恨她,偏偏心底最深处,还是割舍不下。
门突然开了,明素心抹着眼泪走了进来:“英哥,我找了整整一天,怎么都找不到我爹娘!”
计延宗看她一眼,她衣衫讲究,鞋袜干净,脸上虽然有泪痕但并不显得很狼狈,拿手帕擦泪的姿势依旧是风雅的,家里的车马早就被邵七弄走了,她奔波大半天,怎么还能这般齐楚?是坐了谁的车马?“你去了哪里?”
“先回了家,因为到处找不到我爹娘,又跟我大哥去几家铺子看了看,铺子也都关张了,家里所有东西都被邵七抢走了。”明素心抽抽噎噎的,“后来实在没办法,你又病着起不来,我和大哥就分头去找朋友帮忙。”
朋友。计延宗冷冷一笑:“是去找周慕深了吧?”
夕阳下时,明雪霁在花神庙前下车,元贞扶着她,等她刚一站稳,立刻追问:“答不答应?”
落日斜辉映着他俊美的容颜,蒙上一层温暖的柔光,贪念从不曾像现在这么深,明雪霁望着他:“你让我再想想。”
第73章
月亮升起来时, 明雪霁独自坐在窗前。
桌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枝桂花,幽甜的香气染得满身满屋都是,元贞从山上给她折的。如今对着这花,不觉又想起他, 想起与他并肩跪在顾氏墓前, 他说,要成亲了, 带她过来给母亲看看。
他是那样好啊。眼睛热着, 明雪霁看着那支桂花,心里刀割一样, 连呼吸都是疼。
让她如此自惭形秽。如果是三年之前遇到他,该有多好。
门敲响了,恍惚中也没听见,直到邵七走到面前,轻声唤她:“妹妹。”
明雪霁猛地回过神,来不及擦泪,慌张着起身:“哥哥来了。”
邵七看见了她的眼泪,她躲闪着, 试图不被发现地擦掉, 他便装作没看见,并不戳破:“看你屋里一直亮着灯,就过来看看你,怎么, 睡不着吗?”
“还好, ”明雪霁偷偷抹掉眼泪, “哥哥坐。”
邵七坐下了,看她忙着去倒茶, 连忙又起来,笑道:“晚上不吃茶,吃了越发睡不着了。”
“是晒的白菊,不是茶。”明雪霁拿过茶盅,添上热水。
邵七低眼一看,一朵朵干花冲了水,瞬间在白瓷茶盅里活过来,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晃动,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从前出海的时候,像菊花、金银花,乃至荷叶、淡竹叶这些,每次也都要带上一大包,和茶叶一起喝,不然总容易上火,满嘴长泡。”
出海。明雪霁油然生出向往:“出海很辛苦吧?”
“也辛苦,也不辛苦,辛苦是因为一出去就是一年半载,时常一个多月都在海上飘着,四周茫茫的全都是水,什么也见不着。”邵七笑道,“不辛苦是因为我喜欢,我六七岁就跟着阿爹出海,已经习惯了,过阵子不出门还觉得闷得慌。等妹妹回家时,我带你坐船去近海转转。”
“好呀,”明雪霁沉重的心境轻快起来,她一直很想看看海,也许是因为母亲出生在那里的缘故,每次听见大海,都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我盼着早些回家呢。”
“回家容易,”邵七抿了一口茶水,抬眼,“只是妹妹跟王爷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心一下子又沉到谷底,明雪霁低着头,听见邵七唤她:“妹妹。”
抬眼,邵七看着她,目光清明:“我一直想跟你说,不要太看轻了你自己。”
明雪霁说不出话,怔怔望着他。是她看轻了自己,还是她本来,就不如人?
“嫁过人不算什么,有过孩子也不算什么,王爷看重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份地位,或者你有没有嫁过人。”邵七慢慢说道,“况且嫁过人,也根本不是什么污点。”
明雪霁心底一颤。那些耻于说出口的顾虑,那些只能独自咽下的苦楚,此时突然,迫切地想要问清楚。转过脸不敢看他:“真的?”
“真的。”邵七语声恳切,“你就是你,嫁过人也好,有什么过往也好,正派人都不会因此看轻了你,如果是那些心术不正的,他们怎么看你,你也不必理会。”
明雪霁细细咀嚼着他的话,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从不曾有人对她说过这些,嫁过人,有过孩子,如今还想着要不要跟别的男人成亲,女诫上说女子该当从一而终,说不专一的女人老天都要惩罚,她一条条全都犯了,她不怕老天惩罚,她怕的是配不上元贞,成为他的污点。
“妹妹是女中豪杰,王爷也是条真汉子,”邵七笑意温和,“在我看来,你们再般配不过。”
女中豪杰?明雪霁不敢信,心里又发着热。从没有人这么形容过她,她一向懦弱,没什么见识,他们都说她什么都不懂,除了洗衣做饭他们什么都不让她过问,如今邵七,见多识广,带着船队去过那么多地方的人,却说她是女中豪杰。眼睛不自觉地又湿了:“真的吗?”
“真的。”邵七认真地点头。
无依无靠一个弱女子一步步走到现在,足以让人敬重,至于元贞。
初见时印象未见得多好,元贞太傲慢,对他又总抱着敌意,然而几次接触下来,他发现了,元贞看她的目光是纯粹的,喜爱热烈,元贞是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人,一个足以平等对待的人,来看待。
而计延宗这些人,哪怕对她是亲近嘉许,也总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审视,令人生厌。
就凭这一点,元贞也称得上真汉子,如果她愿意嫁,他也乐得促成好事。“妹妹不要把世上那些歪理看得太重,就譬如嫁娶这一条,世上有多少男子再娶,甚至三妻四妾,凭什么独独要求女人贞洁?难道托生成女子,就该比男人多扛几道枷锁吗?我觉得不应该。”
明雪霁心里突地一跳。蓦地想起数月之前,她刚刚决定与计延宗和离的时候,也曾满怀激愤这么想过。同样为人,为什么不要求男人贞洁?为什么只因为是女人,就必须被贞洁两个字压得死死的,一辈子不能翻身?
那片刻的念头如此离经叛道,她此后再没敢这么想过,然而此时从邵七口中说出,却像拨云见日,让她阴霾忐忑的心突然找到了出口。明雪霁鼓足勇气,终于将内心藏得最深的恐惧向他说出:“我怕,怕我这样的人,会拖累他。”
“议论是难免的,但王爷应该有打算。”邵七道,“他既然敢提,必定做好了筹划,况且就算人言可畏,只要你们夫妻同心,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夫妻同心。明雪霁听得痴了。她真的可以,跟他成夫妻吗?
“就算有过不去的坎,又有什么可怕的?”邵七笑了下,“跑海的人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生死时常只是一瞬间的事,人生苦短啊妹妹,好容易有个知心的人,抓紧了,别放过。”
明雪霁看着他,许多话只是说不出口:“哥。”
“别怕,喜欢什么只管去做,”邵七也看着她,目光又好像越过她,看着别的人,别的地方,“有我,有邵家,我们永远在你身后,妹妹永远不会没有后路。”
翌日一大早,明雪霁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