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宏昇是第二天一早来的,积雪上结了薄薄一层冰壳,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刚到山下便被拦住,陪着笑解释,卫兵冷着一张脸:“回去吧,不用修了。”
邵宏昇抬头望着,山道上空荡荡的,积雪中间几行马蹄印,元贞是昨晚回来的,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所以断了这条路子?
元贞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才起,门外头皇帝派来传召的人已经等了多时,元贞慢条斯理收拾完了,拖到午时过后才出门,传召的太监陪着笑脸:“陛下还召了明夫人。”
“病了,不去。”咔一声,元贞关上了院门,“走吧。”
路上结了冰,车子快不得,元贞默默看着窗外,这时候她到了哪里?冰天雪地的,她身子弱,就算做了万全的安排,却还是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皇宫,内卫跪在案前:“元贞昨晚回山,一直到中午才起,没看见明氏出来。”
祁钰微哂。如此放浪声色,倒真没想到元贞是这种人。“安排下去,只进不出。”
门外有太监禀奏说元贞到了,祁钰点点头。元贞起复在所难免,但只要捏住明雪霁,也不怕他翻天。皇宫里和圆山上都已经安排好了,无论今天明氏来与不来,都能将人拿下,到时候软禁在宫里,要搓圆要搓扁,还不都是他说了算。
门外有脚步响,元贞高大的身影一晃,祁钰抬头,眼中带出笑意:“松寒来了。”
向他身后一看,果然只是他一个人,明知故问道:“怎么只你一个人,你夫人呢?”
元贞快步走近,笑了下:“她不来。”
第102章
明雪霁恍恍惚惚醒来, 习惯性地向身边摸了下,涩着嗓子唤了声:“松寒。”
没有感觉到熟悉的体温,身下有些颠簸,青岚在边上唤:“夫人。”
混沌的意识一点点清醒, 睁开眼睛, 看见车厢里不甚明亮的光线,看见身上盖着的被子, 四周垫得厚厚褥子, 窗户在另一边,蒙着毛皮, 一丝儿风也透不进来,元贞不在,眼下只有她和青岚。
下意识地裹紧被子,手指碰到领口的珊瑚扣子,她整整齐齐穿着衣服,可昨夜最后的记忆,是元贞从浴桶里抱出她,一点点给她擦干。为什么醒来时, 会穿戴整齐在车子里?
心里无端发着沉, 涩涩开口:“王爷呢?”
“王爷还留在京中,需要先稳住局势。”青岚窥探着她的神色,婉转着说辞,“王爷让奴婢转告夫人, 过几天就过来跟夫人汇合。”
还留在京中, 那么, 她不在京中吗?在哪里?明雪霁掀开被子坐起来,想开窗, 窗户从外面锁着,怎么都打不开,心里越来越沉:“这是哪里?”
“往北去的小路,近来形势复杂,王爷担心宫中对夫人不利,所以先派奴婢几个护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最多三五天,王爷就会赶过来找夫人。”青岚看她还在努力开窗,忙道,“窗户锁着呢,夫人若是想透气,等到了落脚的地方奴婢和青霜陪着您下去走走,眼下路上不安全,所以门窗暂时都锁了。”
明雪霁又摇了下窗棂,锁扣得很紧,一丝儿也不动,车厢很大,车子走得很稳,她昏昏沉沉睡了这么久都丝毫不曾觉察,按理说不会气闷的,可这时候却觉得喘不过气,窒息般的难受。
他又一次,丝毫不跟她商量,替她做了主。
明雪霁靠着车壁,说不出话,就连追问,也突然失去了兴致。要去哪里,在哪里落脚,他几时过来找她,永远不会有人给她解答,他只要她听话照做就好。也许因为他太厉害,他做出的决定,比她高明太多吧。
所以,也就不需要知会她,也就不需要跟她商量。
车子快快地向前走着,脑中零零碎碎,不停想着从前的事。山洞中他死死搂着她的腰,他抱着她,在夜色中穿过黑沉沉的城门,他拉着她跪在他母亲坟前。一直都是这样啊,他从来没有变过,那些柔情蜜意,都是他一步一步,替她决定好了,推着她逼着她走过来的。
所以现在,是她太贪心,要的太多了吗?明雪霁无法确定,又突然想到,今天就是三天之期,舅舅要上山来找她的,等找不见她,又该多么着急。
心里油煎一般,捂着脸,泪水一点一点,洇湿了手心。
皇宫。
非正式的议事,召见的都是曾与戎狄交过手的老臣,还有些心腹近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所说无非是老生常谈,眼看战况危急,最现成的主意无非就是起用元贞,接替冯大年。祁钰不置可否,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元贞身上。
他心不在焉听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是不肯表态,看来是等着他先低头,请他出山。祁钰转过目光,默默吐出心里的郁气。算算时间,上山的人也该得手了,眼下且让他得意,等拿到了他心爱的女人,便该他低头屈膝,听从他的摆布。
余光瞥见软帘一动,心腹太监领着奉茶的宫女前来换茶,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暗号,祁钰不动声色,看着太监走到近前低着声音:“陛下,没找到人。”
祁钰怔了下,下意识地便看向元贞,他恰好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他刀锋般的锐利的唇扯了下,嘲讽的笑。
该死。祁钰心里暗骂一声,又让他抢先一步。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冬日里茶沏得酽,想起明雪霁最擅长的似乎就是烹茶,怎么喝怎么觉得不顺口,啪一声撂下茶碗。
正在议论的几个官员吓了一跳,连忙都噤了声,祁钰定定神:“授元贞神武将军之职,明日卯时启程赶往北境,协助冯大年,击退戎狄。”
“陛下圣明!”几个官员连声赞颂。
祁钰沉着脸。边境事大,其他的事只能暂时放下,只可恨手底下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连个能顶替元贞的都没有。看见元贞起身行礼,嘴唇还勾着,碍眼的酒窝:“臣领旨。”
该死。即便说是协助冯大年,即便他如今的职位在冯大年之下,但他在北境经营多年,只怕冯大年压他不住。须得找个能对付他的。祁钰思忖着:“任元持为轻车校尉,随元贞同去北境,协助作战。”
看见元贞翘起的唇抹平了,祁钰心中稍觉宽慰。元持打仗也许不行,但论心机智谋绝对是把好手,有元持在,元贞也休想自在。再说元持好歹也是燕国公府的子弟,用兵也许不如元贞这种天纵奇才,但加以历练,将来未必不能用。
元贞行事只凭好恶,极难掌控,实在是为人臣的大忌,反而是元持这种人好掌握些,当臣子的不怕心术不正,就怕不听指挥。祁钰笑了下:“松寒与世子是亲兄弟,到时候相互扶持,必是一段佳话。”
半晌,见他冷冷一笑:“好啊。”
元贞回到山上时已是傍晚,廖延匆匆迎上来,低声道:“上山的内卫和接应已全部落网,眼下还在逐一排查。”
元贞颔首。早料到皇帝会赶在他出发前动手,山上戒备森严,除非有内应,否则不可能把人带走,正好将计就计,将身边这些皇帝的眼线彻底挖干净。“除了内卫,还有别的外人来过吗?”
“修烟道的洪四,先前约好了今天来检修,一早过来了一趟,山下拦着没让上来。他刚刚又来了一趟,说是有事要回老家一趟,后续检修之类等他徒弟病好了接着做。”
居然来了两趟,元贞皱眉:“什么样的人?”
“五十多岁年纪,挺老实本分一个人,先前改烟道就是他弄的。 ”廖延道。
改烟道的人?先前跟她打过照面,又在今天这个节骨眼上一连来了两趟。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直觉又觉得不对,元贞翻身上马:“人刚走?”
“刚走不到半柱香。”廖延话音未落,元贞已经拍马走了,廖延愣了下,连忙追出去,“那些人怎么处理?”
照夜白走得快,眨眼已在一箭之地,元贞没有回头,只在马背上将手往下一砍,廖延心里一寒,这是要处理掉了,有心劝说,转念一想已经水火不容到这步田地,便是再谨慎难道皇帝就能放过?况且元贞也从来不是个听劝的,只是他突然追着洪四,又是为什么?
马走得急,山道上积雪虽然铲过一遍,残留还有一层薄冰,马蹄铁踏上去带着金属的脆响,元贞引颈向前望着,大雪的天,便是上山也动不得土,这个洪四一趟一趟跑来做什么?先前就听廖延提过,为着烟道的事,他跟明雪霁见过几次,便是单独说话也是有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
远远望见前面的人影,独自一个男人佝偻着腰背慢慢走着,似是担心脚底下打滑,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元贞纵马越过,又勒马横在路中间挡住:“站住!”
那人吃了一惊,连忙抬头,元贞定睛一看,五十多岁年纪,神色朴实,头发没怎么白,裹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手大脚大,倒像是个干活人的模样。元贞打量着:“你是洪四?”
“是。”那人小心翼翼地,声音也不敢抬高,“大人是?”
元贞留意到,是北方口音,有点像京中官话,又夹杂点方言。“老家哪里的?”
“燕北再往北点,”那人陪着笑脸,“大人是廖大人派来的吗?可是有什么吩咐?”
“为什么这时候回老家?”元贞盯着他,追问道。
“那边不是打仗了嘛,心里头慌,想着把家里人接出来,”那人被他盯得很不自在,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廖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这几句话听着,依稀有点燕北乡下口音,元贞的疑心虽然没有全消,却也消了一半,再看他畏手畏脚却又陪着小心的模样,的确像是个讨生活的匠人,拨马让开道路:“走吧。”
那人点头哈腰,道着别,倒退几步才转身走了,依旧是先前那副小心谨慎生怕摔倒的步态,刚刚他追过来时路上没有别人,倒不像是故意走成这样做戏给他看。应该不是皇帝的人,口音跟邵家人也对不上。
也许是他多疑了,不过刚好要去燕北。元贞拨转马头,若是以后见不着,应该就没问题,若是又在北边碰见了,倒是得细细查查了。
马蹄声走远后,邵宏昇站住步子,佝偻着身体向后一望。一人一马疾如流星,眨眼已在半山腰处,镇北王元贞,果然不同凡响。要不是他早有准备,就连这燕北口音也提前练过,只怕很难蒙混过去。一整天都没有明雪霁的消息,方才看元贞不慌不忙的模样,她应当不会有危险,那么很可能,是被元贞临时送去别的地方了,眼下什么线索都没有,也只能先跟着元贞,再找机会。
这夜山上的灯火始终亮着,寅时结束好了启程时,不少人发现队伍里少了些熟面孔,想起昨夜隐隐约约的响动,便也心知肚明,主院的大门缓缓打开,元贞披甲带剑,翻身上马:“出发!”
第103章
三天后。
车马停在一处农户院里, 明雪霁被青岚扶着下了车,整整几天闷在车厢里腿脚都不能舒展,脚尖乍一挨到地面,觉得有点站不稳, 不得不紧紧抓着青岚才能站住。
放眼一望, 已经是日暮时分,天冷得很, 前些天的积雪还不曾化, 在房檐底下拖出长长的冰棱,角落的雪堆上凝了一层厚厚的冰壳子, 院墙边上的柿子树掉光了枝叶,几个没来得及摘的柿子冻成了冰坨,亮晶晶红彤彤的。这里是哪里,离北境有多远?明雪霁猜不出,关在车里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走的是什么路程,只是依着元贞的脾气推测,她应该是往北走, 去跟他汇合。
他这时候, 应该也出发往北境去了吧?他虽然一直不肯低头,但她看得出来,他心里很是牵挂北边的战况,毕竟那是他拼着性命守住的国境, 有那么多他一手带出来的将士, 还有那么多盼着他回去的百姓, 他嘴上不服软,但她了解他, 他肯定会回去的。
所以才大费周章,要送她过去一起吧。
青岚给她拢着雪氅,低声劝道:“外头冷,夫人进屋去吧。”
明雪霁不想进屋,马车像个大笼子,锁着她一天又一天,哪怕现在很冷,冻得脸上发疼,空气吸进来,肺里都觉得像是结了冰,但还是想站在院里,至少空气是新鲜的,能看见天边最后一丝余晖,北方的天很高,比京城里还高,灰蓝的颜色,真好看呀。
明雪霁贪婪地看着,屋檐底下冰棱很长,还记得小时候母亲会抱起她去摸一下,真凉啊,母亲说在海州老家是见不着的,只有北边才会下这么大的雪,屋檐底下能长出这么长的冰棱。
情不自禁走到屋檐下,伸手摸了下,凉得很,有一刹那眼前划过母亲的脸,很快又变成了舅舅和邵七,他们现在哪里?他们生长在海州,暖和惯了,为了她来到这冰天雪地,舅舅有了年纪,身体受得了吗?
喉咙有点堵,有点后悔,不该跟舅舅说她想回家,现在她突然不见了,舅舅一定很着急吧?边上青岚紧紧扶着,还在劝说:“冷得很,也不安全,夫人还是回去吧。”
青霜按剑走过来:“不安全,回去吧。”
明雪霁默默缩回了手。不大的院子里四角都守了侍卫,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乍一看会以为是这农家的人,大门内守着黄骏,门外又有几个扮成农夫的侍卫走来走去,神色警惕。这些都是为了她,这几天里他们日夜辛苦,轮班值守,只为了护她周全,如今她站在院里不肯进屋,他们应该都很紧张。
而她从来不是能够心安理得,由着性子来的人。
明雪霁默默走进屋里,吱呀一声,房门很快在身后关上了,屋里烧着炭火,虽然是农家,但很干净整洁,看得出是精心收拾过的,青霜提着大包袱近来,打开时都是她平时用惯的被褥枕头什么的,青岚手脚麻利地铺好了,现在这个临时的住所,看起来跟在圆山上的卧房差不多。
这几天都是这样,虽然赶路辛苦,但他们都还在极力让她更舒适些。明雪霁默默坐下,坐车太久,有点晕,想吐,腿也发着肿发着软,但其实这三天里他们走得并不快,应该是为了照顾她的身体,所以压着速度,她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夫人洗洗吧。”青岚很快打来了热水,给她罩上梳头衫子,挽起衣袖。
明雪霁洗了手脸。水很干净暖和,她从前也在乡下住过,知道庄户人家冬天里想用上热水并不容易,这一路走到现在从不曾在客栈或者集镇投宿,都是住在农户人家里,一开始她还怕那些农家人东问西问或者跟过来看热闹,结果一次都没有,那些人接他们进门后就消失了,把整个院子都留给他们。
青岚递过热毛巾,明雪霁擦干了手。现在看来,这些跟普通农户看不出任何差别的农家人,多半并不是真正的农户,也许是元贞为她安排的接应,也许是先前就安插在沿途的眼线什么的,这让她越发觉得元贞深不可测,明明三天前的傍晚才出狱回到山上,却能在眨眼间就安排好了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她离开。
应该是在狱中就安排好了吧,甚至更早。他必定是预料到了战局走势,预测到皇帝会打她的主意,所以早早地把送她出京的事情全都安排妥当。想想上次能在他眼皮底下逃到义县,真是侥幸。再想想刚认识他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惊讶于他什么都知道,她跟他比起来,实在是太弱太笨了。
“夫人请用饭。”青霜从外头取了饭回来,虽然是旅途中,依旧是热汤热食,各样菜式都是她素日喜欢吃的,青岚飞快地收拾好桌子,明雪霁坐过去拿起筷子,突然有点灰心。
也许她该知足的。他什么都替她安排好了,他见识比她高明得多,做事也比她高明得多,又都是为了她好。她该知足的,她这么没用,根本连皇帝的用心都猜不到,更不用说抵抗皇帝,有他在,有他安排好一切,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反正他都是为了她好。
夹一块饼吃着,辨不出滋味,心底仿佛有个模糊的声音一直响着:假如有一天,他不再对她好了呢?
明雪霁答不出来。
一整夜半梦半醒,闭上眼睛就都是元贞,他在笑在闹,抱着她吻着她,她着急着想跟他说话,有那么多话要跟他说,嘴巴在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也不听她的,只管自己做事,明雪霁焦急到了极点,拼着最大的力气,终于喊出了声:“松寒,你听我说话呀!”
猛然清醒过来,天还没大亮,青岚已经穿戴整齐等在床边:“夫人,该启程了。”
出发,上车,门窗又紧紧锁上,不知道时辰,不知道方向,像永远看不到结尾的阴天,无限制地向前延伸。
明雪霁困得很,靠在垫子半梦半醒,恍惚间听见元贞叫她:“簌簌!”
是在做梦吗?车子突然停住,咔一声,门开了,外面明亮的光线突然闯进来,刺得明雪霁睁不开眼睛,从睫毛的缝隙里,模糊看见了元贞。
银盔银甲,金带皂靴,盔顶上红缨随风飘荡,他骑着一匹通身漆黑的乌骓马,俯身看她时,笑容和太阳一样耀眼。
不是做梦,他真的来了。眼泪莫名其妙涌上来,来不及擦,他已经跳下来,拦腰将她抱起:“簌簌!”
明雪霁的目光越过他,看见他身后无数儿郎,马蹄扬起的尘土遮住大半个天空,骑兵们盔甲整齐,步兵们精神抖擞,这是他的军队,这才是他应有的模样吧,那样张扬肆意,像一把出鞘的剑。
大笑声中他抱着她上了马,明雪霁觉得羞涩,不敢抬眼看他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他低着头,扣着盔带的下巴亲昵地蹭她的头发:“我来接你,现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