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夹在风雪声中,女人的声音:“松寒!”
簌簌?元贞抬眼,看见白茫茫的天地,狂风卷着大片雪花,明雪霁在风雪之间一身红衣,像燃烧的火,疾疾向他奔来。笑意霎时一闪,霎时又散去,不对,她怎么会在这时候,找到这里?余光看见王之又往近前凑,元贞按剑。
“松寒小心!”明雪霁也看见了元贞,他被那么多人围在中间,身边是个陌生男人,王之吗?“王之要害你!”
电光石火之间,元贞一剑斩落王之伸手向刀柄的手,惨叫声中鲜血四溅,剑刃上淌着血,霎时间凝成冰,元贞剑尖顶着他心脏:“让你的人滚开。”
“退下,快退下!”王之惨叫着,“全都给我退下!”
“谁敢!”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人,瘦高像竹竿一样的身量,阴柔带笑的脸,元持,他举起手中黄绢圣旨,“陛下有令,诛杀元贞!敢退后者斩!”
明雪霁拼命往近前奔着,近了,更近了,能看见士兵们密密麻麻,死死围着元贞,他在最中间,银盔银甲,红缨招展,凛凛如同天将,她还是来迟了,没能早点通知他,明雪霁急急往前,又被邵七一把拽住:“你别去。”
明雪霁含着泪,对上他温和坚定的眼眸:“我来。”
摘下肩上长弓,弯弓扣弦,射向元持!
元持急急闪躲,却是连珠箭,一连七箭首尾相连,怎么躲都躲不开,噗!最后一箭射中圣旨,穿透手掌而过,元持咬牙忍疼,拽出长箭掷到地上:“诛杀元贞者,赏千金,封万户!”
下一息,长剑架在脖颈上,凉的是刃,热的是血,元贞瞥他一眼,轻蔑的神色:“想杀我,就凭你?”
元持笑了下:“弟远不及兄长,不敢有此妄念。”
当,他抛下手中剑:“皇命难违,兄长见谅。”
明雪霁遥遥望着,他举起了手,微笑看着元贞,风雪越来越大了,头脸上落满了,两个人像两个雪人,同样高高的身量,隐约相似的容貌,他忽地扑上去,袖子里抖出一把匕首,幽幽泛着蓝光,明雪霁心都要跳出来了:“小心!”
匕首向着心脏袭来,元贞挥剑一挡,当,匕首调转方向,擦着元持的脸颊划过,元持躲不及,脸上一道血痕,霎时变成青黑,下一息,元贞一脚踢翻他,又一脚踩在他脊梁上:“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玩意儿,杀你还嫌脏了我的手!”
他仗剑在手,傲然看向四方:“还有谁要杀我?”
当,一个士兵扔下了刀,当当当,更多的士兵扔下了兵刃:“将军饶命!”
远处蹄声雷动,廖延和黄骏率领人马奔来:“主上!”
侍卫将叛乱的士兵结队押走,元贞飞跑向明雪霁:“簌簌!”
凝滞的呼吸此刻才能通畅,明雪霁跳下马,飞跑着扑进他怀里。
冰冷的铠甲,熟悉的心跳,紧紧拥他在怀里,真实到让人想哭的感觉,他在笑,那样明亮,没有一丝阴霾:“簌簌,我没迟到,刚好赶上给你庆生!”
雪还在下,风不曾停,卷过屋顶,呜呜的声响,房里每处缝隙都贴着毡毯,炭火烧得熊熊,温暖如春,明雪霁窝在元贞怀里,劫后余生,不舍得放手:“青岚她们怎么样了?”
“养养伤就好了。”元贞吻她的头发,吻她的唇,“簌簌,以后每个生辰都要一起。”
明雪霁在恍惚中点头,晕眩着,又忽地想到,急急起身:“衣服,还有鞋袜!”
跑去拿过做好的衣服:“刚刚做好,你试试合不合身。”
元贞双手捧着,眼睛发着烫,那样欢喜,便是杀入戎狄王庭之时,也不及此刻欢喜:“簌簌。”
嗓子有些怪异的涩,咳了一下:“对不起,回来的太急,没有给你带礼物。”
“不用,你平安回来就好。”明雪霁紧紧抱着他。她曾祈祷满天神佛保佑他平安回来,如今他回来了,她最大的心愿已经实现了,这就是他给她的礼物。
“簌簌。”元贞低头吻下来。
唇舌交织,进退纠缠,他带着笑,忽一下扒开了自己的衣服:“我要穿新衣!”
明雪霁低呼一声转开了脸,明明不是头一次看见,却还是羞涩得像新妇一般,他大笑着扳过她的脸:“你帮我穿。”
低着眼,摸索着,一件一件给他穿好,系上白玉腰带,他直起身,得意地转着给她看:“好看吗?”
“好看。”好看极了。他生得真好,宽肩窄腰,星眉剑目,什么样的衣服他穿上都好看,“好看极了。”
“以后我所有的衣服你都得做,”元贞笑着,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模样,“你不许给别人做!”
炉火熊熊,香篆袅袅,风也许是停了吧,雪花落在窗户上,簌簌的响声,也许二十年前,她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响动吧。明雪霁有一刹那想起母亲,又想起舅舅,表哥,她从回来以后,还没见到他们:“松寒,我表哥呢?”
“找他做什么?”元贞的笑意淡了些,“今晚就只有你和我,不要别人。”
明雪霁怔了怔,炉火突然没那么暖了,眼前的他依旧那样让她留恋,可是心里蠢动着的,还有别的情绪。“今天是我生辰,我没什么亲人,就只有表哥在,我想见见表哥。”
“有我在,要什么亲人。”元贞紧紧搂着她,不满,又有点淡淡的妒忌,她的生辰,他跟她一起过的第一个生辰,谁想要别人插一脚,“明天让你们见面。”
明天。也许明天,他还会有别的理由。她不要从今往后,连见谁不见谁,都要由别人决定。明雪霁低着头,忍着心里的酸楚:“松寒,今天是我生辰。”
元贞没话说。今天是她的生辰,他没有礼物给她,眼下她可怜巴巴的,生辰这天,总要向她让步。“只许他待一会儿,不能太久。”
待得天久,他不放心。邵七说自己有婚约,鬼知道真假,反正这么长时间都没见过他所谓的未婚妻子。她这么好,鬼知道邵七有没有别的念头。扬声叫侍卫:“请邵公子过来。”
明雪霁紧紧盯着门口,舅舅一直不曾暴露身份,应该还在暗中筹划她离开的事情吧,这死里逃生的一天,太惊心太欢喜,都有点忘记了要离开的事,此时元贞一句话,又把她拉回现实中。
什么都没有变。他爱她,可他同样,不会听她说话。他只要按着他的意思来。她得离开,她要想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他也要想想清楚,等他愿意听她说话了,她再回来。
毡帘一动,邵七走了进来:“妹妹,生辰欢喜。”
他递过一个锦盒:“送给你的。”
元贞一把夺过,抢先打开,一对赤金镯子,环扣处镶着的金珠足有拇指大,微哂一下:“等回了家,我给你找一对更好的。”
明雪霁从他手中拿过,戴上手腕,沉甸甸的,压得有点不习惯,可心里这样欢喜:“哥哥请坐。”
桌上摆着酒菜,明雪霁不吃酒,只是喝水,邵七要挨着她坐,又被元贞拉开,他横在他们中间,不容置疑的口吻向邵七说道:“新婚夫妇吃酒,你也不好多打扰吧?吃了这杯就走。”
邵七淡淡一笑,斟一杯酒,到底越过他走向明雪霁:“我敬妹妹一杯,祝妹妹花月精神,岁岁年年。”
明雪霁连忙举杯站起:“谢谢哥哥。”
杯盏相碰,邵七倾着身挡住元贞的视线,小指轻轻在镯子上一勾,金珠底下的环扣开了,露出镯子心里卷起的小纸包,明雪霁抬眼,邵七嘴唇动着,无声几个字:蒙汗药。
下面几个字说出了声:“妹妹喝水就好。”
哒一声轻响,环扣扣住了,明雪霁心脏狂跳着:“我知道了。”
“行了,吃一杯就走吧,”元贞觉得不快,靠那么近干嘛,又好像故意挡着他,不让他看见似的。鬼鬼祟祟总不让人放心。一把拉开邵七,“不送了。”
毡帘打起,外面寒冷的空气一闪而入,邵七走出去又回头:“我等着妹妹。”
“谁要你等!”元贞甩下帘子。
现在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元贞合身抱住,喝了点酒,微红的眼梢:“簌簌,睡吧。”
多少天不见了,想她得紧,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都想要她。猛一下吻住,亲着咬着,看见她身上一点点留下他的烙印,呼吸交缠着,她微微发着喘,柔软带嗔的埋怨:“你洗一洗再说,臭。”
臭吗?应该是臭的吧,出去十几天不曾洗澡洗头。她竟然嫌弃他,真是有趣。元贞大笑着:“熏到你了?行了,我洗。”
热水送进来,哗啦哗啦倒进桶里,元贞纠缠着,拖着明雪霁一起进了浴桶,她腕上的手镯没摘,明晃晃的看着不舒服,邵七送的,她干嘛要戴别人送的镯子!“取了,以后再戴。”
明雪霁裹着浴巾站起来:“我先放回去。”
元贞伸手来拉,没有拉住,她滑溜得很,鱼一样,从他手掌中逃脱了,跑去了卧房,元贞跳下来追,水淋淋的,沾得地毡上都是水,她娇嗔着:“快回去,冻着了,屋里弄湿了冷。”
他不怕冻着,可他怕她冷,元贞果然又钻回浴桶,不多会儿明雪霁回来了,拿着水杯,柔声唤他:“喝点水吧,拢着火盆,屋里干得很。”
懒得喝,有什么好喝的,只想早点洗完,早点做正事。元贞胡乱搓了几把,忽一下跳出来:“洗好了,睡觉!”
他扑上去,光溜溜地抱住她,她低呼着躲闪:“别把水弄洒了。”
一杯水而已,有什么稀罕的。元贞伸手来拿杯子,想要丢开,她怎么都不肯,他抢得急了,她忽地仰头一口喝下,向他吻了过来。
元贞瞪大眼睛,惊讶着,随即又闭上。她从来不肯这样。她害羞得很,从不敢这么主动,就连他主动,她也都是躲避害怕,从不肯跟他弄这些花样。但她今天很热情,也许是太久不见了,都说小别胜新婚,她肯定也想他得紧。
元贞紧紧吻着,唇舌交缠,她口中温暖的水一口一口渡过来,他便一口一口咽下去。水而已,又不是酒,况且喝酒他也不容易醉的,可这会子,被她异乎寻常的热情弄得醉了,腾云驾雾一般,只凭着本能抱紧,亲吻,欢爱。
世界在摇晃,在恍惚,她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元贞觉得困,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还是紧紧搂着她:“簌簌……”
明雪霁也在昏沉中,加了药的水经过她的唇舌,渡进他口中,总也是沾染了点吧,哥哥说喝水就好,水,就是解药吧。耳边听见元贞越来越轻的呢喃,从前他都是不知疲倦的,一整夜都不肯停,此时的他动作越来越轻,那药,开始起效了。
“松寒。”轻声唤着,推着,他沉沉地闭了眼,劲健的身体滑在边上,睡着了。
明雪霁挣扎着起身,壶里水已经冷了,对着壶嘴胡乱灌了几口,昏沉的头脑霎时清醒过来。
她得走了。
穿衣挽发,小心给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他睡得那样沉,微微打着鼾,孩子一样干净的睡颜,真是舍不得啊,可她必须走。明雪霁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松寒,我走了。”
割断最后一丝不舍,闪身出门。
廊下的灯火不知道什么灭了,安静得很,只有一片片雪往下落,簌簌的声响,邵宏昇从阴影里闪出:“走。”
走了。明雪霁回头,望向卧房。松寒,我走了。
等你愿意听我说话的时候,我会回来。
第110章
风停了, 雪还在下,身后是漆黑的夜,眼前是无穷无尽,白茫茫的大地, 明雪霁努力奔跑着。
看不见方向, 也不需要方向,舅舅在身后带着, 哥哥在前面领着, 马蹄翻飞,掀起白色的雪沫, 空气冷冽而新鲜,灰白的天地间矗立着冬日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绵延伸向更远的远方。
“咱们还是去义县,那里离海最近,”邵宏昇说着话,没有刻意伪装,是和邵七一眼, 微带点卷翘的南边口音, 听在耳朵里无端就让人觉得安心,“船在那里等着。”
明雪霁回忆着地图上的义县,在沙昌东南两百多里地,她问过青霜, 快马加鞭不停歇地赶路, 一天下来能走三四百里, 她也许不如青霜那么强健,但她也能忍耐的, 近来一直都有打拳骑马,好好吃饭吃药,她身体好得很,有一天里不停歇,至少也能跑两百里吧。“舅舅,我身体比从前好多了,路上不用歇,咱们快点走吧。”
“好。”邵宏昇心疼着,这个从小没了娘的外甥女真是懂事得让人难过,很想让她歇歇的,白天里各种惊吓劳累,夜里又不能睡,但对手是元贞,那么个厉害人物,便是此时知道他中了药睡着,也觉得他好像随时都能追过来,让人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每隔三十里换一次马,你困的话只管睡,我和老七轮着带你。”
“我不困。”明雪霁望着前面,好大的雪啊,一天一夜了还在下着,北境的天地这么大呀,来的路上一直关在车里,什么都没看见, “我能熬住。”
奔驰,向前,一片又一片,旋转着落下的雪花,沾在脸上一下子化了,细细一点水,很快又结成霜花。明雪霁贪婪地呼吸着,多么干净自在,许久不曾嗅过的空气。天还是灰蒙蒙的,因为到处都是雪,也不见得很黑,他们到了第一个补给点,换了马喝了热水,现在,他们又开始跑了。
向前,向前。向着大海,向着,家乡。
***
元贞在混沌漫长的梦里。下着雪,白茫茫、空荡荡的天地,他在跑,在找,有很重要的人,绝不能失去的人,到处都是是雪,迷乱了视线,前所未有的恐慌感觉。雪,那个人,那个重要的人,跟雪有关。是谁。一片又一片,无穷无尽的雪花,落了满身,簌簌的轻响。
簌簌。簌簌!
元贞猛然醒来,叫出了声,急急向身边摸着捞着,扑了个空,头脑一下子清醒,睁开眼时,看见空荡荡的衾枕,只有他一个,明雪霁不在。
她去了哪里?
元贞跳下床,蜡烛没熄,桌上还放着昨夜的残酒,她去了哪里?
“簌簌!”找着唤着,猛一下拉开房门。
寒冷的空气驱散残余的混沌,元贞看见雪下得很大,和梦中一样,廊下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灭的,漆黑的长廊映着发白的雪地,无端不祥的感觉。
她去了哪里?元贞觉得恐慌,也和梦中一样:“来人,来人!”
房前屋后,值夜的侍卫纷纷涌过来,元贞嘶哑着嗓子:“人呢,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