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笑,目光幽幽暗暗,明雪霁屏着呼吸,将帕子也扔了下去。
“嫂嫂你说,我这一辈子,到底算什么。”元持咳嗽起来,手跟着发抖,匕首几次险些戳到皮肉,明雪霁躲闪着,声音不自觉地发抖:“你别伤到我了。”
“不会的,”元持笑起来,似是很满意她害怕的模样,“就算要伤,也要当着兄长的面才行,想想还真让人期待呢。”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想起尖利的呼哨声,无数火把点一霎时点亮,照得大半个岛亮如白昼,明雪霁屏着呼吸,是舅母发现了吗?
“呀,被发现了么?”元持轻轻笑着,加快了步子,“嫂嫂的娘家人,很在意你呢。”
火光笼罩着半边天空,也照出元持瘦削的脸,明雪霁看见他脸上凹凸不平,似乎贴着一层薄薄的皮子,也许是易容的伪装,她听邵宏昇说过,但这时候那张皮子撕掉了一半,缺口处露出元持脸颊上一道青黑肿胀的伤口,是上次在北境时被匕首划的,她还记得,这伤口溃烂得不成样子,流着污血脓水,地狱的恶鬼一般,明雪霁不敢再看,连忙转开了脸。
“很难看是不是?”元持看她害怕,轻笑着摇了摇头,“要死了还这么狼狈,真是不成体统,嫂嫂,你说我要不要在兄长脸上也划一刀?免得到了黄泉地下,我认不出兄长。”
明雪霁心里发着紧,怕激怒他,一句话也没说。
身后,火把从四面八方往近前来,元持加快了步子,石屋的大门就在前面,斜刺里邵七突然冲出来:“站住!”
他脸上有明显的紧张,明雪霁急急说道:“哥,我没事。”
火光明灭,照出元持恶鬼般的模样,邵七定定神:“元持,你放开我妹妹,我给你做人质。”
“我要你做什么。”元持笑着,又咳嗽起来,“我又不准备活,眼下无非是怎么让我兄长更难受,你就算死上一百次,我兄长也不会在意。”
他推着明雪霁往院里走:“走吧嫂嫂,跟我一起,去见兄长。”
明雪霁身不由己,被他推着进了院子,石屋的门窗都锁着,没点灯,听不见人声,元持将匕首又靠近一点:“邵公子,让你的人都退下吧。”
邵七沉声吩咐守卫:“都退下。”
守卫退出院外后,元持背心贴着墙站住,抬高了声音:“兄长,不出来看看我,看看嫂嫂吗?”
刀刃贴着脖子,不祥的凉,明雪霁反应过来,元持之所以贴着墙站着,是怕有人从身后偷袭,下一息,屋里传来元贞的回应:“放了她,我随你处置。”
元持低低地笑了起来:“兄长待嫂嫂真好,真让人羡慕。不过兄长,你太厉害了,我对付不了你,不如这样,你出来站在门前,把你两只手剁掉,然后咱们再说换人的事。”
“好。”元贞毫不犹豫答道。
明雪霁心里一紧,叫出了声:“松寒不要!”
朦胧泪光中,看见邵七不动声色靠近,向她微一点头,明雪霁怔了怔,又见他微微抬眼,目光所向,是她头顶的围墙。
他想说什么?明雪霁不敢动,也不敢看,隐隐猜到他有安排,暗自做好准备。
吱呀一声,石屋的门开了,岸边的灯火影影绰绰勾勒出屋里的人,半边身子站在门后,看不分明,元持探头看了看:“兄长再出来点,我看不清你呢。”
元贞极慢地往外走,声音遥遥传来:“元持。”
几乎同时,头顶上一模一样的声音传来:“元持。”
也是元贞!元持大吃一惊,本能地向上抬头,握着匕首的右手随着动作稍稍离开,邵七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袖箭射出时整个人也一跃而起,一把拉住明雪霁,几乎与此同时,头顶围墙上一道白色身影激射而下,火把照得清楚,这才是元贞,那么屋里那个又是谁?!
元持还没想明白,元贞的剑光已至,钻心的痛楚中污血喷涌而出,右手齐着手腕落在地上,那只断手上,还扎着邵七的袖箭。
当!匕首掉落在地,元持惨叫着,又被元贞一脚踢开,明雪霁踉跄着跑出去,很快落进一个灼热的怀抱,耳边是元贞嘶哑的声音:“簌簌!”
他抱她抱得很紧,像失而复得的珍宝,像天底下最足珍贵的一切。明雪霁眼睛湿着,许久不曾依偎的怀抱,许久不曾闻到过的,雪后灌木清寒的气味,紧紧拥抱着他,喃喃地唤他:“松寒。”
“没事了,没事了。”元贞拍抚着她,想要安慰,自己却更怕,声音发着抖,眼梢不知不觉湿了,假如方才有一丁点没算好!“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没事了,”心还砰砰跳着,又涌出无数柔情,明雪霁柔声安慰他,“我没事的,不怪你。”
石屋里一道身影飞出,邵宏昇踩着水掠到岸上,看了眼元持:“押下去。”
“原来是你。”元持惨笑着,断腕里流出来的都是紫黑的血,“兄长真是好运气,连老天都帮着你。”
墙外脚步沉稳,邵筠之走了进来:“做得好。”
明雪霁刚一失踪就被杜月娘发现,邵筠之看过现场后立刻想到了元持,于是赶在元持到石屋之前安排好了一切,眼下虽然有惊无险,却还惦记着明雪霁肚子里的孩子:“簌簌过来,我给你诊诊脉。”
“我没事,”明雪霁松开元贞走过去,还是伸出了手,“外公你看。”
邵筠之手指搭上细细听着,元贞紧紧盯着,紧张得呼吸都凝滞了,看见邵筠之神色祥和,不多时松开了手:“还好,脉象平稳,待会儿开一副安神的药先吃着,应当就没事了。”
心头一块大石重重落地,扑通一声,元贞双膝跪倒:“元贞叩见外祖,外祖的恩德,元贞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眼梢发着烫,重重磕下头去。如果今晚她有一丁点闪失,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罪!幸亏有邵家人在!可恨他从前一味强横蛮干,对他们丝毫不曾恭敬,但愿他们能念在她的面子上,认下他这个不成体统的女婿。
明雪霁惊讶着,看见他向着邵筠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邵筠之伸手扶起,笑道:“都是自家人,以后不必这么客气。”
元贞看向明雪霁,千言万语都在喉头,一时也顾不上说,又见邵宏昇和杜月娘并肩站在旁边,连忙走过去,将要跪时杜月娘一把拉住:“不用了,你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了,只要你以后好好待簌簌就行,不用讲这些虚礼。”
元贞重重点头:“舅父舅母在上,元贞一定听命!”
又向邵七一揖到底:“多谢大哥相助。”
邵七笑道:“自家人,不必见外。”
“我鲁莽无知,之前屡次冒犯大哥,我错了。”元贞低着头,“请大哥看在簌簌的面子,原谅我 。”
他前倨后恭,言语诚恳,认识这么久,几时见过他如此模样!邵七想要打趣,到底又忍住了,笑道:“走吧,妹妹受了惊吓,需得早点回去吃药,早点休息,你的住处也早就准备好了,我带你过去。”
一大群人簇拥着往回走,邵筠之在最前面,邵宏昇夫妇两个在中间,邵七落在后面押尾,把中间一段空出来给明雪霁和元贞,明雪霁低着头,知道他们是给特意流出距离,让他们夫妻俩说说私房话,心里感念着,脸上红着,话在嘴边,急切中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她有孩子了,他们的孩子,如果他知道了,肯定很欢喜吧?
元贞紧紧扶着明雪霁,其实恨不能抱起来贴在心口上,但是不能,她外公他们都在,当着他们的面,他不能太过分。“簌簌。”
明雪霁应了一声,柔软缠绵的调子:“松寒。”
天知道她怎么能把他的名字,叫得这样好听。“簌簌,”心上热着,元贞越凑越近,呼吸缠绕在她耳边,流连着,蹭着,抚着,“从前全都是我错了,我不该关着你,不该不听你的意思,从今往后我全部都改,你不要再抛下我,好不好?”
仔细回想起来,其实刚认识那会儿他还是愿意听她说话的,经常是她问他答,她说过不少孩子气的,太天真太不了解世事人心的话,他听了会觉得好笑,会毫不留情地笑她傻气,但他那时候都认真听了,都认真给了她解答。
那又是为什么,后来竟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呢?大概是太怕失去,太紧张太在乎,总觉得她那么柔软,像易碎的琉璃,总恨不得把她揣进怀里藏在心里护着,反而忽略了她的声音。
她也是人,和他一样有喜有悲,和他一样,能够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他不该借着保护她的名义,把她的一切全都剥夺了。
“簌簌,对不起。”元贞紧紧握着她的手,想吻她,甚至想匍匐在她脚下,求她的原谅,“原谅我,好不好?我以后一定改。”
灼热的呼吸丝丝缕缕往耳朵里钻,又好像顺着耳朵流过身体,流向四肢百骸,他幽深的眸子紧紧望着她,倒映着火把的光亮,眼中绽开银河。明雪霁心头发着涨,眼睛红着:“松寒。”
她从不曾怪过他,只是在等他想明白,如今,他终于想明白了。“我从不曾怪你,也不会抛下你。”
就连这两次离开,她也都跟他说,会回来的。
“簌簌,”元贞紧紧贴着,头发蹭着头发,像一双鸳鸯,交颈缠绵,“簌簌。”
那么好,天底下最好的簌簌。老天真的待他不薄,让他能遇见他,让那么好的她,能够垂怜他。
再也忍不住,呼一下将她打横抱起,她吃了一惊,轻柔的嗔怪:“别,快放我下来。”
元贞看见她一双手护着肚子,无比珍重谨慎的姿态,让他突然紧张起来,急急追问:“怎么了,你肚子不舒服?”
“不是,”明雪霁脸上红了,“你先放我下来。”
元贞紧张到了极点,小心翼翼放下,又立刻扶住,片刻也不敢大意:“那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的,”脸上红透了,明雪霁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肚子上,“我有了。”
头脑有片刻空白,元贞反应不过来,低了眉,凑近:“什么?”
“孩子。”明雪霁仰脸,那么近,嘴唇便蹭着他的唇,于是元贞听见了那一个字一个字,像九天的仙乐一般,轻柔,温软,溜进他耳朵里,“松寒,我有孩子了。”
“我们的孩子。”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