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旗目不斜视地越过他,没有说话。
他步子大,老管家有些跟不上,小跑了几步就喘了起来。林旗耳力敏锐,步子微顿,道:“慎言。”
这两个字听得老管家鼻子猛然一酸,慌忙改口道:“是,我说错了,如今该唤她周三夫人了。”
周三夫人,大名姜榆,小名音音。
姜榆十二岁随父母到了京城,与林旗相识,十三岁两人定下了婚事。两家多有来往,老管家是早就把姜榆当成少夫人对待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谁知道她怎么就突然另嫁他人了呢?
但仔细想来,也不能怪她,那时候林家父母初逝,林旗若是好好待在京中,也得守孝三年才能成亲。
三年说的简单,却是让一个姑娘从十六岁等到十九岁,都是老姑娘了。
若是男方悔了这亲事,还能另找,姑娘就不好嫁了。
更何况林旗还是去了战场,那时候多少将领折在了东面,林旗奉旨出时,京中处处危言耸听,都说林家唯一的儿子多半是回不来了。
人家大好年华的姑娘,转嫁他人也怪不得谁。
老管家叹息,发现林旗刻意放缓了步子,心里又酸又涩,好好的一对璧人,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呢?
他自认是看着林旗长大的,最清楚他对姜榆的感情。如今木已成舟,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好去打搅别人的。
怕林旗非要去纠缠,老管家劝道:“她既已嫁了人,那便作罢吧,好姑娘多的是,少爷以后再寻别的。”
没得到回应,他怕林旗刚回来不清楚京中情况,误以为姜榆是被人逼迫的了,又道:“虽不知姜小姐……她为何匆匆嫁去平昌侯府,但这几年她与周三公子十分恩爱是真的……”
这倒不是说假,京城里谁都知道周明夜与姜榆感情好,夫妻俩形影不离,周明夜出去赴宴若是回去迟了,姜榆都会亲自去接,反之亦然。
总而言之,这桩婚事虽然来的突然,但两人感情没的说,若是非要挑出个不如意的,那就是成婚近三年,姜榆的肚子没有一点儿音讯。
这就不必与林旗说了,老管家絮絮叨叨道:“……上个月周三公子又大病了一场,姜小姐还亲自带着他去普陀寺普慧大师那求医呢,听说在佛祖前面跪了一整夜……”
林旗突然转身,锐利的目光盯着老管家,沉声问:“上个月什么时候?”
老管家愣了一下,仔细回忆后,道:“好像上月中旬……是,那几日小姐听闻少爷你要回来了,还说正好月圆人团聚呢。”
林玖在上月下旬也去了趟普陀寺,回来后没几日便失踪了。
林旗垂目片刻,唤来护卫,吩咐人去普陀寺暗中搜寻。
“普陀寺?”老管家愕然,“小姐从不与外人多说话,在普陀寺也没有熟人,怎么可能在那?还是……”
老管家顿了顿,想起两人方才的对话,不可置信道:“……少爷你怀疑是姜小姐绑走了小姐?”
林旗没说话。
而此时的平昌侯府里,姜榆刚洗漱过,正穿着月色寝衣坐在床上,手中握着一支金簪。
房门微动,她抬目看清了来人,双眸一弯,笑道:“我真的见着他啦!”
“他变了好多,我都要不敢认了。”她脸上带着薄红,眉开眼笑地说完,又蹙起眉,不悦道,“就是他好像把我教给他的东西全都忘了,竟然还把发簪尖锐的那头对着我。”
作者有话说:
这本最近都更的晚,可以第二天早上再看。
第3章 、明夜
进来的是周明夜,他刚沐浴过,身上酒气已被洗去,发尾还带着潮湿的水汽,衣裳却是整整齐齐地穿着。
反观姜榆,寝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了纤细的长颈和分明的锁骨,她屈膝坐着,因为天热,还把寝裤向上扒了扒,一截光洁的小腿裸/露着,白得耀眼。
周明夜没有说话,进屋后先是把门窗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到了床边,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沙哑,道:“你就不怕分开的这几年他另有佳人?”
“不会的。”姜榆面色轻松,笃定道,“他只喜欢我。”
周明夜对这句话未置可否,立在床边解着衣裳。
姜榆才亲眼确认了朝思暮想了好几年的意中人安然无恙,心里的欢喜如洪水冲破堤坝,汹涌翻腾,在外面却还要拼命遮掩。
好不容易到了屋里,只剩下她与周明夜两人,她是再也忍不住了,不管周明夜想不想听,兀自解释道:“我虽只看了他一眼,可是看得很清楚,他双手有茧子,身上没有香囊荷包,也没有一点儿脂粉味道。”
“他若是喜欢一个姑娘,就巴不得把这关系昭告天下,身上不可能不带着那姑娘的东西。”姜榆喋喋不休,“我是最了解他的,而且当初他走的时候与我保证过,会时刻记得他有个未婚妻……”
姜榆想起分别的情景,脸上起了丝红晕,见周明夜将脱下的外衣搭上一旁的木施,缩着脚往床头挪了挪。
周明夜穿着单薄的寝衣进了床榻里侧,他是不怎么信林旗的,道:“不喜欢也不妨碍他有别的女人的。”
“不会的,我跟他说过,他要是敢碰别的女人一下,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了……”姜榆声音忽然小了下来,娇羞来的猝不及防,小声道,“他最怕我不理他了。”
周明夜沉默了一下,他今日是第一次见到林旗,怎么都觉得他见的那个林旗不苟言笑,与姜榆说的完全是两个人。
他看了看姜榆,怀疑她是被情爱蒙蔽了双眼,劝道:“他看着可不像是会娇惯姑娘家的人。”
“是呀。”姜榆笑弯了眼睛,道,“他爹总是说他不稳重,所以他在外人面前一直很少说话,假装沉稳。”
提起已逝的林家父亲,姜榆微顿,再开口时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也可能他这几年的确是变了……”
周明夜有点后悔,不该出言打击她的,嘴唇动了动,木讷道:“他今日都来赴宴了……”
姜榆变得快,一下子就笑开了,声音恢复了轻快,双眸明亮,道:“不用安慰我,没关系的,人总是在变的,说不准他此时心里也在想着我变了许多呢。”
周明夜点点头,道:“睡吧。”
“嗯。”姜榆情绪波动大,觉得自己可能睡不着了,但还是要努力睡的,毕竟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把发簪藏到枕下,扯着薄被躺下时,看见了周明夜身上仍裹得严严实实的寝衣,目光在他平坦的胸前停下,道:“把里面的裹胸解了吧,这么热,多难受呀。”
周明夜面露迟疑,姜榆又笑道:“没关系的呀,丫鬟不会贸然进屋,明天咱们早些起来,没人发现的。”
她说着下了床,到桌边取下灯罩吹灭了烛火。
皎洁月色透过纸窗照进屋中,并没有很暗,姜榆借着月光回到了床上,放下两边的床帐,里面瞬间暗了下来。
“喏,脱了吧。”
三年前,姜榆的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官员,在京城里算不得什么人物,姜榆虽长得美,但很少出门去,见过的人不多。
而周明夜是平昌侯府的嫡公子,又是个病秧子,两人从未有过交集。
直到三年前的乞巧节,姜榆被人设计落水,周明夜不顾病身下水救她,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姜榆不懂水性,但是周明夜懂,只是他体力差,加上姜榆一直挣扎,游到偏僻处就脱了力,硬是撑着一口气才勉强上了岸。
姜榆落水时被周明夜抱着一起沉入水中,那时岸上人虽不多,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她清白已毁。
上岸时又见两人的衣裳被流水冲得七零八落,一时气急,对着力竭的周明夜就推了一把。
周明夜撞到石阶晕了过去,而姜榆拔了发钗,咬着牙恨不得趁机杀了他。
然而有这个心,没这个胆,她想着自己与林旗再无可能,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所幸那天月色好,两人又离得近,哭泣中姜榆看见了倒在一边的周明夜胸前松开了的裹胸布,那是在水中她挣扎时无意间扯开的。
那隆起的弧度让姜榆迟疑了,她镇定下来,趁着周明夜还昏迷着脱了他的衣裳,这才知晓,所谓的周三公子竟然是个姑娘。
那时她被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有人千方百计想要毁了她,而周明夜正被逼着娶亲。
她与周明夜各有所需,既然名声已毁,那就干脆顺势成了亲,解了彼此的危机。
对周明夜来说,即便没有姜榆,也可以有别人帮她帮掩护,再不济可以用银子来买通个丫头,没必要冒险找素未相识的姜榆来假成亲。——她只是不忍心姜榆被一个小瘪三辱了清白。
当日下水救姜榆的,除了周明夜,还有一个无所事事的地痞瘪三。
姜大人虽然疼爱女儿,但为人死板守旧,若是真的让那小瘪三与姜榆有了肌肤之亲,他必然会逼着姜榆嫁人。
而那小瘪三不仅白捡了个美娇娘,还成了高官女婿,往后的日子再怎么说也比以前好。
只是姜榆的后半生就完了。
姜榆一直觉得周明夜对她有恩,她嫁给周明夜之后,在别人眼中与林旗再无可能了,总算是清净了三年。
现在林旗回来了,她该恢复自由身嫁给原本的未婚夫了。
她不仅要与林旗风光成亲,还要帮周明夜恢复光明正大的女儿身。周明夜的身份牵扯到平昌侯府爵位传承的一堆烂事,处理不当就是欺君。
姜榆觉得这事棘手,仅她与周明夜很难解决,但是若是有了林旗,就简单多了。
夫妻一体,周明夜对她有恩情,那就是对林旗有恩情。
“你想怎么做?”周明夜装了近二十年的男子,为了不露馅,声音都时刻压着,比一般的姑娘家沙哑许多。
她之所以擅长水性,也是为了自保,凫水、饮酒、马球,甚至骑射,高门公子哥该会的东西,她或多或少都会一些。只是到底是女儿身,借着身体弱为借口,能避则避。
今日醉酒也是假装的,她要保持男儿身,就要时刻清醒,为以防万一特意练过酒量,不说千杯不醉,但至少是比一般人好的。
林旗虽回了京,但姜榆此时是个后宅妇人,没理由也没机会与林旗见面。
姜榆知晓周意辰要宴请林旗时,心潮就澎湃起来,她知道这俩人不和,林旗若是应邀而来,周意辰势必会有所动作,所以干脆顺了周意辰的计划,让周明夜装醉喊她去扶,就是为了能够见心上人一面。
昏暗的床帐内,两个姑娘并排躺着,姜榆的嘴角仍扬翘着,道:“先让我确认一下他的心意。”
“怎么确认?”
姜榆羞赧地笑,道:“等他……来找我,先看看他会怎么对我。”
周明夜始终对她与林旗的感情存疑,毕竟面对姜榆时林旗没有一丝的情绪变化,她不忍心再泼冷水,只是问:“他若是不来呢?”
“他会来的。”姜榆想也不想便道,“他与家中长辈谈论兵法时,会用各种刁钻的计谋,但是在感情上,他不喜欢拐弯抹角。我背着他嫁了人,他一定会来亲口与我确认,问我是不是真的移情别恋了。”
姜榆平常话并不多的,今日见到了林旗,说起他来就怎么也说不完,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道:“况且周意辰的心思凡事有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我都被欺负了,他肯定是不能忍的,你等着吧,最多两日,他一定会来找我。”
“更何况……”姜榆停住,后面的话没说,抿着唇笑出了浅浅的梨涡。
“你想的真多。”周明夜跟不上她的脑子,但这几年靠着姜榆她避开了许多麻烦,还是愿意相信姜榆的,道,“那我等着。”
夜晚寂静,姜榆却怎么都睡不着,她摸着枕下被林旗碰过的发簪,想起三年前两人坐在檐下说话的光景。
而周明夜警惕心重,身边的姜榆一有动静,她就会惊醒。
如此,第二日早早起了的两人,一个有情饮水饱,满面红光,一个眼底青黑,精神萎靡,倒也符和周明夜宿醉后应有的反应。
白日里两人都未出门去,周家大夫人,也就是周明夜生母,因为担心周明夜过来看她了,三个都是女人,却只能荒谬地扮演着婆婆与小夫妻。
一日安宁,到了晚间,为了让姜榆能有机会与林旗会面,周明夜特意去了书房。
那厢独自待在屋中的姜榆心思纷乱,想着晚些时候若是见到了林旗该说的话,是先说林玖的去处,还是先说她与周明夜的婚事?
一别多年,又该从何说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