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满点点头,她因为担心骊山宫里的情况,也是好几天都没睡好,此刻眼圈都有些发青。她快步走进长生殿,此处暂时被设为新皇住处。
长生殿里冷清清的,宫人们都被呵退了,杨小满推门进去时,见到了正在抄写佛经的李裕锡。
对方抬头,见是她进来了才露出一抹笑,放下笔招手让她过去。
杨小满疾步扑进他怀里,两人谁也不用开口,只需要静静抱住片刻,就能让李裕锡重新获取力量。
过了一会儿后,李裕锡放开手,拉杨小满坐下,他面容虽然憔悴,但仍强打起精神和杨小满说话:“明日我先下旨让众女眷随同太后回京,你也跟着一道回去。回去后你也别回王府了,时值多事之秋,人心易变,难说会不会有人对你下手。你就带着团哥儿住到宫里去,跟着我母妃一起居住,别人问起,你就说团哥儿是先圣之孙,理当替父先一步回京为祖父布置灵堂、操持后事,但他年纪尚小,一概事宜由生母代为操办。”
李裕锡又一笑,对杨小满解释道:“不用你真的做什么,只是挂个名头罢了,先圣的事自然有两宫太后商量着办,实在有矛盾要来烦你的,你就推到我身上,只说等我回京决断就行。”
杨小满点点头,李裕锡又吩咐道:“旁人的奉承和闲言碎语你都不要去理会,好好带着团哥儿,安心等我回家。要是在宫里遇到什么难处,你就去找贵母妃,她有求于我,自然会尽心帮你。”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李裕锡细细的吩咐了许多,杨小满边听边点头,等李裕锡说完了,她才问:“陛下几时休息过?怎的脸色如此难看?”
李裕锡便说:“这几日是睡的少了,大事小事全压过来,父皇的尸身也要早日带回去,我生为人子自然不敢拖沓,因此着急了些。”
杨小满心疼的抚触他的脸:“不管怎么样,你总是要先顾好自己的,要是你倒了,谁来管我们母子。”
李裕锡握上抚触在他脸上的手,说:“我有分寸,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莽撞马虎,我是真不放心让你离开我身边。这趟回去定然有人向你打听骊山宫中的事,你一个字也不要多说,我把余寿留给你,谁敢在你面前拿架子,你就让余寿去处理。”
杨小满叹了口气,现阶段他都已经是新皇了,还有哪家女眷不要命了来她面前拿架子,李裕锡把余寿派来,无外乎是防着陈怡和袁昱卿罢了。杨小满又点点头,再三示意会照顾好自己和团哥儿。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杨小满一个字也不敢提先圣过身的事,就怕触动到李裕锡。倒是李裕锡在临别前抱住杨小满,说:“我并没打算让父皇死在骊山,就连大哥发病也不在我的算计之中。我本来是打算打退瑞王等人之后,堂堂正正的从父皇手中接过皇位的。”
他说的很小声,声音细微到就算杨小满离他这么近也不太听的清楚,她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些词句。
但她懂李裕锡的意思,她像哄团哥儿一样,给李裕锡顺着背,说道:“你是先圣定下的太子,他本来就已经决定把皇位留给你了,此刻要是他在天有灵,只会保佑你做个贤明圣君,又怎么会怪你呢。”
李裕锡没说话,他只有把脸埋进杨小满的肩头,才能允许自己真情实感的哭一会儿。这些天他一直在反思,是不是因他撩拨三王,致使包神医死于狱中这个因,才触发了康王病发、父皇逝世这个果。
这种因果导致的弑父,成了压在他心头的秤砣,使他不敢去面对父皇的灵柩,但这种心理压力又不能跟外人倾诉,也只有杨小满才能做他的解语花,听他说一说这些隐秘的心事。
哭过一场后,李裕锡就好多了,等他牵着杨小满的手走出去时,他又变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新皇。
杨小满拍了拍他的手:“那我先走了,你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三餐不能拉下,一有空就多休息一会儿,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李裕锡不舍的放开她的手:“好,你一路小心,保护好自己和团哥儿。”
第33章 手段
先圣驾崩的消息传来, 宫中一夜缟素,宣妃本不岔圣人出游不带着自己,没想到才过了几日,圣人就没了, 而她则成了与皇后平起平坐的西宫太后。
宣妃真是梦里都要笑出声来, 幸好她还记得现在是丧期, 人前是不敢露出一丝得意来的,也只有在独处的时候,能够痛快的笑一会儿。
“既然陛下发话, 那你就暂住在本宫这儿。”宣妃拿起手绢,假装抹泪, 对坐在一旁的杨小满说:“你舟车劳顿也累了, 就带着承琰好好休息,治丧的事有本宫和东宫太后操办, 你不用担心。”
宣妃等了半辈子才等到这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她可不希望杨小满借着团哥儿来指手画脚。
杨小满巴不得用不上她呢,宣妃这么一说,她就应了下来, 果真老老实实的带着孩子,至于先圣的后事, 她是一个字也不说。
不日, 梁嬷嬷带着绣娘来后殿为杨小满裁衣。她和杨小满是老相识了, 当年选秀的时候,杨小满的规矩就是她教的,如今再见面, 梁嬷嬷也是欢喜的。
“奴婢给娘娘请安。”
杨小满把梁嬷嬷扶起:“嬷嬷别多礼了,这些天还得劳烦你照顾我们。”
梁嬷嬷又恭身半福, 道:“奴婢当不得娘娘这句话,娘娘是贵人,能伺候娘娘是奴婢的福分。”
杨小满拉她起来:“嬷嬷,都说了不用多礼,一会儿啊,还得请你带着我身边的人出去认认路,再请一位御医来,我这一路赶回来,路上片刻也不敢耽搁,进了宫全身松懈下来才察觉到有些不舒服。”
梁嬷嬷心提了起来:“娘娘这是怎么了?”
杨小满揉着太阳穴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全身酸软无力,也许休息几天就好了。”
梁嬷嬷一下就看出这位主在装病,她悄悄抬头看了杨小满一眼,发现杨小满也朝她眨了眨眼。梁嬷嬷就明白了,杨小满是不希望有人找事,故而先给自己报个病。
思及东西太后必有一争,梁嬷嬷也觉得杨小满这个时候躲一躲是好事,于是从善如流的答应为杨小满请一位御医来。
宣妃得知杨小满病了,也很满意她的乖觉,把照顾杨小满和团哥儿的事交给梁嬷嬷后,自己一门心思和东宫太后斗去了。
这边厢杨小满不想管事,那边厢却有人恨自己没办法管事。
眼看杨小满携子住进了皇宫,陈怡在王府里发了好大一场火。
“陛下就没说请本妃进宫协理?”陈怡问回府报信的余寿。
余寿摇摇头,笑眯眯地说:“陛下说等来回朝后,正经接受了百官朝拜,才好接娘娘入主后宫。眼下形势诡谲,请娘娘先为他稳住京城,静候归期。”
这话也有道理,登基大典还未办,李裕锡这个皇帝宝座都还没坐稳,更不用说陈怡的凤位了。况且现在后宫中还住着先圣的妃嫔,断没有先圣刚去,继承之君就急着赶庶母们搬家的道理,所以陈怡确实不适合现在进宫去。
本来陈怡身为太子妃,是可以住到东宫去协办治丧的,可偏偏东宫现在住着康王的妻妾和子嗣,康王在骊山宫生死不明,李裕锡的意思是让康王内眷先住着东宫,等康王大好回京后再做打算。
如此一来,陈怡是后宫去不得,东宫也去不了,只能坐阵瑾王府等着李裕锡回来。
“娘娘要是没别的事,奴才就先行告退了。”余寿一甩拂尘离开。
陈怡铁青着脸,总觉得自己被李裕锡撇开了。袁昱卿站在她身后道:“姐姐,您是先圣钦点的太子妃,论谁也越不过你去,就算陛下有心另立他人,满朝文武也不会允许陛下贬妻为妾的。不管怎么样,陛下的皇后只能是您。”
陈怡皱眉:“话虽这么说,可先圣的身后事,本来就应该由我这个儿媳操办,交给杨氏算怎么回事。”
袁昱卿摇头,说:“姐姐怎么还没想明白,这事儿的关键不是杨氏,而是大皇子。杨氏顶了天也就是封个贵妃,这辈子她到了姐姐面前也得执妾礼。可大皇子却不同了,他已经占了一个‘长’字,又有为祖父治丧的功绩,难保他不会被养大了心,冒出以庶压嫡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
陈怡心惊,发现袁昱卿说的有道理,陛下巴巴的把不足一岁的孩子送进宫镀金,这是不是代表着陛下心里已经起了立大皇子为太子的念头?
想那康王也是孩提时被立为太子,若不是天不佑他,让他生了怪病,这皇位且还轮不到陛下呢。如果陛下真的喜爱杨氏到要立大皇子为储,那自己这个摆件皇后当的有什么意思?
袁昱卿见眼药上到位了,立刻脱身道:“妾这辈子是就这样了,来日到了宫中,还要请姐姐多多照拂。倒是姐姐,这往后的路该怎么走,您可得好好想想。妾先告退了。”
回去路上,雪客忧心忡忡的问道:“娘娘提醒太子妃娘娘小心,那您自己呢?”
袁昱卿也正发愁呢,陈怡好歹还是正室,杨小满之于她的威胁还没到穷兵黩武的地步,可自己和杨小满同为侧室,受到的威胁远胜于陈怡。
她对上杨小满是一点胜算都没有,将来要是大家同坐妃位倒还好,如果杨小满初封贵妃,而她则被陛下随便塞到什么位子上,那可真是里子面子都丢干净了。
袁昱卿抓紧雪客的手:“我记得你说过,那个叫曹福年的奴才能搭上琥珀,是也不是?”
雪客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当时陛下仗责曹福年后,这小子命大没死,就被丢到庄子上伺候去了。后来有人撞见琥珀给曹福年送了几回衣裳,大家才知道两人认了干亲。
其实想想也说的通,在陛下眼里,曹福年是卖主的罪奴,可在正院眼里,曹福年为太子妃搜罗藕禾苑的消息,即便贪财了点,也是一等一的好奴才。
就是他了,袁昱卿心里有了打算,贪财好啊,钱财她有的是。
打着出门买胭脂的理由,千鹤居的雪客接连出了几次门。没几天后,京里就传出来新皇得位不正的谣言。
有那从骊山宫回来的人,把内幕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什么先圣走的那晚,新皇就在骊山宫里;什么康王泡了温泉本已经大好了,谁知情况急转直下,现在躺在床上生死未卜。
各种谣言都有,甚至还有传新皇和冯贵太妃有染,才把先圣气死了。
就算袁昱卿就是幕后之人,但听说这些谣言时,她捧着茶盏的手还是有些发抖。雪客也慌了神,太子妃出手太狠了。雪客低声问:“娘娘,现在怎么办?”
袁昱卿茗了一口茶:“莫慌,太子妃搭的台子越大,我们越要撑得起这场戏。你速速回袁家,让父亲无论如何要把握住最后的一次机会。”
只有新皇帝位未稳,才需要能臣匡扶,这是赚取从龙之功的最后机会。袁昱卿相信,陈怡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可惜啊,陈怡做的再多也只是为袁家做嫁衣罢了。
就在吏部尚书袁铮上下奔走的时候,扶灵回京的仪仗队中,郑先生正在对李裕锡说:“陛下果然料事如神,那些人果然耐不住性子跳出来了。只是这手段未免太脏了些,区区一二谣言,就指望打陛下一个措手不及吗,可笑至极。”
李先生摇着扇子,道:“这手段不像君子所为,陛下已有对策,臣就不多说了,但还是要提醒陛下,所谓三人成虎,流言虽然不伤身,放任它肆意传开也有害圣誉,请陛下速战速决。”
李裕锡点点头:“先生为朕着想,这番好意朕心领了,那就请两位先生替朕去洛阳走一趟。”
郑先生和李先生对视后,同声道:“愿为陛下分忧。”
回京的御驾比预期晚到了三天,袁铮心里有些不安,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下之能耐心等待了。
“袁大人,今儿圣驾该到了吧。”中书令谢荣海倚靠在太师椅上,喝着茶问道。按理说中书令居于百官之首,这次百官出城迎圣,应该由谢中书主持,可吏部尚书袁大人上蹿下跳的串联同僚,多少有些越俎代庖之嫌。
不过谢荣海也理解袁大人的心情,女婿做了皇帝,他身为国丈有些激动也理所当然。何况后宫名分未定,袁大人想为爱女出头,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谢荣海没有责怪袁铮,反而把自己这个中书令放在了低一等的位子上,听由袁铮安排。
就让袁铮先试试新皇的成色吧,谢荣海如此想着,他是做官做老了的狐狸,一眼就看穿袁铮邀功的心态,他也想借此看看新皇到底是不是像他之前表现的那样,是个任人糊弄的软柿子。
杯中的茶已经泡了三回,茶味都冲淡了。谢荣海嫌弃的放下茶,几天前差役就来报说御驾临近京郊了,怎么今日还不见新皇的人影。难道是新皇故意晾着他们?
袁铮心里也在打鼓,亲自给谢荣海沏了一壶茶,说:“许是有事耽搁了,谢大人莫急,待下官派人去迎一迎陛下。”
“正该如此。”
谢荣海话音未落,远处就传来了马蹄声,诸位大臣皆起身整理衣冠,陛下总算是回来了。
由袁铮领头,百官列队准备欢迎圣驾,然而马蹄声临近,对面来人却不是回京御驾。
“对面可是谢大人?哎呀多年未见,谢兄身体可好?”
这个声音,谢荣海到死那天都忘不了,他拨开袁铮向对面望去,果然见领头之人是他那个斗了多年的死对头朱友丞。
想当年朱友丞和他是同一届进士出身,谢荣海是榜眼,朱友丞是状元,两人都是才华横溢,十分受上峰赏识,结果因为文人相轻,两人非但没有成为朋友,反而成了死对头。就这样争了大半辈子,谢荣海终于在争夺中书令这一职位时大胜朱友丞,不但把中书令的位置拿到手,还把朱友丞赶去洛阳小朝廷当官。
所谓洛阳小朝廷,是女帝临朝遗留下来的产物。当年女帝执意迁都洛阳,百官之中不愿意追随的占多数,所以她干脆在洛阳另辟三省六部,后来甚至直接在洛阳登基为帝。
女帝亡后,后继之君拨乱反正,但洛阳的那个小朝廷却被保留了下来,这么多年苟延残喘着,最后变成安置变相贬黜官员的一个地方,让那些不会再被委以重任的官员到洛阳养老去。
所以朱友丞这老臭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34章 弘农杨氏
谢荣海眼睛眯成一道缝, 道:“朱大人不留在洛阳,怎么到京城来了?”
朱友丞跳下马,两鬓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他理着头发往谢荣海身边挤:“让让, 谢大人给我让个位置, 哎呀新皇登基这种大事, 我们洛阳官员怎么能错过呢,我等同僚日夜急奔,就是为了来恭贺陛下, 谢大人不会对此有意见吧?”
谢荣海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会, 再见友丞, 本官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担心陛下见了你们会动怒。”
历代皇帝都挺忌讳洛阳小朝廷的人, 好像理了这些人,就沾染了女帝当年的气息,会再出一个女子拦截李家江山。所以小朝廷的官员能不出现就不出现,尽量在皇帝面前缩小存在感。
不知道这回朱友丞是抽了哪门子风, 居然敢跑出来膈应新皇,谢荣海就等着看他们被新皇收拾。
朱友丞笑得比谢荣海真心多了:“多谢谢兄关心, 不过这次是陛下召我等来观礼登基大典, 谢兄多心了。”
谢荣海警铃大作, 陛下叫他们来的?为什么?
趁谢荣海愣神之际,朱友丞站到了他身边,一新一旧两件一样的官袍比在一起, 引得他人多看了几眼。
朱友丞并不觉得不好意思,还伸手拉直了官袍上的布丁。
朱友丞:看什么看, 小朝廷的中书令那也是中书令,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跟着朱友丞来的那些同僚,也有样学样的站到了同阶官员身边。这可把京里的大人恶心坏了,但是又没办法说什么。
朱友丞看袁铮还站在谢荣海前面,于是用调侃的目光看向谢荣海:你这老小子越混越回去,现在连个尚书都敢站在你前面了?啧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