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的主人是不见他的,老头隔着微开的门缝把说书时百姓们的反应讲给门里人听,又接过门内那人递出来的一份报酬后,老头喜笑颜开,拿着银子赶紧回去了。
门里的张仪就这样接待了几波说书先生,确保全城都知道蟠龙玉的事后,他才悄悄潜回太极宫。
张仪回来时宫门将将要落锁,陛下今日如惯例宿在安仁殿,见他回来,特意招手让张仪伺候他宽衣。
能给陛下宽衣,这荣誉从前只有余寿公公有,但现在陛下钦点了他张仪……
张仪应是,妥帖的上前伺候,李裕锡取下自己的玉扳指扔给张仪,道:“你这奴才有些机灵,拿着,朕偏了你的东西,就拿这玉扳指抵了。”
帝王身上取下的东西岂是凡品,何况这玉扳指代表的可是陛下的宠信,那是千金不换的无价宝,张仪激动的跪在地上谢恩,心里打定主意要把这玉扳指供起来才行。
第46章 蟠龙玉
如果眼神能杀人, 那张仪肯定被余寿千刀万剐了,可怜余寿防住了甘露殿的一众太监,却被张仪这小子钻了空子,要不是张仪还在贵妃身边当差, 余寿今夜就要找人套他麻袋。
陛下和贵妃都穿了常服, 其他宫人都退下了, 连雨香和常嬷嬷都知道事关紧要,识趣的退到殿外,唯有余寿和张仪两个知情人被留了下来。余寿看见张仪就来气, 又剐了他一眼。
李裕锡坐正,把那日张仪呈给他的物件放在桌上, 那不是说书人说的什么蟠龙玉, 而是张仪出入安仁殿的腰牌。
怪不得他不让人碰呢,感情不是怕被抢功, 而是担心欺君罔上被人识破。至今想来,张仪都觉得自己大胆,可他在水下一无所获,又不能让贵妃娘娘的话掉在地上,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走一步险棋。他当时想希望陛下看在安仁殿的面上,能饶他欺君死罪。菩萨保佑, 陛下看重贵妃, 竟也愿意保他, 上下一瞒,腰牌就成了蟠龙玉。
李裕锡双指点了点桌案,对余寿说:“说说吧, 这几日都查到了什么?”
余寿出列回话,这些天张仪跑外面散步传言去了, 他可也没闲着,憋着劲要把事儿查清楚,好在陛下面前扳回一城呢。
“禀陛下,奴才找人查看过,船肯定没问题,是有人在闸口绑了一根墨绿色的粗线,绳线崩紧阻碍了船只,所以才造成木船停在闸口过不去。因为线的颜色和河水颜色相近,所以岸上的人一时不察。等发现不对后,就有人趁着扶船的时候,下水用利刃隔断了绳线,绳线又随水飘走,所以张公公下水去找时就找不到端倪了。”
余寿将证物呈上,说道:“奴才命人在上下游打捞,起先一无所获,幸好这半截绳线被水草纠缠拦下,奴才机缘巧合下才发现了它。猜到歹人的手法后奴才再去闸口探看,果然发现左右两处有用于固定绳线的绞螺。”
解释完那天船不过闸的原因,余寿又说:“那日只要是下过水的人,奴才都已经将人拿下并关押起来,动刑查问下发现有三人比较可疑。
他们一个是原淑景殿的洒扫太监,德妃搬宫后这人就流入掖庭,千船礼当日他本不该出现在内宫河边,据他说是被临时抽调过去的,奴才现在正在查经手人员。
另一个是御前的传话太监,此人烂赌,在宫内宫外欠了不少赌债,三日前突然有银钱把债都还了,据他说是差事办得好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真假暂未可知。
最后一人是西宫太后身边的一个太监,那日也是跟着太后娘娘来的,受太后娘娘懿旨才下水协助,细查他背景也没有不妥之处。奴才本来并不疑他,可他昨日因入水受了风寒死在了牢里,按说夏日水暖,以他那样的体格也不至于此,奴才担心是有人杀他灭口,因此还得重新查他一遍。”
袁德妃、陈皇后还有西宫太后,这三人里袁德妃和陈皇后还有动手的动机,可西宫太后却好像没有诬陷杨小满的必要。何况她是明着让人下水的,如果真是她做的手脚,如此岂不是让人直接怀疑到她头上了。
因此西宫太后倒是不太可能有问题,至于到底是谁能指使得动西宫太后身边的人,这就有待商榷了。
李裕锡命余寿继续查,然后又问张仪事情办得怎么样。张仪的任务是传播流言,世人皆爱鬼神之说,与其跟他们解释船只不走是出于什么什么样的原因,他们更愿意相信是朝中有妖人作祟。
李裕锡不想有心之人把异象往贵妃身上引,就只能编纂出一个更站得住脚的奇说来吸引百姓的目光。于是由看过许多戏本的贵妃亲自操刀,陛下在旁润色,编纂出了这么一个蟠龙玉的故事。
这种神话色彩的传言总是传得极快的,短短几日功夫,张仪就把故事传得满京城皆知,现在大家伙儿已经不盯着贵妃找茬了,反而个个想见一见这块有灵性的蟠龙玉。
李裕锡为此已经找了巧匠私下雕琢这块蟠龙玉,用的玉料也是他私库中少有的好料,等过几日雕刻成了,应是能唬一唬人的。
余寿和张仪禀完话就退下了,待他们走后,杨小满对李裕锡摇摇头,道:“我觉得不是德妃、皇后或西宫太后干的。皇后娘娘喜欢真刀真枪的对仗,她要是想折腾我,可以直接把我叫去立政殿,她干不出这么拐弯抹角的事。
西宫太后娘娘则做的太明了,似我这样的笨人也不好意思去怀疑她。袁德妃嘛,她一肚子花花肠子确实做的出这样的事,但她被陛下派人看管着,想要避开您的耳目,联系以前的旧部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觉得她做不到。”
千船礼上的事好像打开了杨小满的任督二脉,现在的她更愿意来参与这样的话题,也更积极的想要变得强大起来。
李裕锡很乐意见到她这样的变化,所以也不阻止她说下去,反而时不时引导性的问:“想想幕后之人为何要扳倒你……谁有能力调动暗棋在水里动手脚……如果咱们反应不及时,让他们把妖邪的传言诬陷在你身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会最终得利…….你觉得是谁操纵了一切?”
杨小满就这样一步步的去想:我挡了她的路,所以他才要除掉我,后宫中对我最忌惮的就是陛下其他几位妃嫔,所以包括皇后和德妃在内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其次想要操控宫人,要不就用权要不就用钱,我们刚搬入太极宫,其实对各处都不甚熟悉,连皇后恐怕都还做不到培养死士。倒是两宫太后和先圣时期的老人,她们留在宫中多年,已经积攒下能用的人脉。
倘若我被打成妖妃,马上会有人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把我从陛下身边拉开,这样陛下的目光才不会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的孩子也会因来路不正失去继承的资格。宫中的老人都不受陛下喜欢,自然会有人献上新人,或者说新人已经潜伏在宫中,只等陛下把目光转向她。
“陛下,是东宫太后对不对?”杨小满有些不确定的问。
李裕锡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也许吧。”
杨小满气恼道:“余寿一定要好好查,查出是她做的证据,然后陛下一定要狠狠为我出这一口恶气。”
一想到她差点就被迫离开陛下,团哥儿也会被污成不详之人,杨小满就气不打一出来,发誓一定要好好给罪魁祸首一点颜色看看。
但她还是太乐观了,像东宫太后这样的人出手,是不会轻易留下指向自己的证据的,但看余寿查了半天也没查到跟东宫太后有关的线索,就可以看出太后做事缜密。
所以杨小满指望查出证据然后拿到东宫太后面前去指证她,这想法未免太过天真。
李裕锡估计余寿最后也只能查出些模棱两可的东西来。不过没关系,大理寺和刑部办案一定要有证据,而后宫之中嘛,则讲究一个人心。李裕锡决定去试探试探东宫太后。
几日后,昭庆殿内,徐横波正在为徐太后削制菠萝果,这种被玄奘大师从天竺带回来的果实因其浓郁的香气和甜美的黄色果实而被人喜欢。
但因为菠萝果远度千山而来,比之荔枝还要珍贵,先圣时期因为冯贵太妃受宠,徐皇后纵然喜欢菠萝果的味道,也要退一射之地给冯贵太妃让步。好不容易现在她做了太后,自然要把这份遗憾弥补回来。
可徐横波却很不喜欢这样东西,因为她的手每每沾上菠萝果的汁液,皮肤就会发痒变红,把一双瓷白的小手变得红肿难看。
但再难受徐横波也忍了下来,她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导致陛下居然没看上她,原先自己设想的一飞冲天的场景并没有实现,以至于她现在只能先讨好徐太后这个老巫婆才能立足。
“姑母,幺娘把果子削好了,您尝一尝。”徐横波把一盘果肉递到徐太后面前,徐太后瞧着她不像样的小手,立马心疼的说:“哎呀幺娘,这种粗活怎么能让你来做,瞧瞧,多美的一双手啊,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你快去洗洗手,和姑母一起来品用。”
徐横波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明明她每日都给徐太后削制菠萝果,徐太后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碰了这玩样会发痒的事情,可每次都要她把果子削出来了,徐太后才会装模作样的嘘寒问暖几句。真要是心疼她,为何看她拿起菠萝果的时候不说,非要等手都肿了才肯让她停下,这不是假仁假义又是什么。
以前徐太后见她奇货可居,还肯真心护着她些,后来见陛下对她不感兴趣,徐太后对她的态度就变了。徐横波想,徐太后大概是看到她就会想起曾经的冯妃吧,所以对她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
死老太婆,怎么还不去死。徐横波在冰水里搓着手,只要用冰水浸泡片刻,她的手就能恢复如初,徐太后正是仗着这一点,才敢日日蹉跎她。
但徐横波没办法,她在宫里能依靠的人就只剩下徐太后了,如果连徐太后都不帮她,那她就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徐横波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的送回家,所以只能眼泪往肚子里咽,等手恢复了又挤出笑容去服侍徐太后。
结果她进去时,顾嬷嬷正在徐太后身边耳语,见她进去,顾嬷嬷立刻收声不说了。徐太后阴沉的脸上又扬起了笑,拉着徐横波的手坐下,道:“我的儿,这些日子可苦了你了,你对姑母的孝心,姑母都看在眼里。一会儿啊,你替姑母给陛下送羹汤去,这一回你可要把握住机会。”
徐横波内心是激动的,但嘴上却推辞说:“可是陛下不准幺娘出昭庆殿,这样贸然前去,恐会惹陛下不快。”
徐太后道:“幺娘要是心有顾虑那就算了,本宫让顾嬷嬷去一趟便是了。不过幺娘,陛下已经连着数日没去安仁殿了,此时正是绝好的时机,你要是裹足不前,机会可就让给别人了。”
徐横波眼前一亮,桃花眼里烟波流转,最终她娇羞的低下头说:“我听姑母的便是。”
第47章 两宫太后
徐横波端着羹汤到甘露殿时, 李裕锡正在见大臣,余寿把人引到偏殿,让似烟似媚的女子稍等片刻。
徐横波刚放下手中的食盒,就听见前殿传来陛下发火的声音。她侧着耳朵略听了听, 似乎和江南道征税有关。她不怎么关心前朝的事, 只是担心自己撞上陛下心情不妙的时候。
要是被迁怒就不好了, 陛下本就对她不喜。徐横波想先回去,好歹等陛下气消了再来。但她前脚刚跨出偏殿,耳边就听到了一句话。
“申国公徐望杰曾任御史, 他经验老道又是太后的兄长,身份上能压得住阵, 由他去是最好的。”
徐横波听见父亲的名讳, 不自觉停下脚步,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说了句话, 陛下勃然大怒道:“病了?病得起不了身就找人抬他去,这是为国尽忠的事,朕的好舅舅岂能推脱!”
父亲病了吗?徐横波吃惊,她在宫里真成了睁眼瞎, 姑母什么都瞒着她。徐横波意识到徐太后是故意把她送来的,打探消息也好, 平复帝王怒火也好, 总之她被当成了炮灰。
徐横波不敢再留, 匆匆出了甘露殿,余寿挂着笑把她送走,回去就叫小太监把徐横波留下的食盒给扔了。
小太监福春弓着背, 讨好的说:“徐娘子亲手做的好东西扔了多可惜,孙儿给爷爷放房里去?”
谁说太监断了根就六根清净了, 福春就知道不少大太监都在宫外养着妻妾呢,他就不信余大总管对着徐娘子这样的美人能心如止水。
“去去去!”余寿嫌弃的擦擦手:“这种晦气东西洒家可不要,劝你也别沾手。”
宫人们都信运道,余寿尤其是,他总觉得自己最近是走了霉运,所以才会被张仪给抢了风头。在他眼里这徐横波的运道可算不上好,于是越发不肯碰徐横波留下的东西。
福春捧着食盒赶紧走,生怕慢一步就被霉神追上。那边厢徐横波还走在回昭庆殿的路上。
她心里乱得很,总觉得事情蹊跷。她爹说的好听些叫富贵闲人,说难听了就是酒囊饭袋,先圣为了康王也想过提拔徐家,这个江南道御史的官职就是这么来的。
结果她爹去了江南道两年,被人参了一本说他尸位素餐,惹得上下政令不通,先圣发怒,没当场下令把人绞死已经是看在徐太后和康王的面子上了。她爹灰溜溜的回来了,至此就守着国公的爵位过日子,再也没有出仕过。
就当了两年的乌龙官,陛下也好意思说她爹经验老道。徐横波可不认为陛下是提拔徐家,十有八九是拿他们徐家填坑呢。那么陛下为什么突然针对徐家?徐横波想了想,觉得问题大概出在徐太后身上。
如此想了一路,走到昭庆殿时,徐横波故意表现的很慌张,进门见到徐太后就扑倒地下。
“姑母,横波听说我爹爹病了,他现在如何了?”
徐太后把她扶起:“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事?”
徐横波就把自己听来的事说给徐太后听,徐太后面沉如水,问:“所以你没见到陛下的面?”
徐横波擦泪:“陛下忙着见外臣,没工夫见我,我又听说爹爹病了,心里着急,就想着先回来请姑母允许,让我出宫去看望。”
“糊涂!”徐太后恨铁不成钢,道:“你就是你爹的药引,你爹能不能好就看你的了,现在可不是你出宫的时候。”
徐太后把人带到内室,道:“你爹那儿是本宫让他装病的,陛下非要他巡视江南道,他如果不生这场病,这会儿怕是已经葬身鱼腹了。”
徐横波假装不解:“替天子巡视江南道难道不是好事?”
好事?好事怎么轮得上徐家。谁都知道江南道富庶,但银钱全都掌握在商贾手中,朝廷想要征税可以,然而想按实征足所有税款却几乎不可能,世族藏田藏人是常有的操作,一县司库能把人头税收齐都不容易了,何谈其他。
可陛下这次铁了心要整治江南道这股邪风,下令要派钦差巡视,查田查人查税,有一人一里对不上的,上下人员全部问责。
朝中很多大人不看好陛下的这个政令,那些乡镇大户谁家不是在当地经营了几代人,麾下收养的护院至少在百数以上,陛下想用一纸圣旨让他们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吐出来,这怎么可能呢。
因此这个巡查御史的位子差不多等于替罪羊,差事办好了恐怕要葬身在江南道,差事办不好回来也躲不过陛下的虎头铡。左右都是个死。
这样的烫手山芋被塞到了徐家手上,徐太后立马派人回去让徐望杰装病,希望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把各种关系讲给徐横波听,又说:“现在只有你能救你爹爹了,只要陛下松口,朝中自有人会为你父说话。”
徐横波白了脸:“可陛下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如何能劝陛下改变主意?我徐家一直安分守己,为何陛下非要点我爹爹去?”
徐太后动了动嘴唇,她自己知道根源大概在自己身上,但这些事就不必让徐横波知道了,她让徐横波做好准备,万不得已的时候也顾不上女儿家的体面了。
把徐横波送回房间,徐太后焦急的对顾嬷嬷说:“你确定那几个人都是被余寿这奴才带走的?“
顾嬷嬷点头:“人就关押在掖庭,余寿看得严,奴婢的人没办法接近犯人。不过娘娘不必担心,奴婢有信心余寿撬不开他们的嘴。”
徐太后烦躁道:“他们不开口有什么用,陛下已经疑到本宫身上了,在宫里没证据又怎样,他是陛下,他想让谁死还看证据和理由吗?”
徐太后没想到这么快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她心慌道:“咱们这位陛下还真是痴情,本宫动了他的心头肉,他就要剜徐家的顶梁柱。不消了陛下对本宫的疑心,徐家这一关就过不了。阿顾你去安排,把矛头引出去。”
顾嬷嬷为难道:“现在陛下盯昭庆殿盯得紧,此时动手岂不是自投罗网?”
徐太后垂首:“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让本宫眼睁睁看着兄长被抬去江南道,还是干脆让本宫去向陛下自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或还有一线生机。”
顾嬷嬷不敢多说,咬着牙让徐太后放心,她一定把事情办好。
余寿正等着立功呢,夜里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盯着昭庆殿,怎么可能让顾嬷嬷再得手。
人是傍晚被抓的,李裕锡用完晚膳特意去看望“病中”的嫡母。他到时徐太后正在佛室捡佛豆,李裕锡就陪着她捡完一碗的佛豆,然后才对徐太后说:“后天就让舅舅出发吧,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行船也能快些。”
徐太后身躯摇摇摆摆,好像下一刻就要跌倒:“陛下就这么狠心,非要送本宫的哥哥去死吗?”
她从蒲团上站起来:“是,千船礼是本宫动的手脚,陛下有什么不满只管冲着本宫来,本宫都认了,只求陛下放过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