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徽若斜眼看姜潮生,他捂着肩头凶兽咬出来的伤口,走得一瘸一拐。
羽徽若靠近他,一双黑目华光灼灼:“我有一事十分好奇,二师兄天不怕,地不怕,怎的会怕黑?”
姜潮生沉默,久到羽徽若以为他不会再答了,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幼时曾入学堂,读书太好,遭人嫉妒,被锁在书柜里一天一夜,那时起,便落下了这个毛病。”
哪都有捧高踩低的,母亲耗尽积蓄,将他送入书院,那里都是些有权有钱人家的孩子,众星捧月的长大,怎么可能忍得了一个妓子所生的孽种爬到他们头上去。
姜潮生言尽于此,不肯再多说。
羽徽若还想借机引出玉簪子的话题,思前想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畅通无阻地走出了魍魉洞。
羽徽若感叹道:“这魍魉洞名不副实啊,里面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魑魅魍魉。”
姜潮生回道:“在你来之前,洞里的东西,都被凶兽扫荡干净了。”
羽徽若半开玩笑:“那你还真是幸运,凶兽吃饱了,没打你的主意,要是我晚来一步,你就被当夜宵了。”
前方响起刀剑的声音,羽徽若飞快奔过去,刚站定,就见那些弟子们跟撒豆子似的飞出去,个个摔得鼻青脸肿,而被他们团团围住的少年,赫然是前不久失踪的鹿鸣珂。
鹿鸣珂手握长剑,半张脸覆着黄金面具,笔直地挺立着,薄唇抿出不悦的弧度。
那把剑被封在剑鞘里,自落入他手中,都安分守己,没有一丝异动,此时忽然剧烈震动起来,挣脱着要飞出剑鞘。
鹿鸣珂指尖抵住剑柄,身后一道欢喜的声音响起:“鹿鸣珂,你果然没事。”
封在剑鞘里的东皇倏然飞出,化作一道耀眼的光芒,刺向羽徽若的眉心。
羽徽若大惊失色,接连后退,她身后不远处的姜潮生亦是脸色微变,祭出了自己的碧玉箫。
鹿鸣珂一跃而起,轻巧的身形划出道弧线,落在羽徽若身前。
他抬起右手,张开五指,掌中灵力氤氲,抵住东皇剑的锋刃。
东皇剑一寸寸向前。
它看到了鹿鸣珂的心魔,它要杀了鹿鸣珂的心魔。
鹿鸣珂手掌合起,握住东皇剑的利刃,撕裂出一道伤口,鲜血滴滴答答落下。最终,东皇剑光芒闪烁,渐渐收敛了杀气,变回凡铁,乖乖依附在他掌中。
他还剑入鞘。
其他弟子们反应过来,小声的交头接耳:“是东皇剑,那个丑八怪居然拿到了东皇剑。”
“东皇剑生性高傲,怎会青睐这个丑八怪。”
“连二师兄都没得手的东皇剑,不可能会选中这个丑八怪,他定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鹿鸣珂入门时罩着面具,引人窥探,他们有人曾看到鹿鸣珂取下面具后的那块疤,一夜之间,鹿鸣珂丑八怪的名头就传遍七曜阁,不喜他的,就以丑八怪代称。
众人皆愤愤不平。
有人提到姜潮生,姜潮生垂下眼睫,不说话。
鹿鸣珂的手掌还在滴血,血珠染红东皇剑的剑柄上镂刻出的花纹。
羽徽若死里逃生,简直有一百句脏话想对着鹿鸣珂破口大骂,看到他满手的鲜血后,满腔的愤怒又都消失无影。
第42章 [VIP] 萌动
剑冢未开, 众人被迫逗留在剑冢内,那凶兽吃饱了四处溜达,大家害怕被它撞上, 打了牙祭,都不敢乱跑, 这里属姜潮生修为最高, 他们都紧紧依附在姜潮生的身旁。
鹿鸣珂握着剑,独自一人离开。
羽徽若不想被其他人误会自己是姜潮生阵营的,索性追着鹿鸣珂而去。
夕辉收敛余光, 墨黑一重重侵染天色,平阔的荒野间, 一道丈宽的河流哗啦啦向东而去,波涛撞上嶙峋乱石,银浪翻涌。
鹿鸣珂坐在河边,正在清洗伤口,那把染了他的血的东皇剑就搁在身侧。
少年掌心都是血, 剑痕深可见骨,他挽起袖子,将手插入水中, 那伤口一沾上血, 痛得他眉头拧了下。
“你这样粗暴,当然会疼。”羽徽若走过来。
被封在剑鞘里的东皇剑, 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再次想要挣脱束缚。
羽徽若的脚步僵了一瞬。
鹿鸣珂丢了个禁制, 彻底封死东皇剑的异动。
羽徽若松口气, 走到他身边蹲下,握住他的手, 自袖中掏出一张帕子,浸透了水,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掌间的污痕:“你呀,对别人狠就算了,干嘛对自己这么狠,这是你自己的手,又不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猪肉。”
羽徽若擦拭着的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
少年手背上有一块烫疤,这烫疤她记得,是她无意中烫出来的,那时他还是她的小奴隶,不哭不喊,就那么傻傻地盯着她,她以为他不怕疼,是个没有知觉的怪物,生出几许忌惮,自那之后,冷落了他不少。
鹿鸣珂抽回了手。
羽徽若凶巴巴地抓住他的手:“躲什么,还没上药,这是握剑的手,伤了,就废了。”
她忽而想起,这少年左手剑使得也是极好极好的。
羽徽若指尖柔软,泛着些许的凉意,滑滑的,鹿鸣珂五指僵得仿佛不属于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出来。
羽徽若把给姜潮生治伤剩下的药粉,都倒在了鹿鸣珂的掌间。
这羽族带出来的好东西,她自己没用上多少,都用在了男人身上,要是被姑姑知道,铁定要狠狠责骂她暴殄天物。
羽徽若一边鄙视着自己对这小奴隶一次次心软,一边为他的伤口包扎。
鹿鸣珂的禁制没起多少作用,那被封在剑鞘里的东皇剑再次躁动起来。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握住了东皇剑。
羽徽若头也不抬地问:“到底是你对我有意见,还是你的剑对我有意见?”
“何出此言。”
羽徽若毫无预兆地伸手,扯了下他的衣襟。
鹿鸣珂猝不及防,向后躲闪,从坐着的青石上跌下去。青石低矮,他摔得并不狼狈,那张肤色苍白的脸上骤然铺满红晕。
他慌乱得拢好衣襟,错开羽徽若的眼。
羽徽若说:“别藏了,我看见了,种着同心契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块疤。剑一旦认主,与主人心意相通,剑的杀意,便是主人的杀意。鹿鸣珂,明明解开同心契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你还是义无反顾地剜去血肉,就这么恨我,想亲手杀了我?”
羽徽若说到最后一句,已经逼到鹿鸣珂跟前。
“只是不想受人控制。”鹿鸣珂面颊上的红晕渐渐退却,再次覆上羽徽若熟悉的冷漠,他扭过头去,看着潺潺的流水。
“那你想杀我吗?”羽徽若握住他手里的剑,“有一天,你会不会用你手里的剑杀了我,去证你的大道。”
鹿鸣珂答不出来。
“鹿鸣珂,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会死在你的剑下,我心里头真是有点不甘心呢。”
羽徽若的低声喃喃,散入风中,她拍拍身上的灰,走到河边,洗掉手上沾染的血迹。
鹿鸣珂盯着她的背影,认真思索着她话里的深意。
羽徽若十指纤细,轻晃水面,拨动着流动的波纹,荡开一圈圈涟漪。
“初得神剑,我尚不能全然掌控它,它的杀意,非我本愿。”少倾,身后飘来鹿鸣珂几不可闻的声音。
羽徽若手指绕着水波画圈圈,闻言,动作一顿。
*
姜潮生盘腿而坐,擦拭着碧玉箫。
夜色已深,他们怕引来凶兽,不敢燃明火,十几人围坐在一处,黑压压的。零星的月色漏下树隙,映在姜潮生的脸上,透出一种阴森森的鬼魅气氛。
“二师兄,您别生气,鹿鸣珂那小子能拿到东皇剑纯属运气,那剑凶得很,他一旦掌控不了,就会被反噬,到时咱们只管看他的笑话。”
“对呀,二师兄,等东皇剑弑主,咱们再接手,大家就知道谁才是东皇剑真正的人。”
不提东皇剑还好,提起东皇剑,姜潮生指尖发白,几乎将锦帕捏得粉碎。
“剑冢开了,二师兄,剑冢开了。”有弟子专门守着剑冢的入口,剑冢一开,赶紧跑过来将此事汇报给姜潮生。
凶兽不知所踪,随时有可能会窜出来,还是先出剑冢为重。
东皇剑已择主,再入剑冢,亦无意义,姜潮生下令道:“所有人即刻撤离剑冢。”
“二师兄,可要通知羽师妹和鹿师弟?”发问的是先前和羽徽若一起回去找姜潮生的弟子,说到底,没有羽徽若,姜潮生不可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这弟子良心不多,还是有点的。
“我说的是所有人。”姜潮生沉着脸说。
那弟子一下子会意:“我这就去通知羽师妹和鹿师弟。”
*
剑冢无羽徽若的机缘,羽徽若并不觉得可惜,她擅刀,不擅剑,那些名剑落在她手里,反而是明珠蒙尘,倒是鹿鸣珂一出了剑冢,拿到东皇剑的消息,顷刻间就传遍了七曜阁上下。
明华剑尊大为高兴,当着所有弟子的面,将他赞赏一番,还赠了他一套剑谱。此后,鹿鸣珂在七曜阁的地位有了微妙的变化。
有东皇剑在手,又有明华剑尊的亲口赏识,不少人都暗自琢磨着,这鹿鸣珂前途不可限量,明里暗里,原先轻视过他的人,眼巴巴地跑来与他交好。
更奇怪的是,鹿鸣珂一改先前的冷若冰霜,对前来结交之人通通笑纳。
今日一早,羽徽若就听说鹿鸣珂被几个弟子相邀着下山去了,那几个弟子是长老的座下弟子,按照辈分,鹿鸣珂还当唤他们一声师兄。
羽徽若照例去桃花坞寻姜潮生,姜潮生负责传授她七曜阁的基础剑法,这些剑法进入七曜阁的都要学,算不上什么高明的招式,对羽徽若来说,聊胜于无。姜潮生的簪子还在她手里,她这是去放长线钓大鱼。
姜潮生这人乍看不是什么好人,细看更不是什么好人,好在他坏得坦坦荡荡,不会使些阴私的手段来迫害他人,授剑一事,他从不藏私。
羽徽若跟他学了半日的剑。下午,姜潮生将剑一扔,递了把小锄头给羽徽若。
羽徽若抱着小锄头,一脸茫然地问:“我们不练剑了吗?”
“学剑一事不急,我领了一桩任务,做好了,可计五十功德。”姜潮生唇角一勾,笑得不安好心。
“什么任务?”
“除草。”
“这么简单?”羽徽若难以置信,什么除草任务,还能计五十功德。
简单,是不可能简单的,姜潮生领到的这桩任务是给药圃里新到的一批人参除草。
这批人参不是普通的人参,它们受仙山福地的灵气滋养,渐渐修出了些灵性,极为不老实,长在地里,四处乱跑,除草时,锄头无眼,一不小心伤到人参,不仅拿不到功德,先前积攒的功德还有可能会被扣了个精光,所以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个棘手的悬赏任务。
羽徽若扛着小锄头,刚踏进药圃,那些长在地里的小人参,如小狗见到了骨头,全都跑到了她的脚下,更有甚者,攀扯着她的裙摆,试图往她身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