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云啸风清醒的机会渺茫,羽徽若急切问道:“毒素除尽需要多长时间?”
“这个嘛。”苏畅看了眼鹿鸣珂, “我不敢夸下海口,许多毒尚不确定,需要一样样去试,顺利的话,三五个月是没问题,若被耽搁,三年五载也不无这个可能。”
“他能醒来的几率有多大?”羽徽若追问道。
“看天意。”苏畅叹口气,“我自当尽力而为。”
连百草门的少门主都无法给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世上还有谁能救得了云啸风。羽徽若全身的力气都似被抽干,下意识抓住鹿鸣珂的胳膊,勉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那瞬间,她想到了很多事,想到当年云啸风躺在乞丐堆里高烧不退,被自己捡回一条命,想到摄政王正当盛年,痛失羽皇这位心爱的弟子,年事已高,又要失去这唯一的义子。
苏畅卷着袖口,说:“几位等这么久,想必已饿了,我已着人备好酒菜,为几位接风洗尘。”
羽徽若惦记着云啸风,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两口菜,就放下筷子了。好不容易挨到宴席结束,她提了一壶酒,推开云啸风的屋门。
云啸风刚进行过药浴,身上只穿了件纯白的薄衫,闭目躺在榻上,周身的穴道插满银针。
羽徽若经过桌子,取了两只酒盏,在他身侧坐下,如旧时那般,说:“云啸风,起来啊,陪我喝酒。”
没有人答她,她就仰头痛饮一杯酒。
这酒不比她和云啸风常在羽族对饮的果酒,一口下去,从嗓子眼直呛到心口,火辣辣的,烧得心尖疼。
恍惚间,那少年从床上爬起来,皱皱眉,拔了满身的银针,抢走她手里的酒盏:“这酒忒得难喝,等回了羽族,我亲自酿酒,与殿下喝个痛快。”
羽徽若忍不住笑起来。
笑着,笑着,笑容僵在脸上。
眼前活蹦乱跳的云啸风晃了晃,消失不见,真正的少年还脸色灰白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
羽徽若一离席,鹿鸣珂就跟了上去。
羽徽若的背影消失在云啸风的客房内。
鹿鸣珂驻足树下,冷眼望着那两扇门板合起,挡住倾泻而下的月光。
他在风里站了足有半刻钟的功夫,待到身上的酒意都被吹散,衣角泛着股冰凉的气息,大梦初醒般慢吞吞地往回走。
苏畅看重他,给他备的客房是最好的。
他推门入内,方站定,右手按上剑鞘,悬在腰间的东皇剑倏然飞出,剑尖抵着站在帘后的人影。
荧荧火光自那人指尖亮起,照出半张覆满魔纹的脸。祝炎托着烛台,撩起帘子走了出来:“殿下还是这般警觉。”
鹿鸣珂扬手一挥,掌风关上屋门:“你怎么在这里。”言下之意,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只是为您的祖父魔君陛下带一句话。”
“说。”
“陛下旧伤复发,身体大不如从前,这几日愈发思念自己的爱子苍玄,日夜盼着苍玄太子生前唯一的骨血回归幽都,与他共叙天伦。”
“我知道了。”鹿鸣珂冷淡回道。
祝炎摇头:“殿下的反应,未免太过绝情。”
“我与他从未蒙面,未有过情,何谈绝情。”鹿鸣珂挽剑,推入鞘中。
“我看是殿下被这万丈红尘迷了眼。”祝炎轻吹一口气,掌中烛焰跳跃,“殿下身份特殊,容我提醒一句,小心,玩火自焚。”
鹿鸣珂背过身去:“要我回幽都,可以,我有个条件。”
“殿下请讲。”
“我要虎符。”
祝炎颇为为难:“殿下这条件真是难办,不过殿下放心,我会转告陛下的。”
“你可以走了。”
祝炎抱拳:“殿下保重。”
*
羽徽若饮了三盏酒,脑袋晕乎乎的。
她絮絮叨叨与云啸风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灯烛不知不觉烧了一大截。
天色已晚,该回去了。她捧起琉璃灯,掀开灯罩,吹灭烛火。
细白烟雾腾空,四周骤然陷入黑暗,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掠入屋内,掌风击中她的后颈。
羽徽若昏过去前看到了半张布满魔纹的脸。
再有意识时,躺在一张柔软的榻上,羽徽若勉强掀了掀眼皮,入目是纱制的垂帘,薄薄一层绯红,如大雾涌动。
帐外站着两道人影,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为师赠予你一份大礼,好好享受。”羽徽若只听到这句就没声了,说话的那人拂袖而去,接着,是屋门合起的声音。
羽徽若重新闭上双目,袖中的手摸到明玉刀。
隐约有人走到床前,撩起帘子,而后,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伴随着低低两声叹息。
他的手伸过来,羽徽若的明玉刀刺了出去。
那人不躲不闪,迎上她的刀锋。羽徽若腕底翻转,将刀锋换了个方向。
“姜潮生?”
羽徽若的目光往下移,落在姜潮生指尖。姜潮生攥着一床薄被,显然是打算替她盖上。
“好久不见,羽师妹。”
羽徽若悄然将他打量着。许多日子没见,他脸色愈发惨白,双颊深深凹陷下去,全身上下瘦得皮包骨头,半弓着身子,不见二师兄昔日的半分风流倜傥。
“咳咳。”姜潮生松了被子,收回手,低声咳嗽着,“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你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姜潮生接过她的话,“我与祝炎联手杀了明华剑尊,亦被他重伤,几乎丢了半条命,我这副模样怨不得旁人,是我咎由自取。”
血魔一族,但凡损毁元气,饮足鲜血即可,他这副苍白病弱的模样,看起来有十天半个月没有饮血了。
七曜阁意气风发的二师兄,沦落到要饮人鲜血为生,其中的不堪,大概只有姜潮生一个人知道了。羽徽若与姜潮生相交不深,这几个月的同门生涯,她看得出来此人心高气傲,有所坚守,不是凡夫俗子能相提并论的,落得如此,确实叫人心酸。
羽徽若唇瓣翕动,半晌,说道:“恭喜你大仇得报。”
姜潮生笑了:“你是第一个恭喜我杀了明华剑尊的。”
羽徽若问:“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回头……是回不了头了。”姜潮生目光越过她,变得飘忽起来,“走一步,是一步,总要顺遂自己的心意,逍遥痛快才是。”
他已是血魔,仙门和人间,大抵是容不下他,天渊对面的幽都,又岂是什么好去处,他说的逍遥痛快的活法,羽徽若想不出来。
羽徽若将明玉刀插回刀鞘,舔了下干裂的唇瓣,沉吟道:“我的身份你是知道的,你若不嫌弃,可以随我回羽族。”
“你这是在招揽我?”姜潮生翘起唇角。
“你可以这么理解,入了羽族,你要听我的话,不能随意吸食他人鲜血。当然,我可以为你提供鲜血,要是你想要我的血,也不是不行。”
姜潮生是个人才,羽族夹在仙门和幽都中间,处境艰难,羽徽若身为羽族帝姬,为羽族招揽人才,是应当做的,哪怕损失掉点血。
姜潮生大笑起来,颇为高兴的样子。他起身,倒了杯温茶,递给她:“我要感谢帝姬的厚爱才是。”
“客气,各取所需。”羽徽若伸手接茶盏。
姜潮生的手抖了抖,杯中茶水尽数淋到她的手背上。
羽徽若还当他是在嘲笑自己自不量力,妄想招揽他到自己的麾下,满脸怒意,抬眸瞪他。
姜潮生突然掷出茶杯,仓皇地背过身去,疾声说:“羽徽若,快,离我远点。”
还好泼在手背上的茶不烫,羽徽若卷起袖子,擦掉茶渍,几乎是在姜潮生开口的同时,一下子与他拉开最大的距离,窜到了角落里。
这屋子四周都被人下了禁制,祝炎的功力比她高,她打不开禁制。
姜潮生依旧背对着她,浑身绷紧,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魔人种类繁多,羽徽若读过血魔的相关资料,他们平时与常人无异,能食五谷,饮清茶,一旦渴饮鲜血,就会陷入发狂的状态,直到喝到鲜血为止。
姜潮生这个样子,不用他说,羽徽若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姜潮生重伤的情况下,需要大量的鲜血,现在屋内只她一人,要是被他得手,她会被他活生生吸死的。
现在羽徽若总算明白过来,刚醒来听到的祝炎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姜潮生双拳紧握,十指的骨骼捏得咯咯作响。他牙根发痒,尖牙控制不住地生长,探出双唇。
依稀有血腥气飘来。
他的眼睛红了起来。
羽徽若也闻到了这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暗道不好。窗外立着道人影,刺破窗纸,血气就顺着那缝隙钻进来。
姜潮生彻底失控,朝着羽徽若扑过来。
血魔动作迅捷,羽徽若躲闪不及,被他扑了个正着。他浑身冰冷,皮肤沁着层凉意,修长的四肢沉甸甸的,钢铁般坚硬,伏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颈侧微疼,被什么划开了,带起一粒血珠。
姜潮生合掌握住那粒血珠,抹在自己的唇瓣,舌尖一卷,吞入腹中。
少年肤色苍白,唇瓣鲜红,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
羽徽若用力将他推开,往地上一滚,撞到桌腿。她忍住疼痛,狼狈地爬了起来,伸手摸向脖子。
指腹抹到淡淡的薄红。
是她的血。
姜潮生的指甲在她颈侧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因他指尖是冷的,并不怎么疼,伤口不大,血已止了。
姜潮生目光凶狠地盯住她,再次扑过来。
羽徽若抽出明玉刀,与他缠斗着。
房间四四方方的,无法施展开拳脚,又有桌椅等障碍,杯盏烛台噼里啪啦砸出声响,灯火灭了大半,光线一下子黯淡许多。
黑暗中,羽徽若的一双眼明亮异常。
姜潮生敏锐得如同一只猫,羽徽若纵有明玉刀,占尽先机,依旧被他逼得四处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