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闭目躺在床上,身上缠着厚厚的布条, 血色染红衣襟。
羽徽若指尖摩挲着从鹿鸣珂怀中找到的虎符。
殿内所有闲杂人等都被驱逐, 只剩下白梨一人站在床前,等待着羽徽若的吩咐。
“通知下去,扶光君鹿鸣珂新婚之夜遇刺, 身陨。”羽徽若收起虎符。
白梨得了她的吩咐,立即去处理这件事。有没有刺客不重要, 寝殿的一场大火,和弓箭手的出动,都是这场刺杀的最好证明。
羽徽若坐在床畔,思及鹿鸣珂濒死前的反应,满腔的仇恨和愤怒, 都变作了疑惑。
鹿鸣珂的反应不像作假。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生出了感情?
不重要,不重要了!羽徽若摇头,在他和幽都魔族布局的这场阴谋诡计里, 他是对白漪漪有情, 还是对自己有情,都无关他覆灭羽族的决心。
有情的结果, 不外乎如梦中那般, 她成为他掌中雀, 被迫抹去帝姬的所有, 变作一心依恋他的初初。
羽族帝姬岂可做他人玩物!
她不后悔与他决裂,叫他恨着她也好, 这样,往后千年万年,还有无数洪荒的岁月里,他永远会记得有个叫羽徽若的姑娘。
羽徽若仰起头,所有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意,尽数被逼退回眼中。她起身,为熏炉添了点安神香,恍若什么都没发生,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寝殿。
水仙推着木制轮椅走了过来,轮椅上坐着一身白衣的方祈玉。
这个方祈玉是真的大师兄方祈玉,虫子化出的傀儡,已经被方祈玉的灵渊剑斩杀了。
他全身的骨骼还未完全修复,暂时只能以轮椅代步,因还未重塑金丹,修为不够,自断的左手尚未用再生术使断臂重生,袖管里是空的。
方祈玉道:“这次还要多谢帝姬相助,免仙门一场腥风血雨。”
羽徽若道:“不,该是我感谢大师兄,保全悯之的名声。”
他们对外只说鹿鸣珂死于刺杀,他所作的勾当,无一对外公布。
扶光君已“死”,扶光君之名永存。
方祈玉歉然道:“这件事是我自己有私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明华剑尊这两年在外头的名声越来越不堪,再传出新任掌教是幽都的奸细,七曜阁的名声将会遭受到空前的打击。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方祈玉问。
“我会将他放逐荒墟。”
方祈玉讶然:“荒墟?”
羽徽若曾求他,留下鹿鸣珂一命,并且承诺会将鹿鸣珂关押起来,方祈玉以为是羽徽若对鹿鸣珂情根深种,想将他余生的岁月都占为己有。
传闻他们羽人性情忠贞,一生只认一个伴侣,说白了,是占有欲强,被废除修为的鹿鸣珂,落在羽徽若的手里,还不是任由她摆弄。
方祈玉未曾料到羽徽若会是这个打算。
天地初开前乃是一片混沌,后来天地分离,有了三界。荒墟是混沌时期留下来的一片废墟,不归属于三界。自上古以来,无数妖魔被放逐此地,皆有去无回,因此被赋予“八荒炼狱”的称号。
他们回不来的原因无从考究,有人说是被荒墟的妖魔邪灵吞吃了,也有人说荒墟保留着混沌时代的特征,所有踏入这个地方的无一例外都迷失在此,找不到回去的路。
放逐荒墟,鹿鸣珂活着,与死了无异。
方祈玉有些摸不透羽徽若到底是爱着鹿鸣珂,还是恨着鹿鸣珂了。
“所以,一早就有了这个决定,对吗?”
“嗯。”羽徽若毫不避讳地承认了。她早就打算好,洞房花烛夜过后,就将他送进荒墟。
他有不死之身,亦有祸乱苍生之心,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封印他。
这是她犯下的错误,理应由她亲手结束这一切。
*
夕阳逐渐隐没踪迹,黑暗一寸寸吞噬大地,经过烈日炙烤一整天的大地,像是被大火席卷而过,仍旧残留着炙人的热意。
鹿鸣珂闭着眼,躺在滚烫的地上。
“没见过,是个生人呢,怎么这么多血。”有个东西贴着他的身体,絮絮叨叨,“他手里握着剑,看起来是个剑修,金丹都碎了,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谁在说话?”鹿鸣珂喉头干哑紧涩,出口的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
“他戴着的这个面具好漂亮。”那东西冰凉的手落在鹿鸣珂的脸上,说是手,细细长长的,又凉又滑,像是海底的某些黏腻的生物。
它拽下了鹿鸣珂的面具,发出夸张的惊呼声,紧接着四周响起爆笑的声音:“嘻嘻,好丑。”
“走开,都走开,不看看你们自己长得什么模样,还有脸嘲笑别人。小哥哥,你莫搭理这些没人要的东西,我喜欢你,你来服侍我,好不好?”
“臭八婆,你又发春了是不是!他是我先看到的,归我。”一大串吸溜口水的声音。
“什么你先看到的,明明是大家一起看到的,要吃,也是大伙分着吃。”
“分着吃就分着吃,好不容易有口新鲜的吃食,大家都注意一下吃相,别在生人面前丢了脸。”
“就你整日面子,面子,你这个无面妖脸都没有,哪来的面子。我等不及了,你们不吃,我先吃!”
“操!哪里来的怪鸟!”
“这怪鸟抓老子的脸,滚开,滚开,啊!”
“呜哇,这鸟好凶!”
大鸟扑翅的声音,夹杂着乱七八糟的鬼哭狼嚎,好一阵兵荒马乱,四周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不知都是些什么妖鬼邪灵,跑了个干净。
鹿鸣珂耳边终于清净不少,倏然,他的耳尖动了动。有什么在靠近他,那东西暧昧地缠上他的身体,从触感来判断,是头发。
“小哥哥,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待你的。”这个声音他听过,就是刚才吵着要让他服侍它的女声。
“你是谁?”鹿鸣珂指尖微动,感觉到流失的力气渐渐回到身体。
“我?我不记得我的名字了,他们都管我叫长发鬼。”长发鬼贴在鹿鸣珂的身上,乌黑如缎的发丝足有两米长,俏皮地缠住他的手指,“要不小哥哥给我起个名字。”
鹿鸣珂猛地睁开眼,五指收拢,扯住长发鬼的头发,甩了出去。
长发鬼只有一颗头颅,鹿鸣珂这一摔,用足了力道,那颗脑袋撞在地上,疼得它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发出凄厉的哀嚎:“小哥哥,我错了,不要杀我。”
“这是哪里?”鹿鸣珂用力地扯着长发鬼的头发。
长发鬼的额头被地上的石子划出一道血痕,血水流进眼眶,她闭着眼,只顾着大呼:“我的脸,我的脸花了……”
“这里是荒墟,你回不去了,可怜见的,是谁将你丢下来了,那个人心里一定很恨你。”石头后面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那张脸稚嫩如幼童,声音却沧桑沙哑如饱经风雨的老者。
“荒墟?”鹿鸣珂当然知道荒墟是哪里。荒墟,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是羽徽若将他丢下来的吗?
羽徽若,短短三个字,每一个字都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子,将他心尖上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剐得鲜血淋漓。
他像是哭,又像是笑,半弓着身体地,颓丧地坐在地上,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噗地吐出了口血。
那口血雾刚好喷在长发鬼的脸上。
长发鬼停止了嚎叫,面露惊恐。
鹿鸣珂阖了阖眼,双瞳漆黑如深渊,隐约可见其间血雾浮动:“羽徽若,羽徽若……”
他咬牙切齿,将这三个字含在舌尖上,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似要生啖其血肉。
长发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任由谁都听得出来,他对这个叫羽徽若的恨之入骨。
“怎么离开这里?”鹿鸣珂问。
“想离开这里,得去雷泽深渊找那条蛟龙,那恶蛟上古时期就在这里了,离化龙只剩最后一步,被自己的心上人吸干所有修为,丢弃在了这里,只有它记得回去的路。不过,它脾气不好,未必会告诉你。”先前与鹿鸣珂搭话的小妖说道。
鹿鸣珂探手,抓起身侧的东皇剑。
他醒来的时候,东皇剑就在手中握着。是羽徽若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有这把剑,这荒墟里的妖傀邪灵总要忌惮几分。
他以剑拄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腹部本该盘踞着金丹的地方,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想起醒来听到的那句“金丹碎了”,鹿鸣珂一颗心沉入了无底深渊。
羽徽若震碎了自己的金丹。
鹿鸣珂握住东皇剑时,生出的一丝羽徽若尚对自己留情的希冀,轰然粉碎了个彻底。
“你伤得这么重,又失了修为,就算那只鸟愿意保护你,你也很难对付那条蛟龙。”小妖指了指栖息在枯树上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鹿鸣珂的黑色大鸟。
鹿鸣珂抬首,与大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鸟体型硕大,双翅拢在身后,身上肌肉虬结,一双黄金眼瞳映出鹿鸣珂狼狈的身姿。
鹿鸣珂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吞着口水。失血过多,长久没有水源供给,愈发叫他饥渴难耐。
当务之急,不是寻那条蛟龙,而是找到水源。
放眼望去都是荒漠和光秃秃的山脉,其间生长着黑色的树木。这种树不长叶子,浑身都是尖锐坚硬的倒刺,有慌张乱窜的小兽撞到树上,被倒刺扎穿,血肉就会成为树的养分。
鹿鸣珂握着剑,步履蹒跚地离开。
大鸟扇了下翅膀,跟了上去。
第75章 [VIP] 亡夫
帝姬的新婚丈夫扶光君在洞房花烛夜遇刺身亡, 自那之后,帝姬就脱下彩衣,终日着一身素白, 哀悼亡夫。羽族子民感其哀伤,自发取下门前悬着的红灯笼, 挂上白绸, 祭奠这位不幸陨落的扶光君。
扶光君陨落的三日后,下了场雨,大雨冲刷着地上残留的血污, 抹去了所有的痕迹。
这场雨断断续续,接连下了小半个月。这日, 一身素衣的羽徽若撑开伞,步下台阶,走入了烟雨中。
山间氤氲着水汽,丰茂的绿竹经过雨雾的洗涤,伸展着碧绿的嫩叶, 青翠欲滴。
陈旧的小竹屋,在大雨连番的洗礼下,还原出了本来的模样。
羽徽若的一双珍珠履里都是水, 她踩着湿哒哒的地面, 推开院门,停在竹屋前。
竹屋上了锁, 锁上铜漆剥落, 生出斑驳的锈迹, 她收起青竹伞, 凝灵力于掌中,捏开铜锁, 推门而入。
鹿鸣珂重返羽族后,羽徽若叫人重新给他安排了住处,这座被遗忘在山下的小竹屋,保持着鹿鸣珂离去前的模样,一桌一椅都未被人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