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弯入半山腰,忽然急转直下,来到一处地势低凹的殿宇,殿宇并不大,被层层叠叠的樱木遮掩,只隐约有些光芒透出来。
刚迈出游廊,来到琉安宫的大殿外,却听得西南方向传来一片嗡嗡声,芍药瞥了一眼,只见一堆红衫柳绿的姑娘挤在下方一水泊边,往这边指指点点。
“成将军,我看了司礼监的名录,琉安宫空置,我已让祖父寻太上皇恩准,此宫由我住,你让开,我要进去。”当中那人一身华丽紫裙,正是李瑛。
那唤作成将军的都指挥使,穿着一身褐甲,双手环胸,嘴里嚼着一口薄荷叶,痞里痞气地回道,
“李姑娘,琉安宫是没安排人,可不意味着你能进去。”
李瑛近来读书勤勉,脖颈十分酸痛,听闻汤泉能松乏筋骨,便央求祖父去司礼监递个话,将她安排进去,不成想事儿没成,她不甘心,半路打听到琉安宫无人,方才便带着人直奔此处来。
面前这位虎贲卫都指挥使负责这次行猎的防卫,是跟着裴钺从战场厮杀出来的悍将,此人是个硬茬。
谢纭向来与李瑛不对付,二人每回均要为住处闹个不休,今日自然也争起这琉安宫来,她见李瑛罕见吃了排揎,心中格外痛快,痛快过后,对上成将军那双桀骜的眼,也觉头疼,
李瑛此人端着架子,不懂得虚以为蛇,于是谢纭温声软语开始套近乎,“成将军,三年前与蒙兀谈判,是成将军陪我父亲出使,我父亲回来一直称赞将军风采...”
“别别别...”成将军抬手打断她,“谢姑娘,莫要攀交情,我是陛下的臣子,只为陛下当差,风采不风采的话就别说了,今个儿这琉安宫,什么人都不能进!”
谢纭被闹了个脸红,余光恰恰瞥见琉安宫殿前人影浮动,隔得远,瞧不清是何人,却可断定是一女子,谢纭顿时大呼小叫,指着舒筠的背影问,
“成将军,你别睁眼说瞎话,既是什么人都不能进,那个又是谁?那不是人吗?”
成将军啐了一口,将那口薄荷叶吐出,扭头顺着方向瞥了一眼,他唇角高高扯起,吊儿郎当道,“没准...人家是仙女?”
谢纭:“.......”
第20章
琉安宫并不大, 十来间房紧凑精致,窗牖皆用琉璃,窗明台净, 廊道以帷幔而饰, 微风涌动,光影交错,有曲径通幽之妙。
殿内温暖如春,舒筠将鞋袜蹬下, 迫不及待越过层层帷幔去寻那温汤,方才趁着芍药去收拾衣物,她已悄悄问过小公公, 皇帝不曾来行宫, 不仅如此,每年狩猎只太上皇捎着几个大儿子醉生梦死, 皇帝勤于政务, 从不参与。
舒筠便放心下来, 傍晚在马车填过肚子, 此刻还不饿,舒筠打算先泡浴, 去去身上的湿寒,在屏风后褪去衣衫,宫人替她披一薄薄的轻纱, 夜风从窗隙了漏进来,流云浮动,浩渺的温池殿雾气袅袅。
舒筠雪白的脚丫轻轻踏进水面,身子也慢慢往下沉去,身上的轻纱遇水粘连, 浮在水面,随着她往池中一滑,被那圈涟漪给荡开去角落,玉臂轻轻撩起一片水花,水面微波轻荡。
舒筠舒适极了,一人在温池里嬉戏,也不知她开心些什么,竟也有清脆的笑声传来。
暮色渐浓,松风阵阵,吹得四周林木飒飒作响。
芍药将舒筠衣物收整停当,出来外间不见舒筠踪影,这琉安宫常年有一老嬷嬷与两名宫婢伺候,宫婢不知去处,只有那老嬷嬷在门口候着,瞥见芍药便告诉她,
“姑娘沐浴去了,帮姑娘备好衣裳,待会我去伺候她。”
芍药也着实累了,重新入内将换洗的衣裳捧出来,洞开的大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十分挺拔的身影被灯映照几乎铺面整个内殿,随着他步伐越来越近,影子也渐渐收紧。
芍药心下一惊,正想问是何人如此大胆,擅闯此地,那赤皇的龙袍明晃晃地映入眼帘。
芍药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跪在地,吓得魂飞魄散。
难怪主子打听皇帝行踪,那模样分明是往来已久,再回想先前数次迷迷糊糊睡着,或被舒筠刻意遣开,所有疑惑都得到了解释。
宫人无声屈膝行礼。
芍药双唇打颤,心头骇浪滚滚,哪还顾得上开口,裴钺也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并不多言,径直往里去。
随着他步伐再迈,芍药这才猛地想起主子正在沐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捧着衣裳,飞快往内厅门口一拦,毫无预料地挡在了裴钺跟前。
随行的内侍与宫人均唬住。
皇帝也愣了下,那双清明的眸子直直看着芍药,并不见明显喜怒。
芍药知道自己这么做无异于拦驾,可主辱奴死,姑娘还未出嫁,皇帝如何能这么待她,这一进去,姑娘清白定没了,虽说天子临幸是荣耀,可姑娘并不知道皇帝要来啊。
哪怕是死,身为奴婢也得维护主子的尊严。
老嬷嬷面露惶色,立即挪过来欲拉芍药,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她,芍药却死死不动,她不配在皇帝跟前说话,可她却倔强的用行动甚至是生命来捍卫舒筠。
裴钺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养尊处优,这是头一回有奴婢拦他的路,恼怒在一瞬间闪过,取而代之的是欣赏,欣赏她这份维护舒筠的勇气,裴钺步子未动,话却温和,
“朕只是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别无他意。”
芍药绷紧的身子缓缓松懈,浑身冷汗淋漓,她不是不怕死的,她从未见过皇帝,更不知他是何性情,听他这话,倒不像个强人所难的暴君。
即便如此,芍药依然不想让皇帝进去,只是一国之君已在让步,她若再莽撞,怕是后果难料,芍药忍着泪水,缓缓将膝盖挪开,退至一侧。
皇帝踏入内殿,张望一眼,未见人影,忽闻西边的雕窗内传来撩水的声音。
他心神一动。
原来他来的不是时候。
手心拽了拽,打算转身,那道笑声被烟波侵染,带着潮气,震得他胸膛隐隐发烫。
修长的身影似嵌在殿中,步子并未挪动,眼神隔着白纱帷幔望去,他个子高,恰恰能从雕窗的一格缝隙里窥进去,隐约瞧见一道倩影仰靠在池边,雪白脖颈修长而凝白,水波轻载雾气缠绕她周身,雪峰若隐若现,她阖目,伸出骨细丰盈的玉臂撩起一片水花,水花一行行跌落她面颊,惹得她频频生笑。
她偏首,去躲那水珠儿,顺着水浪转过身来,玉背如同出水芙蓉忽的浮现半个,又很快随着她身子往下沉陷进去,满头秀发被挽成一个随云髻,只用一木簪束紧,露出莹玉般的肩颈,温汤漫过她锁骨,她捧着水花洗了一把脸,忽如一尾美人鱼仰身跃入身后的水泊,曼妙的娇躯就这么彻底消失在水面。
裴钺下意识伸手,少顷,他闭上眼,侧过头,冷声吩咐门口的老嬷嬷,
“进去伺候!”
不能任由她这么玩下去。
他也只是个凡人。
老嬷嬷连忙从芍药手里接过衣裳,迅速往殿内去,刚踏上石阶,舒筠已从另一处水面跃了出来,瞅见老嬷嬷她笑着招手,“嬷嬷。”嗓音跟绸缎一般黏腻。
老嬷嬷心也跟着软了,瞥了她一眼,她年纪虽小,性情娇憨,身子却生得风华正茂,正当时。
亏皇帝忍得住。
老嬷嬷连忙行至另一侧的池边,匍匐下来低声提醒她,
“姑娘,陛下来了。”
舒筠心猛地一咯噔,双眼骨碌碌瞪起,“我不见!”
旋即跟个受惊的兔子,一头撞入水中。
老嬷嬷唬了一跳,慌忙往外看了一眼,又循着水中舒筠的身影,急得团团转,
“我的主儿,您快些出来,别闷坏了自个儿,这可不是好玩的。”
池中光溜溜的人儿,只发出一串串闷闷的鼓泡声。
给老嬷嬷急出一身冷汗,她连忙将衣裳丢至一旁,出去寻皇帝拿主意,
“陛下,陛下,姑娘一头栽入水里,不肯出来呢!”
裴钺如被当头一击,胸中一时滚过千头万绪,恼怒浮现眉间,大步跨进去,他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虎的姑娘。
裴钺提着衣摆进了雾气腾腾的温池间,扫了一眼,哪见舒筠的踪影,
“你出来,否则朕下水来捉你!”
这话很管用,离着裴钺最远的一角,慢慢浮现漆黑的小脑袋,她将自己掩在水下,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眸眼,“陛下,您是君子,不能下水来捉我。”
倒是会给他戴高帽子。
裴钺寻到她,还没捕捉到她的模样,却见她又一头往水里躲,裴钺连忙背过身去,
胸口生闷道,“朕若不是君子,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在这?”
“那陛下为何来这琉安宫?”她声音仿佛近了些,裴钺手指蜷起,喉结微滚,嗓音放轻,“朕只是想来看看你,陪你用晚膳,谁知你这个时辰就在泡浴...”
舒筠的衣裳就在裴钺脚跟旁的长几上,她慢慢游过来,看着面前跟山峰一般伟岸的男子,问道,
“陛下说话算数?真的只是来用膳?”
舒筠有着跟芍药一样的担忧。
那软糯的腔调而已近在迟尺,裴钺瞥了一眼长几上女孩子的柔软衣物,平平静静回道,“君无戏言,朕这就出去,你换好衣裳出来,好吗?”完全是哄的语气。
舒筠轻轻嗯了一声。
裴钺提着衣摆立即出去了。
正殿内摆设不多,一炉水青色的景泰蓝香炉,清香满室,靠窗的高几摆了一对双耳鲤鱼戏水的梅瓶,里头插上几珠水仙秋菊,红妍交错,苍翠欲滴。
舒筠穿戴整洁出来,帷幔轻动,一驾苏绣屏风作隔,那道修长的明黄身影正等着她。
舒筠迈了出去,跪在他脚跟前五步的位置,“臣女请陛下安。”
裴钺本在奉天殿操持朝务,忙到酉时初刻,算算时辰,太上皇车驾该也抵达了行宫,鬼使神差的,连晚膳都未用,便策马赶来西山。
西山离京城并不远,快马加鞭,来去只消一个时辰。
念着她还未用晚膳,特意着人捎了美食给她,到了她这儿,倒是被她当贼防。
裴钺气得不轻,单手撑额正在闭目假寐,听得她一声请安,缓缓睁开眸子。
她换了个凌云髻,将所有秀发高高挽起,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
想是来不及装扮,她连个耳坠都未戴,一对晶莹剔透的耳垂跟琥珀似的,被温汤熏得娇艳欲滴。
刚从温汤了熏出来,整个人泛着一股潮气,双眸微醺,唇赤如丹,眉梢含春不露,活像刚刚蒸熟的水蜜桃,任谁瞧了恨不得咬上一口。
裴钺目光略深,直勾勾看着她,“平身。”
舒筠站起身来,粉色的襦裙一垂到底,遮盖住那雪白的玉足,双肩披上一条浅紫的薄衫,琉安宫有地热,比外头要热上不少,芍药便给她备了夏裙,时间紧迫,也不好让皇帝等太久,舒筠顾不上换别的衣裳便穿戴出来了。
腰间系上一条粉色的绸带,腰线拉高,衬得她无比秀逸婀娜,当真是出水芙蓉,天然无雕。
她这是在考验他的定力。
裴钺朝她伸手,“过来。”
舒筠摇头不肯,小嘴高高翘起,悄悄往一旁堆着几个食盒的桌案瞥。
裴钺自然看出她的小心思,他语气无波无澜,“不是不饿吗?你后颈的发梢还在滴水,朕帮你绞干。”
舒筠暗吸一口凉气,他的眼神明明是平和的,偏生给人不容置疑的威慑力,看着那只宽大有力的手掌,舒筠不受控地缓缓往他挪去。
粉白软糯的小手被他握住,他稍稍让开了些位置,就这么将舒筠带过来坐在他身侧,舒筠绷紧了身子,挨着圈椅坐了一点点,一大一小的身影就这么挤在狭小的空间内。
裴钺拿着桌案上的雪帕,开始给舒筠擦拭后颈的水汽。
到底是在惩罚她呢,还是惩罚自己。
左手不轻不重给她擦拭,右手却捏住她发红的耳珠,侧眸看着几乎被他笼罩的小姑娘,她长睫轻轻在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