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立刻正色道:“倒也奇怪,仇世平派来的人一直只是暗中盯着咱们的行动,他手下那仨瓜俩枣能有什么本事,一跟上咱们的人就能发现,除了跟着,也不干什么。”
仇世平就是云州布政使的名字。
“那另外两处呢?”
“按察司和都司没什么异样,一应设宴奉承都在正常规格内,唯有这个仇世平,不但殷勤的过分,还派人盯着咱们——统领,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风曲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没必要。”他道,“目前没有发现仇世平与周维有过多关联,他或许有问题,不过只要不是私通南朝,那就都是云州监察御史的职责,我们鸾仪卫没必要冲出去替他们得罪人,还落不了好名声。”
“这些银子……”
风曲摆摆手:“按旧例办。”
宿字卫指挥使响亮地一拍巴掌:“好嘞!”
‘旧例’就是见者有份上下分掉,鸾仪卫对内要求极其严格,规矩极多,不准办案抄家时私自吞没好处,更不准借身份之便索贿要挟,一旦查知处以重责。私下收钱办事更是想也别想,不过送上门的这些好处,鸾仪卫没理由不要。
鸾仪卫们愉快地分钱去了,唯有指挥使还跟在风曲身边等风曲吩咐——反正指挥使是他们的上司,不怕少了自己这一份。
“明日就动身回京。”风曲淡淡道,“仇世平这个人有小聪明而无大谋略,周维一事应该确实没有牵连其中,他过分殷勤有两种可能,一是周维为布政司通判,他怕落下个失察之罪,故而贿赂我等;二是他另有其他心虚之处,那就是监察御史的分内之事了。”
宿字卫指挥使点头:“一应都已经准备好了。”
确实是早已准备好了,如果不是风曲迟疑的缘故,三日前鸾仪卫就能结束扫尾工作动身回京。但因为风曲突然的犹豫,鸾仪卫又在云州滞留了三日,顺带着被邀请去了几场酒宴,收获大笔财物。
其他鸾仪卫不明白风曲为什么会选择多停留几日,唯有指挥使猜出一二,见风曲眉目间仍有思索之色,便宽慰道:“统领慧眼如炬,一眼看出仇世平有问题,那群御史一天到晚只会盯着咱们鸾仪卫弹劾,仇世平出手如此阔绰,显然没少捞钱,也没听他们说半句。”
指挥使幸灾乐祸嘲笑道:“也不知道是云州监察御史同流合污,还是他们眼盲心瞎。”
风曲却没笑。
“或许问题不在仇世平身上。”
他眉头锁起,似在思忖,一字一句说的很慢。
“我一直隐隐感觉,这里还有其他的南朝暗探,只是仇世平表现的最不对劲,才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
“然而仇世平似乎和南朝没有牵连,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或者说,是我的感觉错了?”
宿字卫指挥使无端一惊:“难道是其他二司?”
“查不出线索,就无法直接动手抓捕从二品地方大员。”风曲遗憾地叹了口气,“否则可能引起动乱——算了,还是尽早赶回京中,你派人去白部的据点提醒他们一声。”
指挥使会意点头。
.
明湘坐在窗下的小榻上,手中捧着温热的茶盏。
雪醅坐在下首锦凳上,事无巨细朝她禀报昨日朝堂动向。
“今日是春闱第一日。”明湘抬眼望向天边,仿佛要隔着郡主府的斗拱飞檐,望进春闱的贡院之中。
雪醅有心劝明湘出去走走,眼睛一转,便道:“不如郡主出去看看?这几日贡院周遭几条街都净了街,带足人手悄悄过去也没什么风险。”
明湘有些意动,想了想还是摇头:“算了。”
她倒不是不想出去看,而是她想到了另外一个人肯定会去看。
衡思从小就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即使登基之后,也最爱往外跑,明湘几番劝谏都改不了,也唯有在这一件事上,衡思会不听从她的劝告。
——不,现在又多了另一件。
明湘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想起桓悦从背后环住她时,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坚定,那样充满恳求。
为什么呢?
明湘茫然地想着。
她和衡思从小一起长大,担着姐弟的名分,从未有过逾越之举,衡思到底为什么会对她生出心思?
明湘低下头,望见茶盏中荡漾的水波,以及水面上倒映出来的模糊的面容。
这张脸当然是美丽的,毕竟当年陆彧挑选冒充湘平郡主的女婴时,也是精心择选过的,力求与柳饮冰有几分相似。虽然随着渐渐长大,她与母妃那几分模糊的相似已经褪去,但这张精心择选过的面容到底是出色的,静美文秀,气韵非凡。
然而这张面容又显得太过苍白了,明湘几乎能在自己的眉眼间看到别人看不见的郁色。她知道,那是她常年心事萦于胸怀的缘故。
皇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倾国倾城、天姿国色,在后宫中都只是伴驾的寻常。
明湘定定凝望着水波中的自己。
衡思为什么会倾慕她呢?
是长年累月所产生的依恋,还是他根本没有分清情爱与亲近?
明湘怅然地闭上了眼。
她不想现在和桓悦私下碰面,因为她不能给出桓悦想要的。
她十六岁时尚且可以冷静衡量是否要拿自己的婚事当做筹码换取支持,现在依然可以。她连死都做好了准备,更何况只是婚事。
但桓悦不行。
那是她倾尽心血培养的作品,同样是她几乎寄予所有情感的皇弟。
“罢了。”明湘叹了口气,轻轻道。
等过几日朝堂议事,她一样要和衡思见面,但那是在内阁阁臣面前,明湘知道桓悦会把握分寸,绝不会说出半个不该说的字。
只要她告退的够快,就可以避免尴尬。
“郡主。”
梅酝匆匆而入,打破了室内暂时的静寂。
明湘抬眼看见梅酝的神色,突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来。
果然,梅酝开口道:“郡主,皇上的车驾就在府门口,命奴婢来请郡主过去。”
明湘:“……”
梅酝抬眼看着明湘的脸色,不明所以但谨慎道:“皇上说,‘请皇姐陪他去贡院外看看,随行的还有赵珂,请皇姐放心’。”
第41章
说出口的话有如覆水
郡主府正门外停着一辆宽敞的朱篷马车, 马车前后各有十二名便服禁卫随行。见明湘踏出府门,尽数俯身行礼。
明湘颔首,挑起车帘上了马车。
桓悦坐在主位之上, 朝她投来含笑的目光。
桓悦一贯喜爱私自出行, 卤簿仪仗都轻易不动用,随行禁卫皆要便服,自己更是轻装微服。他着一身杏色团领,满头乌发玉冠一束, 含笑支颐朝明湘看来的模样,便是个真真正正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他扬手:“皇姐来我身边坐。”
随着桓悦扬手的动作,窄袖边缘露出一点红色,红的晃眼——正是他从明湘那里要走的赤玉珠串。
明湘看见这条珠串,就觉得心情颇为复杂。她默默坐过去,目光一掠而过, 出口的话就变了:“天寒, 该添件衣裳。”
桓悦眼底露出明显的笑意, 柔声道:“多谢皇姐关怀。”
明湘侧首,只见桓悦也正专注地看着她, 眼底光芒闪烁,唇边噙着笑意。她一时微怔,下意识转开眼, 避免和桓悦继续对视。
“赵珂呢?”明湘转开话题, “你不是说他也在吗?”
桓悦眨了眨眼,轻咳一声。
“人呢?”明湘问。
桓悦抬手,在车壁上轻敲两下:“赵珂!”
“皇……表弟!”车厢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应答, “怎么了?”
明湘沉默地看着车窗外那张没心没肺的脸, 手一松将车帘又放了下来。
“看。”桓悦无辜地朝她微笑, “他也在。”
赵珂在车厢外,有什么用吗?明湘很想发问。
她默默端坐,低头望着车厢正中的小几:“皇上怎么想起来去贡院了?”
桓悦眼睛一弯:“我还以为皇姐会先责备我轻车简从出宫呢。”
明湘偏过头,不去正视桓悦的目光:“皇上垂化万民,圣德昭彰,一定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身为臣下,怎么能僭越地以臣凌君,责备皇上呢?”
这话说的既恭谨又顺从,任是谁都不能挑出半点毛病。桓悦面色微沉,旋即又展颜而笑。
“皇姐。”
桓悦贴近明湘的面颊,轻轻地、柔柔地道:“皇姐食言了。”
“?”
明湘往后仰身拉开和桓悦的距离:“什么?”
“皇姐承诺过,永不会疏远我的。”
——“你我姐弟自幼相伴,岂有疏远之意?”
她曾经亲口说出的话在心头一掠而过,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郡主府中,湘平郡主与皇帝面对面跪坐在一起,明湘曾经亲口对桓悦说过这句话。
酸涩的情绪一闪而逝,明湘垂下眼,心想终究一切还是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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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章可以收回,说出口的话却有如覆水。
“衡思。”她换回了从前的称谓,轻声道,“你当知道,即使我不愿疏远你,有些话一旦出口,便再难挽回了。”
桓悦漆黑的长睫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明湘只听他轻轻道:“皇姐再等一等,等我将一切安排妥当……到那时,我不求皇姐一定答应我,只要皇姐待我一如往常,容得下我这点心思。”
这话几乎带上了一点哀恳,以桓悦的性格和身份,恐怕就连当年在先帝面前,都没有露出过这样恳求的情绪。
明湘明明知道他是刻意做出这副情态,但就像桓悦受不了明湘对他示之以弱一样,明湘也同样看不得桓悦这副哀恳的神情。
十余年的相互扶持,明湘与桓悦之间的情感、心血、利益都早已牢牢绑在一处,根本不可能拆开。桓悦受不得明湘对他的冷待,明湘也同样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维持住这副冷淡的面具——哪怕明知道桓悦抱着什么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