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观不动声色,掏出帕子,将脸擦干净,坐到朱瞻墡的对面。
未来岳父对自己这般不友善,想来是底下那群兔崽子将人折腾得厉害,间接抹黑了他在岳父大人心中的形象。
为了与姜云初往后幸福美满,他只得努力地解释:“王爷对卑职是有什么误解,卑职——”
“本王说话你别插嘴。”襄王朱瞻墡不耐烦地打断他。
冯观愣了愣,知晓朱瞻墡向来厌恶旁人打断他的话,遂乖巧回应: “是。”
朱瞻墡困惑地看了冯观两眼,不懂这位心狠手辣的指挥使在耍什么花招,但想到自己将死,说话便没了忌惮。
“历任锦衣卫指挥使鲜有善终。他们不是被权力腐蚀心志,牵扯进大案,站错立场,被皇帝赐死;便是攀附权臣,落得个树倒猢狲散厄运;要么就是被更有手段的后来者取代,在权力更迭中黯然退场。”
说到这,他冷然看向冯观,眸里带着恨意:“不知冯指挥使会是哪种凄惨下场?”
这神情态度,明显是在说:我等着你不得好死的那日。
冯观将刀柄攥得几乎嵌进了血肉中,深感百般不是滋味。
未来岳父恨不得他死,他不能动其一分一毫,却又不得不逼人交出解药如此为难,简直是把他架在火堆上烤。如若他不能立刻想出破局之法,就必须在王振与姜云初的性命之间做出抉择。
逼襄王交出解药,拿姜云初性命来威胁,无疑是最有效的法子。王振为了活命,必定会这么做。
他好整以暇,直接进入正题:“襄王若交出解药,下官保证洗刷襄王的冤情,让襄王以及襄王府众人毫发无损地回到襄阳,如何?”
“解药?”朱瞻墡蹙眉,细细品味,“谁中毒了?”
抬眸看向冯观,他恍然大悟:“不会是你的好兄弟王振吧?哈哈哈,活该,恶人自有天收!”
他凑到冯观面前,铁血铮铮地表示:“别说本王没有解药,即便有,也不会给的。王振这种祸乱朝纲的阉人就该死!”
冯观眼神一闪,似乎察觉到这里头的不对劲,故意探问:“王爷猜得没错,王振被玉芙蓉下毒了,可路贵妃、皇上、太后也被她下毒了。王爷是想皇室灭绝?”
朱瞻墡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情绪激动:“胡说,本王从来没有让玉芙蓉下毒,更不可能毒杀皇上太后!”
“那下官明白了。”冯观站起身来,神色阴鸷。
玉芙蓉背后另有主子!
窗外远处,隐约传来更鼓房的内侍打更报时之声,戌时已至。
他心里有了几分可怕的猜想,猛地推开门,走出庑房,却见程铁英守在檐下候命。
经东林苑一事,他知晓这人是王振派来监视自己的,深知不能让其察觉自己的意图。
眼下锦衣卫之内,有几人是可信的?有几分可信?他并不确定。
生死攸关之事,即便是心腹手下,他也难以尽信,万一所托非人,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程铁英小心地看他脸色,道,“方才宫里的公公来过,皇上传召,命您即可前去御书房。”
“嗯,知道了。”冯观转身走下台阶,怀中一张新写的密折灼烫如火中之栗。
刚走出诏狱大门,七八名缇骑牵着马忙迎上前,抱拳道:“夜路难行,卑职奉命为大人前驱掌灯,护送大人前往。”
冯观看着这几张陌生面孔,心道:王振果然放心不下我,派人监送。
他原想在回府之前,亲自去一趟公主府叮嘱姜云初要小心,如今看来,是去不成了。今夜又是皇帝召见又是护送,只怕王振是要动手了。
他心中焦虑,心急如焚,面上却淡淡地看不出异样神色,翻身上马。
姜云初与春莹来到诏狱门口,恰巧瞧见冯观领着一队人马远去,欲想开口喊住他,却被门口的锦衣卫制止。
那名锦衣卫故意遮挡着她,恭敬说道:“公主,大人要去面圣,特意吩咐卑职带你进去见襄王。”
“哦。”姜云初想到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见襄王,便将冯观抛诸脑后。
在锦衣卫的招呼下,她与春莹走进阴暗的诏狱。
且说冯观策马行至东中门附近,道路迎面过来几名掌灯内侍,后面跟着一小队东厂番子,想来是巡夜队伍。
冯观看清被簇拥在前头的那人,身姿婀娜,披红色斗篷,风帽遮了半张脸,眼底蓦然一亮。
他双脚夹镫,暗施内力,骏马陡然发出一声悲嘶,流星般朝对方急速冲撞过去。
“当心!马失控了!”冯观使劲拽着缰绳,厉声大喝。
对面的内侍吓得惊叫,宫灯落地。侍卫们则纷纷抽刀出鞘,挡在斗篷人身前。
斗篷人在铁蹄践身之前,甩出一鞭子,重重拍在马颈下。
这一鞭子仿佛有万钧之力,骏马痛苦嘶鸣,冲势被生生遏制,冯观从马背上翻身摔落,斗篷人却在反震的气浪中岿然不动,只是风帽向后掀起,露出真容。
冯观落地时连打两个滚,卸去大部分力道,并未受伤。他手撑地面,仰头勾唇:“霍统领身手日渐精进,佩服!佩服!”
霍胭脂眯起眼审视他,面不改色道:“冯指挥使谬赞了,我只是深谙马性,心中有数。”
冯观闻言,知晓她看出门道,起身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谢了。”
霍胭脂不耐烦地摆摆手,径自走了,东厂番子连忙紧跟着,后面追着手忙脚乱捡灯的内侍。
冯观落下心头大石,暗自松了口气。
几名锦衣卫缇骑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候,个别锦衣卫则惊叹霍胭脂竟能一鞭子逼退狂奔的烈马。
冯观见他们对霍胭脂如此敬佩,正巧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便吟笑道:“这有什么。当年霍统领还是杀手营老大时,以五十人对敌千余,把东厂一番队全灭,一役成名,获得掌印大人的赏识。”
一名缇骑吃惊:“天哪,看不出霍统领如此可怕!明明长得美艳妖娆,像个祸国妖姬似的。”
冯观置若罔闻,只是皱眉。
今夜缇骑们身负命令,要盯着我回到冯府,期间不让我四处走动,尤其不与人私会。很可能是想挟持姜云初逼襄王交出解药,得想办法脱身。
另一头,霍胭脂躲到暗巷口,脱下斗篷命手下假扮她继续巡夜,自己伸手入怀,将冯观塞过来的纸团掏出。
方才冯观故意使座驾吃痛受惊,在手下缇骑面前演一出戏,又在翻身落马时,悄悄将纸团塞进她手里,必定是有要事相求。
她将纸团展开,在宫灯的亮光中瞧见“姜云初”三个字,赫然明白,赶紧将纸团揣进袖中,到马厩挑了匹快马,策马奔向公主府。
姜云初只从画像上见过襄王,未曾见过真人,对于父女的相认,满怀期待。
姜云初与春莹头一回进诏狱,被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忍不住捂着口鼻。里头阴森恐怖,看守的锦衣卫凶神恶煞,宛如人间炼狱,主仆二人皆生了惧意,若不是想见一见生父,恐怕会掉头便走。
她们互相搀扶,战战兢兢地往前走。
春莹察觉有些不对劲,牙齿发颤:“公、公主,怎么这些犯人一动不动,像、像死尸一样。”
“我、我也不知道。”姜云初闭着眼,简直无法直视。
想到冯观居然是这种地方的掌管者,她怕得心肝疼。
从前是太低估这男人的可怕了,如今真要嫁给这种冷酷残忍的男人吗?
“啊!”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惨烈的叫声,顿时吓得主仆二人紧拥着对方,瑟瑟发抖。
“公主!好、好可怕啊!”
“没、没事,勇敢一点,见了父王我们立马就走。”姜云初说这话安抚春莹,亦在安抚自己那颗忐忑的心。
“救命啊!我不想死!”
前方又突然传来一声哀嚎,吓得主仆二人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
“噗!”似乎是刀砍在肉上的闷声。
姜云初正要询问身旁锦衣卫究竟是何事,不料,此时传来了程铁英的厉声怒喝:“动作快点,指挥使大人吩咐了,今晚一定要将襄王和襄王府的人全部斩杀!”
随后,传出铁骨铮铮的怒吼声:“不许求饶!我襄王府没有孬种,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她听着不对劲,疾步往前,抵达杀戮现场时,呼吸一凝。
只见圆形的空地上尸体横陈,血流成河,她的父王被五花大绑,绣春刀正往他的脑袋砍去。
她瞳孔一缩,厉声急叫“住手”的同时,拔下簪子当做暗器飞过去,将那名行凶的锦衣卫击退几步。
“不许杀我父王。”姜云初一个箭步挡在襄王身前,怒视众人。
第53章 [VIP]
襄王朱瞻墡蓦然抬头, 那一瞬仿佛看到了原清婉。当年的原清婉也是这般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前,为他护命。
他激动地站起身来,痴痴地看着女儿:“你是……笙笙?”
姜云初转身, 按捺着心中的激动, 边为朱瞻墡解开绳索,边相认道:“父王,是我, 我来救你了。”
朱瞻墡凝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忆起这些年对她的亏欠, 瞬间泪眼朦胧:“笙笙, 我的女儿,父王对不住你!父王当年不想把你送走的,只是你阿娘的死对我打击太大了,看到你我总会想到是你害死她, 总想杀了你。对不起啊笙笙,对不起,我的女儿!”
他的声音沙哑沧桑,话音总在微微震动, 眼里尽是愧疚与悲痛,看得人心酸。
姜云初被朱瞻墡的情绪感染,亦绷不住了。
她想过要怪这位生父, 恨他, 不认他, 可如今瞧见他老态龙钟、悔不当初, 她的心里头只剩下对亲人的眷恋。
她紧握着生父的手, 鼻翼一酸,泪眼婆娑:“父王你别这样, 我不怪你。”
朱瞻墡见女儿懂事又乖巧,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心里感觉对女儿的亏欠更多了。
父女相认,冰释前嫌,本是感染肺腑,可在场除了春莹,其余人等皆无动于衷。这些人有的被杀怕了,而有的只想杀人。
冷酷的程铁英提着染血的绣春刀,向她露出残忍的笑容:“公主,请让开,别让卑职难做。”
姜云初从自失中回过神来,疾言厉色:“程铁英,你疯了吗?皇上已经赦免我父王和襄王府众人,你居然背着皇上杀他们,该当何罪?”
程铁英晃了晃手上的刀,不屑地冷笑:“抱歉了公主,我等没听大人提过,大人临走前只吩咐我们,襄王府众人,杀无赦!”
一声“杀无赦”,周围的锦衣卫瞬间化作勾魂厉鬼,举起凶刀便砍向被五花大绑的襄王府众人。
周围发出刀砍肉的刺耳闷响,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而罪恶的鬼提着刀步步逼近,眼神嗜血残忍,宛如地狱恶鬼般可怖。
姜云初听得心惊肉跳,可依旧死死护着襄王步步后退,气势不弱地怒斥程铁英:“胡说,他不会下这种命令,定是你这东厂细作在此作妖!”
程铁英转动着手上的刀,看他们宛如看两条待宰的鱼:“公主,你可能不知,构陷襄王府谋反,是路贵妃和掌印大人的手笔,若放他们出去,那死的会是路家和掌印大人。路公子与掌印大人是指挥使大人的好兄弟,指挥使大人又怎会让自己的兄弟去死?”
姜云初难受地攥紧着拳,依旧不愿相信:“本宫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襄王是他的岳父,他更不可能害我们!”
此言一出,引得身后的襄王惊叫起来:“什么?女儿,你要嫁给冯观?不行,不可以,他跟王振是一丘之貉,你不可以嫁给他!”
姜云初惊讶于他的激动:“父王——”
程铁英冷笑:“呵,原来襄王极力反对大人跟公主的亲事。怪不得大人说,公主只要当姜家女儿便可,襄王府,无需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