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沈香懂了谢青。
他是最锋利冰冷的剑,他甘心栖于沈香掌心,任她驱使。
端看她如何用这一把毁天灭地的邪剑,用以济世,还是毁天。
沈香忽然笑了声:“确实,诚如您所说,您从未有过坏心。”
谢青听她忽然刺出一句和私情有关的话,他不知该欣喜还是畏惧。
“小香?”
“您是不曾有心啊……”
沈香又补了一句状似冰冷的话,把谢青霎时间打入低谷。他抿唇,不再言语。
“不过,不算坏事。”
还来得及。
没有心,便由旁人来造这一颗心。
她会塑造善心,从前一直都想引导他从善。
沈香又笑开,春山如笑,明媚动人。
这一次,她给了谢青希望,没有收回。
再看看吧,她对他的怨气,似乎消散了不少。
而谢青,品着这句“恶言”,心尖上又漫出一丝窃喜——或许她并不是在欺负人?这句话,可能是一句很好的话?人的情感,真的好复杂。
待沈香上山时,洪水真的冲垮了远处泾河的提防,黑黄色的浪潮,一点点翻涌入城,淹没金垌县。像是一条饥肠辘辘的黄蟒,大口吞食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菜肴。
这一场山洪,比往年来得都要大。整个镇子几乎被浸没了一半,而洪灾的开端,仅仅是秦刺史修堵提防不当,仅仅是为了一己私欲。
甚至,秦刺史还渴望百姓遭难,死得越多越好,钱囊子也会越来越鼓……
狗官。
沈香双手紧攥成拳,眼中全是怒火,以及无能为力的悲伤。若她没有来到这里,没有结识孙家。
孙晋定会被拉去顶罪的,而她的孙婶娘还有弟弟孙楚,都会成为官奴婢,被毁去一生。
真可恨呐!
她如蝼蚁一般卑微。
水渐渐涨上来了,沈香发现山下还有人影攒动,依稀传来啼哭声,是抱着两个女娃娃的妇人。
沈香错愕地喊:“怎么还有人没能上山?!所有县民不都遣散了吗?!”
有人认出来声音,叫嚷开:“那不是刘家的娘子吗?”
“刘大能呢?!你怎么自己跑来了,不把你婆娘带来?!”
被推搡的那个男人怯弱地答话:“这不是洪灾来了吗?我当然要先走啊!婆娘腿脚受伤了,孩子又不要我抱,总不能为了她们耽搁命吧?我、我先帮她们在山上打点好,这样也方便家人安置不是?”
“早听说你是入赘你婆娘家的汉子,怕不是嫌女娃不能传家,打算丢下妻女,等她们出事了,也好占据家宅吧?”
“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
刘大能宁愿在山上和乡里乡亲争吵,也不肯下去拉妻女一把手。
沈香环顾四周,谢青和阿景他们都在另一边的寺庙安排住处,没有武艺高强者能帮她。而她也不能逼大家去救人,毕竟都有自己的家室,怎可能劝他们舍弃亲友,为外人牺牲。
最有资格帮人的刘大能也躲在人潮后头,不愿露面。
眼见着山洪要涨上来了,便是求生欲再强,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行进,脚程也会变慢。
沈香咬紧牙关,亲自沿着山路往下跑去,她想帮妇人抱个女孩儿,这样走得更快些。
妇人原以为大家都在看戏,眼见着娇滴滴的小娘子过来搂住女娃,眼眶一下子发红。她哽咽道谢:“多谢小娘子。”
“快别说话了,咱们上去吧,这洪水来势汹汹,怕是会淹人,上山避一避难,水退了便好了。”沈香抱住孩子,搀妇人往上爬行。
或许有了沈香的鼓舞,妇人走路更有劲儿了。
她们的运气不错,在山洪漫上山腰时,登了顶。
妇人先被刘大能拉上去,紧接着是沈香高举起的女娃。
夫妻二人刚抱过女娃,沈香忽觉足下石块一松。
不好!一股子惶恐笼罩住沈香。
她忘记了。既是落雨好几日,山体被狂风骤雨浸泡,沟谷积累的砂石早就松垮,今儿又被她勉力一踏,牵一发而动全身,竟形成一股石流,带她冲下山去!
“哗啦”一声,山石动了。
沈香顷刻间淹没入洪荒之中,不见踪迹。
完了!全完了!
那可是孙明府的干女儿啊!
……
另一边,谢青听沈香的安排,护送另外一批县民逃亡山寨,有阿景这个山匪头子助阵,仅存的山匪们非但不伤害百姓,还迫于-淫-威热切地招待了他们。
谢青打点好这边,便想去寻沈香。他擅轻功,于山间踏枝飞渡便能行路,无需畏惧山洪。
只他一阵心神不宁,直觉哪里出了差池。
一回沈香所在的山峰,四下打听,竟得知沈香被卷入山洪之中。
他面色铁青,凝望朝前奔涌,滔滔不绝的山洪……水的流势固定,落入其中,应当也是被水浪裹挟,朝前方奔腾。
洪灾的恐怖之处不只是水势大,还有席卷入内的树木砂石。人若绞入其中,遭受异物撞击,定会遍体鳞伤,生机渺茫。遑论沈香还只是一个身娇体软的小娘子。
他要找到沈香。
或者,和她一起去死。
什么家国天下,苍生存亡,统统同他无关。
他只要,他的小香。
于是,谢青仿佛得了失心疯,一下子坠入了洪水之中。
一如从前,他义无反顾坠崖一般。抱着她,能和她归于一处,谢青就感到十足的安心。
她是他的归巢啊,他只想死在有沈香的地方。
谢青虽然没有资格触碰她,但他有资格追随她,葬身同一片荒野。
“小香,等我。”
可惜,这一幕,无人瞧见。
大家都只顾自家的悲欢离合,没有放心神于旁人身上。
诸般七情六欲其实并不相通,一如神佛也未必怜悯世人。
……
沈香的眼睛疼到睁不开,她四肢百骸也很疼。
不知撞了多少山石与树木,她没能死透,在浪潮里翻涌,上下起伏。
这样重的伤,仿佛要压出五脏六腑。
沈香想,她应该快死了吧?
她算是死得其所吗?不懂,搞不明白。
最后的一刻,沈香记起的人,其实是谢青。
要是她死了,谢青会变成什么样呢?
会成为一把锋利的邪剑吧……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那种。
她因这些县民而死,他会发疯杀了所有人吗?在沈香的印象里,谢青一直克制力不强。
道貌岸然的男人,平日里端着比菩萨还要慈爱的笑容,但其实心都是黑的。有时候,沈香想,他能笑得那样慈悲,是和神佛学的吗?
她差点都被他骗了,她还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呢。
但……沈香也没有忘记,兄长去世的那一夜,风雨招摇,真的很冷。
她蜷缩于门槛,听着潇潇雨落,像是一只被遗弃于人间的雏兽。
偏偏就是那时候,谢青来了。
无家可归的幼兽要被人收养了吗?沈香迷茫地想。
拜谢青所赐,那一瞬间,她其实不是很害怕了。
沈香也是时至今日,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她为何怕黑,又为何一次次想和谢青讨要照明的烛光。
怎么偏偏是他呢?沈香百思不得其解。
时至今日,临到她快要死的一刻。
神佛才恩赐一般,点醒沈香。
很久很久以前,兄长死去的那一个滂沱大雨里的夜晚。
有那么一个眉清目秀的郎君,顶风冒雨,朝她走来。
那一刻,万千花树寂灭,天河陨落于无。
四面八方俱是陷入混沌的夜里,封闭了五感。
沈香明白了,这一切因果究竟是因何而起——原来,于黑暗行来的谢青,就曾是她的灯啊。
第64章
谢青这个不该被神佛祝福的人, 今日再一次梦到了佛陀。
他浮在一片悬满金莲花的海里,面前屹立一座宝相庄严的佛像, 结着说法印的手势, 低垂慈悲眉眼,怜悯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