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该是庆贺楚岚考完回来的日子,但是因为四方院的事,好像大家都把这件事忘记了,但方云蕊一直记着。
楚岚的神情依旧漠然,没什么所谓地应了一声:“嗯。”
说罢他便往前走了,方云蕊轻轻松了口气。
谁知刚走了两步,楚岚又停了下来,回身问她:“表妹事务繁忙,怕是交待你的正事早就忘了罢?”
方云蕊哪里会忘,眼里沁出一丝笑意,道:“没有,两篇文章,我都背好了!”
楚岚最后看她一眼,似是满意,“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是眸中多了几分色彩,分明是秋意正浓之时,这满园的景色倒比盛夏更分明了。
好似是尘埃落定,好似是柳暗花明。
白日的时间很不相宜,方云蕊以为晚上国公府怎么也会一起吃顿饭的,谁知到了晚上也没有什么消息,都是各房在自己院里吃了,听说是国公爷吩咐的不让一起,若要庆祝只安静等着放榜的时候再说。
方云蕊却觉得,国公爷不是个很爱粉饰太平的人,今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自己恐怕也没什么心情。
不过入夜之后,方云蕊发现了一件事——她放在院子里的那个梯子不见了。
这院里就住着她和海林,两人外出又是常常待在一起的,偏生屋里其他东西都没丢,就不见了梯子。
“会不会是正好府上有人用,给拿走了?”海林想着。
方云蕊摇了摇头,“国公府的下人,不会这般没规矩的。”
“那是怎么......”海林疑惑,“姑娘您今晚还过去吗?若是去,奴婢再去买一把梯子回来。”
方云蕊正犹豫着,却听见那头响动,这面墙上竟缓缓开出一个门来,她吓了一跳,直至看见青墨一张笑脸。
“表小姐别怕,这是公子走时吩咐的,今天白天刚做好,公子说以后过去就不必用梯子了。”
方云蕊十分惊讶,楚岚竟然还给她开了一道门出来,这门却不是特意做的,石块的纹理严丝合缝,关上的时候竟一点也看不出来这里还有一道门。
“所以那梯子是你们拿走的?”方云蕊问。
青墨应了,“是,公子说有那么个东西放着,万一叫人瞧见会起疑的。”
方云蕊自知今夜楚岚是要检查她的文章的,将海林留在院子里独自进了那道门。
往常无论多少次,她每每越过这面墙时都或多或少觉得提心吊胆,然而今日她头回无比坦然。
已经什么都不必去想了,也不必担忧,更不必遮掩,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最见不得人的那些都已经叫楚岚见过了。
还能有什么更加不堪的?
她放下了心里的芥蒂,走进那间已然无比熟悉的书房,望着立在架子前的那道人影,唤了声:“表哥。”
楚岚仍背身对她,似乎在那架子上找寻着什么东西,说话倒是直接:“背罢。”
方云蕊愣了愣,暗想这样倒是好,不至于她一会儿伺候着楚岚的时候还悬心着文章的事。
两篇文章虽然篇幅不小,但她背得还算熟练,对内容的理解也算周到,楚岚挑了几处问题问她,她都一一答上了。
“不错。”楚岚赞了一声,指了指书案上的笔墨,“再默一遍。”
方云蕊便即刻过去默写。
笔落在纸上有轻微的沙沙声,听起来让人觉得安心,楚岚离得她很近,从前方云蕊对上楚岚,总会觉得惧怕,因为她实在不知他的好恶,也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
现今她虽仍然不知道、猜不透,可却不会像从前那般畏惧了。
在这个国公府,或许除了大夫人,对她最好的就是楚岚了。
只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法对楚岚生出亲近的感觉来,她觉得楚岚好似一块冰,不是轻易什么人能捂得热的。
方云蕊别的没有,但是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她拢不住楚岚的心,实在无需去白费这番心思。
等默完了文章,楚岚要找寻的书也已经找到,他看得很快,一目十行看完了她的默写,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可以。”
方云蕊回头,这“可以”比之“不错”,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哪里不好?”方云蕊问他,眼神认真。
楚岚道:“字差了些。”
看过她写字的先生,没有说她的字不好看的,楚岚是第一个。
方云蕊目光落在自己那些字上,有些不服气,她的字明明很好,江南的先生说很好,郑学究看了也说好,郑学究是大儒!
“哪里不好?”她吊了下眉毛,这分明是她觉得自己为数不多能拿出手的东西了,却这样被楚岚否认。
楚岚看出她的不悦,微俯下身,带着凉意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点了两下纸张。
“工整太过,少了你自己的气韵。”
方云蕊被这话说得愣住,她自己的气韵?
楚岚瞥她一眼,轻易与她拉开了距离看着自己手上寻得的书,漫不经心地同她讲述:“一手好字自然要有主人的气韵,若只是工整清晰便够,那书局人人都是好字了。”
方云蕊垂着眼睛不置可否,她承认楚岚说的的确是对的,可她又不做书法家,她又不会作诗作赋,她只要把字写得工整好看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
楚岚是男子,是国公府看重的嫡子,他练好了字自然是能出入庙堂报效朝廷的,然无人会在意她一个小女子的字写得多有风骨。
虽是这样想的,方云蕊却不表露,只是闷声道:“表哥说得是。”
楚岚正沉浸在自己手里的书中,并未注意到她的神色,只听见她的答复后便将手中的书摊开到了她的面前。
“照着做一遍罢。”
方云蕊还以为是什么字帖,俯身凝神细看,看清书页上所画的人影后脸色才唰地一遍,后退了三步。
“你、你看了半天,就是在看这个?”她不可置信,从她进门到现在,楚岚在书架上找了那么久,找的东西居然是本春宫图!?
“怎么。”楚岚却云淡风轻,看上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甚至还补充了一句,“这可是孤本。”
孤本!?这种东西有什么孤本不孤本的?
方云蕊眉间沉郁,只觉得还不如被楚岚抓着习字呢,这上面的图如此放浪,楚岚竟然让她跟着照做?
方云蕊觉得,在荣寿堂吃下的那几枚棋子,已经是她这辈子做过最羞耻丢人的事了,却没想到还有更丢人的。
她开始怀疑,自己跟楚岚做的这笔买卖,会不会是她吃了亏?
“不肯?”见她坐着不动,楚岚开口问道。
“我......”方云蕊扪心自问,即便她再豁得出去,这样的事真的太羞耻了,她真的做不出来,同时也愈发觉得楚岚好似将她当做青楼女子一般。
她想,他这么熟练的一个人,定然进过不少次青楼,把玩过不少青楼女子罢?所以便觉得她也会跟青楼女子一样,什么也不顾及地讨他欢心吗?
可方云蕊又觉得,自己这样的事都已经做下了,怎么伺候又有什么分别?未免显得拿乔。
不过他对青楼女子也会这般好吗?体贴着,甚至教对方习字学文?
方云蕊有些想知道,在楚岚眼中,她与那些青楼女子有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她曾也是闺秀,她原不想走这条路,又觉得生在这样的世道,哪个女子情愿去青楼谋生不成?好像本质上并无什么不同。
“这样的孤本,表哥是从哪里得来的?”方云蕊问,上面的图画她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可偏偏只这一眼,那图上两个小人的模样就清晰印刻在她脑海中了。
“友人相赠。”楚岚答得很坦荡,说实话,方云蕊从未见过楚岚因这种事表露过什么情绪,他就是清清冷冷的,既不热衷,也不寡淡,好像也没有主动想过。
她与楚岚在一起,更多觉得好像是楚岚为了敷衍她这场交易,才做任务似的给她下达一些命令,但其实自个儿是不想的。
这样的想法一直断断续续磨着方云蕊,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文不值。
“我知道了。”方云蕊垂下眼去,问,“就在书房吗?”
对上楚岚,她总是卑微的那个,总是她需要低头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嗯。”楚岚说着,一把扫清了案上的余物,什么书本、笔架、墨砚都被他扫落了下去,全然不在意似的,零零散散堆在地上,包括方云蕊写下的那两页纸。
方云蕊有些惊讶,她一直觉得楚岚实在是个君子般的文人,爱惜书本墨具这样的念头自然扎根在她脑海里,可他这浑然不顾的一扫便显示了他对这些物件的毫不看重。
他读书、考取功名,却并不爱书。
方云蕊便又想起之前楚岚同她说过的,他读书,只是为了站在更高的位置。
对他有助益的东西,都能被他毫不在意地扫落在地,那么她呢?
方云蕊原本对楚岚消失的惧意,此刻又慢慢攀上心头,她今日觉得楚岚好,会不会只是因为楚岚还未在她面前显露出骇人的那一面?
他愿意送她去女学,愿意助她嫁人,等哪一天他不愿意的时候,会不会将这些从她身上剥夺走?
“我、我照做便是。”方云蕊想着这些,背上一层凉意,她慢慢解下自己的衣衫,浅浅呼吸着,阖紧双目照着书页上的姿势摆出一样的来。
然而面前掠过了一阵凉风,楚岚并未碰她,而是从不知什么地方拿出一卷画纸来。
方云蕊心口一紧,他这是要......
“别动。”楚岚却嘱咐她,“画完了这个,就让你回去。”
方云蕊心中慌乱起来,这东西万一被别人瞧见了......万一被楚岚拿着去给别人看......那她要怎么活?
那所谓的孤本不薄不厚,但粗看着也有几十页,方云蕊想不清楚楚岚今夜是一时兴起,还是他打算把那书上的每一页都照着她画一遍。
窗外响起沙沙声,是夜里起了凉风,方云蕊心惊胆战,然而作画的人却气定神闲,她几次都将风声听做了脚步声,生怕自己这副模样被旁人瞧见。
一次两次,许多次后,方云蕊忍不住颤声:“表哥,能不能把窗户关了?”
楚岚却道:“画好了,你回去罢。”
方云蕊想也不想就立刻拉紧自己的衣衫,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下了案桌,一张雪玉似的脸上尽是副被欺负过了的模样。
她觉得楚岚好像越来越坏了,他将来会不会想出什么她接受不了的法子,变着法地折磨她?
不可不可......方云蕊想,她须得快些催促楚岚帮她解决与侯府的婚事,早日与楚岚断了干系。
走出铃兰阁的时候,方云蕊仍心有余悸,她怎么看墙上那道藏起来的门怎么觉得不舒服,好像楚岚已经打算长久与她一处了,倘若不是,又为什么要修一道门呢?
那梯子本就是临时之物,却被他丢掉了。
方云蕊不敢再想,外人都说楚岚高洁,可这些年楚岚根本就不住在国公府,旁人怎会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性子?
“姑娘怎么回来了?”海林看见方云蕊的时候很是惊讶,她本来都睡下了,自然以为今夜方云蕊会在那边留宿。
“表哥让我回来的。”方云蕊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海林,我做的这些事,他竟然都是知道的,你说他心里究竟会怎么想?”
海林咋舌,楚岚知道?这确实不是一件上得了台面的事。
“这......那楚岚少爷是怎么说的呢?他不是还帮了姑娘吗?”海林也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
方云蕊也希望自己是想多了,她深吸了口气,道:“睡吧。”
“方才奴婢听说,楚江少爷已经连夜被送走了。”海林追了一句。
方云蕊顿了顿,“这么快?”
“是,听说是送去别的地方,不在京城待着了,具体是什么地方奴婢就没有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