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音未落,楚岚就已然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拿那对凉薄的眸子睨着她。
方云蕊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她对楚岚其实始终是有些怕的,之前在那种关系的作用下,这种害怕的心理有时会消弭, 可是现在不一样。
自从楚岚入朝为官之后,方云蕊便对他生出一种天然的敬畏来。
而今这种敬畏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消弭, 她光是看着楚岚, 就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万千沟壑,沉沉地压下来,让人透不过气。
她在这国公府卑微如蝼蚁,仰人鼻息, 然而楚岚却如明珠一般,即便没有国公府, 他也能万人敬仰。
如今回想起来,她总觉得自己与楚岚那段旖旎的时光好似做梦一般,甚至会惊叹于自己的胆大,当时竟然什么都不想就去求楚岚帮她......也不知是凭着怎样的勇气。
这世上的人都是越相处越觉得熟悉,可唯有楚岚,越相处越让她觉得远。
“表哥......”方云蕊唤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
楚岚看着她,道:“我听说郑学究允了你入女学的事。”
方云蕊立时有了种负罪感,就好像分明是她求楚岚帮她,但最后却是别人帮了她,结果她还没有告诉楚岚,反倒是被楚岚自己查到了来找她兴师问罪。
“是......”方云蕊轻轻咬了下舌尖,她有些讨厌自己在楚岚面前总是这样战战兢兢的,稍有不慎就会生出负罪感来,好像她欠了楚岚什么似的。
可她其实并没有欠楚岚什么......应该没有欠罢?
她开始怀疑,一开始她似乎只跟楚岚求帮她搅合了与刘家的婚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现在楚岚不光替她摆平了,还在许多地方帮了她......帮了她许许多多,这些事他本不用去做的,可他做了,就成了她欠着。
眼前两位主子说话,珊瑚很识趣地退下了。
等珊瑚走了,方云蕊便也想赶紧找个借口离开,还没想到呢,就听楚岚问她:“你好像怕我?”
方云蕊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该应还是不该。
楚岚却已然从她的反应中笃定了这一答案。
“为何怕我?”楚岚向前一步步走来,他走得很慢,每向前一步都让方云蕊觉得心跳快几分,她不得不承认,她在排斥楚岚的靠近。
但这种排斥并非是因为讨厌,而是她自己清楚,不该去靠近,不该去生出某种妄念。
不该的,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
“一开始,你都没有这样怕我。”楚岚同她说着话,“现在却不敢看我。”
她那时多放肆,连件衣服都不穿就敢跑到他的书房里来,往他怀里坐,而现在,他朝着她迈进一步,她就要后退三步。
这好像是方云蕊第一次听楚岚跟她说这么多个字,他素来都是缄默的,只要他高兴,床笫间时从头到尾,他甚至都可以不说一句话。
那样的安静让她心慌又羞耻。
可他问她这些,是想做什么呢?他想得到什么样的回答?他是始终觉得她对他有什么妄念,还是不满于她没有生出什么妄念?
方云蕊不大明白,她隐约觉出楚岚好似在跟她要什么答案,可他自己都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那便更像是在玩弄她,看看逗她会有什么反应。
像逗一只小狗,或者是猫。
方云蕊面上的温顺有些端不住了,她想知道,倘若不如楚岚的意,会怎么样呢?
她这样想着,也便于心中默默计算着倘若此刻与楚岚撕破了脸,她会有什么坏处?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然而唯一的好处大约是能够断了她的妄念,且好似能多少维护一些她本就在楚岚面前失得没有多少的自尊。
坏处则是——楚岚大约不会再替她办女学的事。
可这个她靠郑学究也可以做到。
还有个坏处是——楚岚也不会帮她掌眼婚事。
然而方云蕊本就没有多期望这点,她甚至觉得靠着大夫人那边都比靠着楚岚要更踏实。
也没别的坏处了?方云蕊想,楚岚许给她的就这些,没别的了。
她计较着自己的得失,正想着自己或许不值当因为眼下一时的不快去和楚岚闹翻了,便想收回自己的想法去。
谁知此刻,楚岚见她没有应声,变本加厉道:“那七枚白子,还收在我处。”
一瞬间,在荣寿堂那不堪的一幕在她眼前闪过,方云蕊咬紧了牙,恨声道:“我讨厌你!”
她此时当真讨厌楚岚,她分明以为,楚岚那个时候会留下她,多少是知道她的难处的。
知道她嫁过去,就会生不如死,所以才留下她、应下她。
这对她来说分明是不堪的过往,却被楚岚拿来取笑,或是羞辱。
“厌我?”楚岚的声音还是那样凉薄,听不出一丝旁的情绪来,这四个字没有勾起他半分情绪。
方云蕊突然反应过来,或许她都不值当能勾起楚岚什么情绪,他看着她本就如同一个玩物,谁能被一个玩物坏了心情呢?
然而下一瞬,一只手勾在她下巴上,她被楚岚托起脸来,被迫对上他寂静的视线,听他道:“厌我,为何不看着我说?”
他的长相斯文俊美,单是对上他的视线,方云蕊就要心跳加速,怎么还能说得出讨厌呢。
她以为楚岚这是在讥讽她,连讨厌都不敢看着人说,谁知楚岚竟跟她细细解释起来。
“你跟旁人也这样说吗?”楚岚松开勾着她下巴的手,口吻平静疏离,“与人说话,当看着人的眼睛,你是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都要看着这个人说出来。你始终低着头,不敢与人直视,时间一久,谁还会在意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是不是真的讨厌?”
方云蕊顿住了,她望着楚岚,听他徐徐说话,恍然好似回到楚岚第一次跟她授课的那个下午,当时是怎么样的呢?
下午阳光正好,窗外蝉鸣声不绝,然而一切都只是陪衬,她的视线追着楚岚,那是她第一次觉得楚岚真是位好君子。
“从此刻起,抬起头。”楚岚说着,他的手扶在她肩上,稍稍用力便将她一直习惯缩着的两肩扳正,帮她挺直了她的脊梁。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仅一瞬的时间,她便觉得一直压在胸口的那股淤塞好像瞬间通畅了,她像是打开了自己,没有下意识低头、没有下意识垂眼、更没有下意识缩着身子,分明是同样一间屋子,这间书房她来过无数次,此刻却觉得屋里的这盏灯格外明亮。
屋中的景致、摆设,也格外分明起来。
楚岚与她一步之遥,她僵着身子,任由楚岚调整摆弄着她的仪态,他身上的沁香在此刻变得格外浓郁起来,几乎要一寸寸地缠紧她,她像一个木偶般被摆弄着。
可抬起头来的那刻,她宛如活了过来。
她甚至才开始发觉,自己已经能够轻易触碰到楚岚的脖颈,她若再努力踮踮脚,也许还能吻到他的下颏。
曾经觉得好似是很遥不可及的距离,此刻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楚岚终于调整完了她,视线懒懒向她扫来,方云蕊还是无法从那双如墨的眼中看到半分情绪色彩,可她再也没法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对他说一句讨厌了。
“记得了?”楚岚问,他的手指在同时离开了她的身体。
方才那场触碰,分明楚岚寸寸守礼,他没有碰她任何一处不该碰的地方,他的动作轻而缓慢,甚至疏懒,可就是让方云蕊觉得无限旖旎。
“...记得了。”方云蕊轻声答应,未免心虚。
她分明说了讨厌他的话,可是楚岚还在教她,怎么样是对的。
“口齿清晰些,再说一次。”
方云蕊动了动嘴唇,照着楚岚所说又来了一遍:“记住了。”
“嗯。”楚岚的目光从她身上离去,淡然地嘱咐她,“以后都要这样。”
他不再看她,自如走过她身侧,方云蕊知道他这个意思,那便是让她可以自行离去了,不必再待在这里。
她分明方才还急着离去,可现在却又不想走了。
就像那晚家宴结束。
方云蕊伸出手来,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她微微失神的双目顿时因此清醒过来。
“表哥。”方云蕊口齿清晰地唤了他一声,不再是从前那副娇怯怯的模样,不再含混着闪烁其词,她回过身看着楚岚,无比期盼楚岚也向她看来,她想看清楚岚的神色。
可楚岚没有看他,他只是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对她道:“记住了,就回去。”
方云蕊眸光微颤,她险些因这句话再度垂下眼去,可她很快记起来,不躲不闪地将目光从楚岚身上移开,转身出了铃兰阁。
楚岚摩挲着书页的手指渐渐停顿下来。
送衣服,是不够的。他想起中秋宴上,她因一件衣服被嘉宁的婢女逼至墙角时面上的惊慌失措。
应送她自由。
第42章
从铃兰阁走回居所, 一墙之隔的距离罢了,方云蕊却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个人,她开始回忆自己在国公府这三年的过往, 究竟在畏惧什么?她的畏惧又换来了什么?
无非是那时她尚且年幼,面对一屋子的陌生人, 自然不敢抬头。她双亲亡故, 又是初至京城,对周遭一切陌生之景,不敢探究。
国公府的陌生人从未少过,来来往往尽是光鲜亮丽之人, 仪态风度远胜过她这江南小地方出来的人, 于是她便胆怯, 便固步自封,三年来畏畏缩缩将自己囚于一方天地, 从未想过要改变。
然而她的畏缩也没能换来什么好结果, 一直惧怕的嘉宁郡主到头来还是容不下她,一直在意极了的婚事还是被塞去给人做妾,她步步退缩, 什么也没能得到。
那她得到的是什么?
是从乞巧过后的那晚开始,她头一回鼓足勇气, 为了自己今后的活路去找了楚岚。是她虽一时冲动, 却也不曾动摇地踏入冯氏举办的那场茶会,结识下大夫人,这才终于有人许诺会给她一门好亲事。是中秋宴上,她再次鼓足勇气, 穿了自己的喜欢衣服、带着自己喜欢的妆容去赴宴,纵然嘉宁郡主欺她, 却有楚玥站出来替她说话。
多年来的苦闷总使她对什么都望而却步,忘了自己也可以去争,忘了自己也可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楚岚要她抬起头来,要她高声说话,又何尝不是在告诉她,不要让她的畏惧再有滋生,不要再自己困住自己。
走入房中时,海林正听见动静迎了出来,她刚想习惯性地唤一声“姑娘”,目光落在方云蕊身上时却为之一怔,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姑娘身上好像多出什么来,刹那间叫人移不开眼。
姑娘这是与楚岚少爷和好了?海林想问又不敢问,只是感觉出来姑娘心情似乎很好,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姑娘眼里如此亮晶晶的宛如闪着光彩一般了。
“咱们的柜子是不是还空着一大半?”方云蕊开口询问。
海林道:“是还空着许多,姑娘要用什么吗?”
方云蕊道:“今夜兴致好,咱们把那些压箱底的衣服都拿出来整理一番罢,总不能一直放着,要坏了。”
说着她双目染笑,几乎是雀跃地踏入屋中,海林尚站在原地,有些错愕地回头看着方云蕊的背影。
当真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要说方云蕊压箱底的衣服,那确实是有好些,毕竟每年国公府换季就会送衣服过来,次次都是紧着当季时兴的样子送来,光是冬日里从未穿过的新衣,就有六件。
以前方云蕊看着这些新衣,总不会特别上心,因为知道自己是决计不会穿的,便也不会花时间细细打量,有时甚至看也不看,就让海林叠好存进箱子里了。
可今夜她将这些重新翻出来细看,这屋里尚且昏暗,都能瞧出衣裳的华美精致,她才突然感觉到,原来国公府从来没有将她当过外人,一应份例俱是齐整的。
是她自己一直放不下心里这个坎,自己总当自己的过来寄居的,渐渐的下人便看她好欺负,将她应有的东西克扣了去,可是在明账上,那些东西却还是她用的,名声没有少了她半点。
吃食、月钱花销、碳火,国公府都是给够了她的,这些最容易克扣的东西,便被人克扣了去。
但衣服是没办法克扣的,每年国公府送给小姐们的衣服都是提前按尺寸丈量好的,料子是一块儿选的,没人能从中捞到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