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枕安自地上站起,长身挺立,目及远方,眼见着那群兵马一点一点的朝他们靠近。
直到一队打头的人马行至林子近前,崔枕安与离他最近的一人对视。
那人身着一身甲胄,先是上下打量崔枕安一遍,看清他的容貌而后面充惊色,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崔枕安面前双手抱拳,高声道:“属下恭迎世子殿下归来!”
随行而来的众人一见,亦忙跟随首领跪伏,异口同声道:“属下恭迎世子殿下归来!”
气势逼人,声线洪亮,响声震天。
时隔多年,崔枕安的模样变化巨大,由昔日的少年长成了堂堂男子,五官轮廓更显深邃。即便阔别许久,崔枕安仍一眼便认出跪于眼前的首领是他父亲北境王手下的一名游击将军,名唤梁志。
“梁将军请起。”他腰背挺的笔直,尽管颠簸一路,衣着发髻略显邋遢,亦不失尊贵气度,遥遥看去,颇有些王者风范。
连多年未见的梁志亦在心中感叹。
梁志自地上起身,兴高采烈道:“方有人来报说世子回来了,王爷大喜,忙派了我们出城相迎。”
他一顿,瞧看跟着崔枕安同行的几人,个各似霜打的茄子,不由好奇道:“既世子归来,为何不得前捎个书信来,属下也好提前出来接您!”
“说来话长,”崔枕安不知该如何讲说,这一路行来的艰难,一路要躲着朝廷官兵,好不容易才到北境,不方便提前走漏风声,“行舟中暑了,先将他带回去要紧。”
说到路行舟,一直躺在地上的人似终有了些反应,一双秀目微睁看了眼前人随后又闭上,人似被热晕了。
梁志不敢耽搁,来时便准备了马车,这回刚好派上用场,他忙给崔枕安让出一条路来,手臂微朝外伸起,“世子上马车吧,马车里要凉快许多!”
随而又吩咐后面官兵道:“来人,快些将路公子也抬到马车上!”
这一路颠簸劳顿的崔枕安见了北境的人,终得以放下心来。
马车宽敞,上备有冰块和凉水,上车后崔枕安脱下外袍,取过水囊痛饮几许,不多时,饱满的水囊便瘪下许多,借着马车中的凉水他又洗了把脸,十足痛快。
满面水痕抬眼之际,下意识的要去怀中掏帕子,却发现仅着中衣,就势朝才脱下的外袍看去伸手翻动两下也没见着那丝帕的影子。干脆将外袍拎起来抖了一抖,仍一无所获。
将外袍拎在手中才恍然忆起,方才那方丝帕似被他落在了林子里。
彼时来人众多,他起身的工夫就随手将那帕子丢了,此刻再想起,早就没了踪影。
放下衣衫朝马车窗外探目,马车缓缓行启,离方才那片乘凉的林子越来越远,有那么一瞬间,崔枕安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找寻。
可这念头一起便很快又被他摁下。
面上的水珠顺着眉角滑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落入脖颈处,他长臂一伸取过水盆一旁的软巾拭脸,尽量让自己忘了那方帕子,心头默念道,“不过是个帕子,丢了也就丢了。”
许是归家心切,明明护送他归城的人马走的也不算慢,可是他仍觉着时光漫长,总也见不到北境的城池真目。
好不容易捱到归城,只见为了迎接崔枕安,城楼之外排兵布阵,城楼之上众兵号角鸣起,擂鼓声震天。
随着北境城门大开,一行兵马缓缓入城,隔着马车窗纱,隐隐见得军队所到之处,百姓退避两侧,皆跪接相迎。
百姓不识得这位世子,可市井之中始终存有关于他的传言。
坊间皆传,这位世子当初是为了北境百姓安定才自愿上京为质,经年口耳相传间,北境百姓对这位世子萌生了一种敬意。
隔着胧窗向外看去,城中一物一景似与昔年他离开时相差不大,随着步城深入,关于少时他在北境的记忆缓缓涌上心头。
七年,他离家整整七年了,激荡之情自是溢于言表。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一去不返,所有人都以为他或是会英年死在京城,然,他还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仿似这世上再没有哪处能困得住他!
在暗哨送了消息到北境王府的时候,王府上下早已齐备兵马,只为等待崔枕安归来。
梁志乘在高头大马之上,直到遥遥见了等在府门正前的北境王之后才翻身下马,一路牵马而行,到了府门的抱鼓石前才对望眼欲穿的北境王道:“王爷,世子平安归来了!”
崔枕安迫不及待掀了马车竹帘,步态轻盈跃下马车,一眼便望见高阶之上的父亲,他大步奔行过去,北境王由人搀扶着同时下阶相迎。
“父王,儿归来了!”崔枕安跪在北境王面前。父子相见,自是感涕,崔枕安本就是北境王的老来子,多年未见,北境王照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
尽管欢喜,可身为藩王不得不在百姓面前保持威仪,可掩不住唇抖,他终是颤着手将崔枕安扶起。
北境王身量不低,彼时崔枕安离家时便与他身量相差不离,而今几年过去,足比他高出快一头,二人面对面离得相近,北境王也需仰头看他。
粗略打量崔枕安,见他虽看起来风仆却很是健朗,忙点头连道:“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声线打颤,眼有温热。
“吾儿归来,本王已命人去准备宴席,今日咱们王府上下把盏痛饮!”
话落,北境王喜的仰天宽笑,随而扶了崔枕安的腕子步入王府高阶之上。
相迎的人群之中,亦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入了王府第一件事,崔枕安便是沐浴梳洗,换下一身旧袍,着一身华裳。
松散的长发高挽,以玉冠冠之,着一身锦云织紫的玄青色宽袍,脚踏如意镂银软靴,漫身复毕,松然贵气加身,世子无双。
这般华贵轩昂的世子归来,惹得王府众人不禁亮目,谁能想到这谪仙似的人,前不久还是在京城受尽蹉跎的质子呢?
洗去尘华,一切应毕,崔枕安来到王府正殿之中给北境王跪拜请安。
随而随着北境王一起,来到府内祠堂之中给他早逝的生母北境王妃上了一柱香,以慰其在天之灵。
父子二人一别数年,乍一交谈略显生涩,崔枕安自拜行的蒲团上才一站起,才听北境王道:“吾儿在京城受苦了,听说半年前你曾身受重伤,可有此事?”
昔日京城传来消息,说是崔枕安伤得不轻,彼时北境王身子孱弱,得了这个消息也跟着卧床多日,好在后来又说他已无性命之忧。
事既已毕,说出来也无妨,崔枕安直言道:“确有此事。”
“本王还听说,吾儿在京城已经娶妻?”
提到娶妻一事,总能让崔枕安万分不自在,他迟疑片刻,终开口承认,“是娶了妻子,不过那妻子是为我冲喜的,她是朝廷的人。我既已经归来,那从前的一切皆不作数。”
闻此,北境王倒也未多语旁他,只略点头道:“如此甚好,你既已回来,首要的就是给你择一位品貌端正家世又相当的世子妃,早些开枝散叶才是。”
这些年崔枕安孤身在外,北境王最担心的便是他的安危,他膝下子嗣单薄,若崔枕安稍有差池,则北境来日不保。而今人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他最急的,便是给崔枕安定下一门亲事。
于成亲一事上崔枕安兴趣不大,初归王府他也不愿当面反驳父亲,于此事未应,只含糊着道:“归来路上,我听行舟讲,这两年北境之中有些人不大安分。”
是谁自不用讲,自是那些觊觎北境王权势的堂兄弟们。
提到此,北境王面色凝重,他在位时以仁德行治,这些人趁他年老不大安分,阳奉阴违的事做了不少,北境面上富庶,实则暗处权争互斗之事数之不尽。
崔枕安早就料定了主意,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先平了北境的内斗,再挥军南下,朝廷欠他的,他势必一一取回!
两父子在祠堂聊了许久,后还是北境王念他一路奔波过于劳累才最终放他先回殿中歇息,宴时再归。
待崔枕安出了祠堂的门,只见方柳忙从一旁迎上,小声道:“世子,仇杨从京城来了密信。”
仇杨亦是当年暗中随着崔枕安上京的心腹,而今仍留在京城化身暗哨。
“京城如何了?”崔枕安边朝寝殿行去边问道。
“仇杨说朝廷将驻守在陈关的将领武之贤诏回了京中,且颁发诏令,说盐税又涨了几乎一倍。”
崔枕安默然,这些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不足为奇。
他目视前方,随口又问:“还有呢?”
方柳行在他肩后,抬眼瞥了他的神色,“就这些,旁的再没了。”
崔枕安面色冷然,目珠微顿,未再言旁他。
作者有话说:
这章节有点修改,建议重新看。。。。
第13章 醒来
不比北境烈火似的灿阳,一过了四月中旬,京城便迎来了梅雨季节,整日不见天空放晴,漫处潮湿闷热。
墨染似的天际每隔两个时辰便落下雨来,水雨滴滴敲打在窗棂之上,一声响一声沉。
钟元再归京郊的宅子已是四日之后,在宫里下了值便匆匆往家赶,这几日他身在宫中,满脑子装的皆是家中的姜芙。
才一入了院门,天上便又下起雨来,他脚步匆忙步入檐下,轻轻推开正房的门板。
哑婆婆听不到声音,直到钟元走得近了方看到人影,忙自榻上站起身来,接过他手中的纸伞。
钟元兴冲冲的跑去床榻边,却仍见着姜芙半死不活的躺在那里,回身同哑婆婆比划两下,问她姜芙这几日可曾醒了,哑婆婆摇头。
原本还抱着一丝期翼,在此刻全然暗下。
不过唯一的安慰便是姜芙的面色已经照比前几日红润了许多,再不似那可怖的死人面色,仅以米汤过活的人,仍瘦的皮包骨。
哑婆婆见他情绪低落,上前比划着,给他准备饭食。
钟元摇头,边比划边道:“我在宫里吃过了,我去开个方子,给她煎些补药。”
哑婆不知这女子是什么来路,只觉着钟元待她异常关心。
出了正屋,钟元来到厢房取了些药材拿到灶间,才要点火,便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回眼望去,正是哑婆婆从屋里出来,钟元忙直起身来,急切的比划道:“怎么了?可是她醒了?”
哑婆婆笑着指了屋里,钟元忙大步夺门而出,顶着雨水入了房中,来到榻前时,正与姜芙的视线对上。
昏迷了几日乍醒,她眼神迷离全无焦点,瞳孔涣散良盯了钟元良久,唇角微动。
钟元忙坐到她身边,身子微微伏下,颤音唤着她的名字,“姜芙,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是钟元啊!”
睡了这么多天,她似在混沌之中行了良久,魂魄在九宵云外飘着一般,乍一落地,迟钝的可以。
钟元的字字句句似一道又一道的绳索将她从天际拉扯回来,良久她才寻到那种直实感,乍一开口,嗓音却是沙哑的厉害,“我死了吗?”
声若蝇蚊,钟元却听清了,拉了她的腕子攥在掌中,几乎喜极而泣,“没有,你还活着,你还好端端的活着,不缺胳膊也不少腿。”
钟元掌心的温度传到她的手上,姜芙脑子一点一点清明过来,摸索着记忆回想先前所发生的事,终记起关于崔枕安的前因后果,随之两道泪各自从眼角滑过。
她虽未言,可钟元知道她在为何事伤心,探出另一只手擦掉她眼角的泪,一遍一遍的低声安慰,“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你.......还有我呢.......”
所有的酸涩自不必说,尽数混在泪水当中,在嫁给崔枕安的那日起,姜芙便从未想过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她可以忍受这世上任何的不公,却不想,最后给她致命一击的,竟是她最爱之人。
她曾将崔枕安视为命中之最,却不想,自己不过是崔枕安布局中的一颗棋子,必要的时候,甚至不会顾及她的性命。
他也从未想过会带她回北境。
见她哭的可怜,钟元一遍一遍替她拭泪,可这泪就似梅雨季的雨水,如何都擦不尽。
不过好在,姜芙终于醒了。
许是太过疲累虚弱,姜芙哭累了便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姜芙眼色清明,她瞧见钟元坐倚榻边竟闭了眼。
她费力抬手扯了钟元的衣角,钟元猛然睁开眼,见她醒着,惊喜道:“你醒了,这回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