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调稍缓,却是不急,走路的形态,倒勾起姜芙少时记忆中的许多事。
“你初来乍到,想必对路不熟,我送你回去吧。”
初见棠意便觉着亲切,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她向自己投来的善意,亦让姜芙觉着心里有了稍许安慰。
二人一前一后行着,姜芙便始终盯望着棠意的背影。
脑海里有个模糊的人形,却不敢认,犹豫良久才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宅院没有名字,”前面的人没有回头,却似与她脑线长在了一起,“如若你是要问这宅院名字的话。这宅院在玉峰山脚下,玉峰山在临州境内。”
果真是临州。
月色下,姜芙面容看不太清楚,谁成想前面棠意突然转头,“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被他们那伙人半路抓来的,因为我会治伤。”姜芙老实答道,这种事儿没什么可瞒的,这里的人迟早会知道。
“也难怪,不过这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棠意一顿,“你这张脸最好一直这样,只要你一直这样,就不会落得之前寻死那女子的下场。”
这话颇有深意,姜芙猛然抬眼,二人皆不在灯下,谁也看不清对方神情。
......
北境的秋叶已然染黄大片,转眼间,姜芙在这间宅子里住了将近一个月。
原先的单衣换上了稍厚重一些的,慧娘不让她在这里穿男装,便让人给她拿了几件衣裙,与那些姑娘们自是比不得,样式简单料子粗糙。
配上那一张黑脸,倒惹得不少人笑话。
除了这里的护院之外,偶尔还会有女子被送来,姜芙发现,新来的姑娘们会被关到西院儿一段时日,那偏院儿偶尔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似受了打骂。
而南院时常有鼓笙之音传来,她偶然进去过一回,那里的姑娘们都在练习诗词礼乐,这些女子似货品一般被人分类挑捡,容貌才情上乘的才能去到南院儿,每人会配发一名婢子,来了南院的女子,过不了多久便可出门,有时一两日,有时三五日。
姜芙听说,她们是去见大人物了,至于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很多人也讲不出来。
这园子里能与她说得上话的人不多,棠意便是其中一个,棠意长相柔美,性子也很是随和,听说她礼乐皆擅,但又和旁的姑娘不同,她不属于任何一个院子,她只待在慧娘身边。
正应了先前的猜测,这间宅子果真不是什么正经之处,甚至比她先前所料想的还要可怖。
此宅不知是谁建,专挑了这么个荒山野岭之所,目的就是掩人耳目,临州城里有一座茶楼,里面的香茗据说百余两才能买得一盏,普通百姓自是进不得,能进得去的,皆是当地商贾巨富,还有一些不知身份的神秘客商。
此楼表面卖茶,实际上卖的是这宅院里的姑娘。
除了被抓来的女子,这里也养了不少瘦马。
正如先前姜芙所知,被抓来此的,皆是各处富家女子,她们自小识礼懂乐,被人娇养着长大,皆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不同自小便被人养起等着发卖的瘦马,背后之人认为被抓来的女子,照比那些逆来顺受的瘦马多了些格外的趣味,恰如不染尘世的白桅,一下子从花枝上颤落下来,却没有艳香之气,远比瘦马值钱的多。
旁人或许想不到,可姜芙是官家女,她清楚,背后之人肯定不是普通的商人,冒了这么大风险必定也不单单是为了以女/色赚银子,这里怕是还有更大的利益牵扯。
那些姑娘们去见的大人物,所指未必都是商人,更可能是朝中官员。
而能在临州只手遮天风生水起之人的身份,只怕连姜芙都想不到。
这才是让她最为寒心的事。
这一个月,姜芙活得矛盾,来了这里的女子,要么从南院出去,要么横着出去,这一个月间,被抬出去五个,都是连姜芙也救不回来的,而救回来的那些,姜芙对此又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想要逃又寻不到机会。
......
临州的事自认为做的天衣无缝,殊不知早就被人查了个一清二楚。
树上的落叶正好砸在长殿的门前,不多时便铺了满地,为不惹主子烦怒,洒扫的女婢忙将那惹人的干叶扫去。
太子府邸外表看似一切如常,方柳站于书案前颔首道:“殿下,临州已经有消息了,长久以来,临州附近常丢失少女,几番细查下去.......与郑大人有关。”
方柳口中的郑大人,便是崔枕安的亲娘舅,郑君诚。
“郑大人于荒山处建了一处别苑,将那些女子集中在一处,培养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再将她们送到临州最大的一间茶楼去,名为卖茶,实为卖那些女子......”
他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册子递了上去,“前去买茶的不止是一些富商,还有一些官员,据说,凡是路过临州的官员,皆去过那间茶楼。”
听完这些,崔枕安突然冷笑起来,目光却始终落在手里那枚盒子上,这盒子里装的皆是姜芙之前存留的干叶,姜芙不在的这些日子,崔枕安日日将它们放在手边能触到的地方。
“果真是我的好舅舅。”他的笑意任谁看了也发怵,不达眼底,“这样的人,当初为了保自己,不惜给我下毒,我的生母亦纵着他,就连母后也替他们瞒着。”
“他们到底拿我当什么?”
而今,当初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姜芙也不见了。
他忽然觉着自己十分可悲。
此案若是掀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方柳正为难之际,只瞧远处一道人影朝这边奔过来,几乎眨眼间便到了殿门。
方柳卷着一阵凉气入殿,因跑得急,鞋靴上还粘了落叶。
仇杨入门,连气都未来得及喘上一口,“太子殿下......太子妃有消息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回来晚了,谁在说一声,我发包(要见面了,他要变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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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姜芙, 好久不见了
荒无人烟的玉峰山脚,夜半无人,忽见火光闪动, 起先只若灯豆,而后借着秋风肆意蔓延,不多时, 近乎照亮整片当头夜空。
姜芙是被浓烟呛醒的,一睁见便瞧着房间外火光跳跃,尖叫声铺天盖地。
外头乱糟糟的, 惊得姜芙睡意全散, 这会儿滚滚浓烟熏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猛咳嗽几声,便闭了气, 连滚带爬自床上下来, 随手扯了块巾布将壶中未喝尽的茶水倾倒其上, 打湿后捂在自己口鼻上。
就这么会儿工夫, 却已见着火势如蛇已近,将原本暗黑的房间照得堪比天明。
门打开的瞬间,姜芙傻了眼, 火势已到了院中, 有人影尖叫着在火光前四处逃窜,还有不知哪里来的一群人在挥着刀剑四处抓人, 而原本宅中的护院各各拿着武器抵抗,两伙人火并到一处。
刀光剑影的场面混乱的如似沙场。
不知来人是谁,这般夜闯宅院说不定是哪里来的山匪, 姜芙下意识便跑, 才奔过转角, 正与奔来的棠意撞在一处,几乎来不及反应,便被领到了一颗枣树后稍作隐蔽。
“怎么回事?”二人默契齐齐蹲在枣树后,远处火光照得姜芙面上通亮,有人厮打成一团,场面极其惨烈。
棠意自树后探出半颗头来,紧盯着乱成一团的前方,还不忘将姜芙推到里面,生怕旁人发现,“不知哪里来的人,夜半闯门,数量不少,只抓人不杀人。”
先前棠意也觉着似山匪,可什么山匪胆敢劫到这园子里,且看他们的手法做派也不像匪类。
“是不是官兵?”姜芙眼中闪着火苗,心下轻喜,若是官兵,这群姑娘便有救了,自己也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看起来不像官兵,哪里来的官兵敢跑到这里来闹事......咱们先别管,先趁乱离开这里再说。”眼前人影舞动,棠意十分谨慎,此刻她的音容神态,全不似平常那般娇柔模样。
讲话干脆利落,身形矫健灵动,虽现在说这些不合时宜,但姜芙终忍不住问:“棠意,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你可曾过去黎阳?”
黎阳是姜芙的老家,家中未出事时,她一直住在那里,刚到京城时,还带着浓重的黎阳乡音,生活了几年之后便浅淡了许多。现在若再让她讲黎阳话,倒一时讲不出几句。
扣在老树干的手指尖儿轻抓了下,她没有立即回答,脸微微侧过,姜芙也只能看清她晃动的耳珰,“我没去过那里,我是临州人氏。”
“原来是这样,”姜芙点头,“我少时有个很好的玩伴与你长的很像,分开太多年了,她的长相我都记不清了,初次见你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棠意似对这件事不感兴趣,没有接着她的话头讲下去,反而扯了姜芙的腕子自树后站起身来,“趁现在咱们走,自这里拐出去便是角门,现在定没人看守,咱们可以在山上躲一夜,天亮了再下山!”
这宅子关了姜芙一个多月,可她能去的地方十分有限,只能听从棠意的安排。
这会儿厮打声渐远,两道身影迅速自暗处窜出来,一前一后隐到了墙角。
定了心神,此处无人,齐齐朝角门方向奔去。
还没走上几步,便见着突有两道人影自半路跃出来,而后一柄长剑正指在棠意的眉心。
两个人齐齐刹住脚,姜芙借着远处火光顺着剑峰看去,看清眼前两个拦路之人,一个是方柳,另一个是路行舟。
先前与路行舟仅在泽鸾青苑见过一次,姜芙过目不忘。
这两个人出现,让姜芙心中咯噔一下,心脏几乎跳漏了一拍,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郁结于心,脚步刹时生铅,多一步都走不得了。
竟没想到,她被关在这里竟还能碰上他们!
姜芙整个人震住。
或是生人见了姜芙这一张黑脸能被哄骗过去,可熟识之人自稍瞧一眼便能认出她脸上的轮廓,方柳仅瞧了姜芙一眼,很快就盯在棠意脸上,“往哪儿走?”
这是在说棠意,也可说是在讲姜芙。
“跟她没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姜芙将棠意拉在身后,虽自己将要大祸临头,却仍不愿连累无辜。
被姜芙扯着后退的工夫,棠意微微侧身,右脚微后探,垂在身后的手肘一歪,自袖中掉落出一把匕首,尾端正落在掌心。
路行舟上下打量姜芙,虽仅有一面之缘,却也知是她将崔枕安那样一个大活人扎成了筛子,直到现在伤口都没有完全好。
看起来这般柔弱的一个女子,主意倒正,果真凡事不能小觑。
本来他不用来此,可当真放心不下崔枕安,又着实想来见见这传说中的大宅院到底什么模样,好奇心驱使,便到了此处。
方柳和仇杨夜半带了人马摸到这别苑,打算趁人不备将人一应抓了,谁知有人为了逃跑竟放了把火,不仅如此还负隅顽抗,竟与他们拼了个你死我活。
“此地不宜久留,先带她们离开这里再说吧。”路行舟道。
姜芙自是不愿,本能使她朝后退去,谁知火光闪动处,突然冒出来几个反抗红眼的护院,发现了她们所在,不要命的提着刀剑朝这边砍来。
好在方柳反应极快,抽过长剑以抵当,可对方有四五个人,这边却只有方柳和路行舟两名男子,其余的人都在前院由仇杨统领未未跟到此处,姜芙与棠意也根本帮不上忙。
双方厮打间,方柳扯了嗓子高喊:“路公子,你带她们先走!”
听此一唤,站于暗处的棠意目光一定,迅速看向路行舟。
顾不得许多,先保姜芙要紧,路行舟见角落里的二人不挪动地方,便伸手随便拉了一只胳膊,三个人前后连成一串,由方柳拼命护着逃离角门。
前脚一迈出角门,后脚便来了人支援,众人齐齐奔入角门中,杀红了眼的护院很快就被援兵拿住,姜芙等三人也被人团团护住。
棠意垂首,见自己的腕子还被路行舟握在手中,这会儿了都没放开,她若有所思打量身旁的人,直到那人突然有感也回头望过来,正与她视线对上。
路行舟这时意识到到掌中有温软传来,便觉不对,忙将手放开,惊措道歉,“对不住,情急之下冒犯了。”
棠意未言,只垂下眸子看自己的脚尖儿。
路行舟颇感愧意,又道一句,“对不住。”
只见着不断有官兵从外包围过来,不多时便将这宅院围了个圈儿,而那方柳亦全身而退,脸上挂了些小彩。
宅院内厮杀声暂小,姜芙一行也被官兵护在正中,这么长久的时间,姜芙在烟火中穿梭,身上已经染了浓重的烟熏气,直冲鼻腔。她余光看向四周,荒山就在自己身后,她得想个万全的法子,若是被人这么带回京城,她就再没退路了。
那夜在船上是如何扎透崔枕安的,她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仇一早就结下了,若回去,她必死无疑。
她不怕死,只是想做的事还没做成,她还没有带钟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