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儿时记忆相仿,西街坊仍旧僻静,一道长街不宽,时有行人,少时自己常在这条街上奔跑着玩闹,也一如先前遇到的那些孩童无二。
那时觉着这里的白墙黛瓦很高很大,如何也望不到头,如今再瞧,似也矮了许多。
顺着街朝深处行进,终在一处朱红的门前站停下。
朱血和了红漆涂在门上,颜色鲜亮持久,一对新帘各贴在门墙两侧,上有新提联诗两行,亦不知是出于谁之手。
门前的抱鼓时也早就置换成一对石兽,高挂的匾额亦不再是“姜府”二字,院墙仍可看出从前的模样。
可姜芙知道,这宅院不是她的家了。
当年父母相继去世,她年岁尚小,家中又无长辈,京中姑母便派来了人接她上京,走时也将姜府一应处置变卖。
不由走上阶去,手触门上铜环,心中五味杂陈。
思旧落泪。
她有时也会想,若是当年父亲没有出事,母亲就不会伤心过度郁郁而亡,她也不至于流落他乡寄人篱下......更不会遭遇后来的一切。
命运从那时起便开始捉弄起她来,不曾给过她一回善待。
她愣杵在不再属于她的家门前,无处可去,隔开她的,又何止这一扇朱门。
抬手轻抚泪珠子,姜芙退下阶去。
最后依依不舍看了旧时的自家,久久都不愿离开。
在外辗转这些日子,一路沿途也学了不少东西,她离西街坊最近的一条街上寻了间客栈住下。
这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小二的消息最是灵通。
凡事只要给银子就没有难办的事儿。
小二带着她上了二楼,这里推开窗便是主街,小二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乐呵呵地道:“客官,这间就是咱们这里的上房了,窗子朝南,光线好,望出去的景儿也好,您看您若是不满意,我再帮您去另寻一间。”
姜芙视线飘远,站在窗前朝这边望去,甚至可以清楚看到自家旧时的院墙,“不了,就这间吧,不换旁的了。”
“好,那您歇着,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稍等一下。”小二才要退下,姜芙便将人叫住,熟稔地自怀中掏出两颗散碎银,递了上去,“我有些事想同你打听一下。”
这两颗门牙大的散碎银不是普通数目,倒顶了小二两个月的工钱,小二欢喜的双手接过,也很痛快地道:“客官您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保证知无不言。”
“我想在这附近开一间医馆,我知道开医馆所用的东西都很麻烦,我想知道黎阳的行会在哪?”自打在京,姜芙就曾商量着和钟元一起去个无人的地方开间医官,也是从钟元那里听说若开医馆,先要通过当地的行会。
“巧了,从这出去往北走三条街,一入德玉坊您打眼就能见,您无论想开什么馆,只要与行会的人说明,交足了银子还有单子一应就成了,行会的人自会告诉您都需要什么。”
姜芙心里有了些底,点点头,很快,眼珠子微动,又道:“请问你可知道前面西街坊原住着姓凌的一户人家?”
“姓凌?”小二朝天翻动眼珠,一时没想起她说的是哪家。
“就是门前常年种海/棠的那一户人家!”姜芙忙提醒道。
小二这才恍然,“哦,您说的是凌先生家吧,他家早不在那了!”
“不在了?去哪了?”
“死了,”提及此事,小二惋惜道,“凌先生早些年得了重病去世了。”
“那他的外孙女呢?”
小二又是一声叹息,“凌先生去世不久,听说一直养在他身边的外孙女便去投奔了在北境做官的父亲,有行商从那边带了几嘴闲话,说是那位陈大人污告北境的一位贵人,全家被治了罪,其女不知所踪。”
这结果让姜芙惊得半张了嘴巴,一时讲不出话来,心里也跟着咯噔一响,“什么?”
“依我看啊,哪里是什么污告,就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人给穿了小鞋。”反正天高皇帝远,小二只当闲话家常,说话也没了遮拦,“只可惜了凌先生,一直在西街坊的学堂中教书,倒也十分有威望,谁知女儿家竟遇了这等灾祸,”
他啧啧两声,“我小时候还记得他家门前种的海/棠似仙女一般,凌先生种花草总是有一手的。”
少时,姜芙最好的玩伴便是凌先生的外孙女陈嘉蓉,仍记得凌先生的女儿怕父亲独居孤单,便将陈嘉蓉留下给他作伴,她整日唤着嘉蓉姐姐,后姜芙家生变故,不得不上京,走前一夜,两个不大的姑娘在房里抱着几乎哭了一夜。
此后分别便再没见过面,先前还有书信往来,之后姜芙再寄信出去便再没回音。
若当真如小二所言,那此结便可解了,陈嘉蓉早便不在黎阳了。
提及海/棠,姜芙不由又想起棠意,她与记忆中的嘉蓉姐实再是太像了,尽管那时年岁小,姜芙也不至于全然不记。
况且嘉蓉还比她年岁稍长。
还有她与棠意分别前的种种,棠意语气过于奇怪,将这两个人重叠在一处,又使姜芙疑惑起来,若棠意当真是嘉蓉,为何又不与她相认呢?
“客官,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小二后来在一旁的自说自话,姜芙半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瞧着姜芙两眼发直,便不由问起。
“没有了,谢谢,有事我再叫你。”强稳了心绪,姜芙觉着天都快塌了。她不明白,她就是不明白,为何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这般坎坷?
与她交好的一个钟元,一个嘉蓉,原本出生安稳之家,却都半途跌入深渊之中。
老天当真不公到如此地步?
不过几句话便换了两个月工钱,小二紧握着碎银子欢天喜地的走了。
外面艳阳高照,自这角度看下去,外面街上无论是行走的路人还是叫卖的货郎,好似个个悠闲自在,没有烦恼似的,唯她似背上背了一座巨大的冰山,前路无望,后退便是彻骨的寒凉。
“北境,”一提起此处,姜芙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又是北境,我的人生,钟元的人生,还有嘉蓉的人生,都是被这个地方给毁了.......”
无边的恨意四处漫散开来,远处的崔枕安似感受到了一般,终睁开双眼。
不同这几日的时迷时晕,再抬眼皮时,眼内恢复了些许清明。
头面以下皆失了知觉,似唯有一双眼珠还能动。
似有感,一直站在窗前按方配药的人偶然侧头看去,二人的目光交在一处,对视的那一刹,崔枕安近乎忘了,今夕是何年。
作者有话说:
🔒
第69章 太子死了
这几日过的似不在人间, 连崔枕安都觉着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
鬼门关里走了一趟,最后竟被人拉了回来。
几日未曾开口讲话,全靠米汤和药汁子续命, 这副模样,让他突然想起前几年被人暗害摔得满身重伤时乍醒之感。
只不过那时睁开眼见的第一个人是姜芙。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处,谁都不躲不避, 钟元将手里的当归丢到一旁,而后慢步过来坐下,探上崔枕安的脉。
他此一动, 惊了一直带伤守在这里的路行舟, 路行舟大步上前, 看着崔枕安正转动的目珠兴奋的压着嗓子唤道:“枕安你可是醒了?可能听见我说话?”
虽仍旧听的不算真切,却比前时强的多了, 崔枕安想要张嘴说话, 嗓子却哑得厉害。
千言万语就卡在喉咙里, 半个音也发不出。
手自他的腕子上收回, 钟元漠声道:“你命倒算大,虽伤处不少,竟没伤到腰椎。”
听他这般说来, 路行舟便知, 这命是保住了,就差原地跪下来感念天地, “那他这一身伤多久才能好?”
“看造化,一年两年是他,三年五年也是他, 若还能像常人一般走动, 怕要费些时辰。”
钟元起身着实不愿再在此多待上一刻, 大步出了门去。
目送钟元离开,路行舟坐到他的椅子上,身子微微前探,“枕安,你知道吗,自你伤后,京里险些出了大事。”
躺在床上的人面容微动,他盯看路行舟面色无波,便知此下无碍。
喉咙轻咽,嗓子似被火灼似的疼。
勉强启唇,崔枕安第一句问的便是:“姜芙呢?”
不提还好,一提此,路行舟沉默下来,想说的话又吞回,半晌,才从怀中掏出摔成两段的发簪,递到崔枕安眼前,“人没找到,只找到了这个。”
这两日路行舟也没闲着,派人在山鸣关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倒是做了最坏的打算,那片林子里不太平,保不齐有什么野兽之类。
那醒眼的群青色,入了崔枕安的眸孔中,随之他闭上眼不再去瞧,反而面上挂起苦笑。
几日未睁过眼,只食了些米汤,唇上干裂,乍一笑便咧出了血痕,添了一抹妖色。
“果真.......”
她走了。
那日他自山坡上摔落下来,被支长的粗木所拦,随之两个人自马车中被甩了出去,崔枕安牢牢护住怀里的人,感觉到自己骨节一处处断裂之感。
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几乎身上没了知觉,那一刻崔枕安觉着死亡就在眼前,却没有半分惧恐之意。
然,他却眼睁睁的见着姜芙弃他而去,离开后便再没回来。
他想唤却唤不回,她连头也不曾回过一下。
拼命想抓的东西,往往怎么抓都抓不到,就一如当时,他看见姜芙毫无留恋离开的背影。
这一次,她没有管顾他的死活,没有再为他掉一滴泪。
又是一声苦笑。
崔枕安单薄的眼皮之下,两颗目珠微微转动,鼻上酸意一路直通山根。
终于明白了被人不管不顾丢下只能独自一人等死的滋味。
原是这般锥心刺骨,一如有千万刀子插在身上,连翻身的余力都没有。
那般目中无人的崔枕安,那般心思阴险从无败绩的崔枕安,第一次觉着,倒不如死在那场劫难之中。
一颗心被人生挖出一半,又似被人碾在脚底,碾个稀碎,这痛何止身上骨碎那般简单。
这两声诡异的笑吓得路行舟才弯起的唇角又很快落下,心想着该不会是摔坏了脑子?
不过很快他又将声线压低了说道:“临州的事已经办妥,现在临州一案的相关官员,已经被方柳和仇杨押到京城。”
“圣上还未发落,听说皇后娘娘还在为你舅舅求情。”
长睫微颤,崔枕安复而睁眼,眼中已有了润色,“求情?”
“对,”路行舟一顿,“方柳在京中传回来消息,说皇后娘娘已在佛堂跪了几日,不吃也不喝。”
在路行舟眼中,小郑后是个敦厚心慈之人,可一遇到家事,反而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了起来。
“她不是在为郑君诚求情,”崔枕安眼中冷意起,“她是在为郑氏,为她自己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