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皮, 他像自地狱里走了一回。
身上不再似先前那般难受,心脏也不疼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松快之感, 更重要的是,姜芙此时此刻正陪在他的身边,在他的眼前。
“你觉得怎么样?”自打发病, 他晕厥了一整夜,姜芙就在榻边守了他一整夜。
怕他就此活不过来。
一时间,崔枕安似有许多话要讲, 他已然分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这般狼狈, 无疑, 每一次都被她看在眼中。
“我还活着吗?”本来崔枕安以为自己要死了,或是已经死了, 可他见到姜芙了, 便知自己还有命在。
毕竟他若是死了, 必是要下地狱的, 而姜芙不会,因此他觉得自己尚在人间。
自他哑着嗓子问出这句,姜芙悬了一整夜的心, 终于放松下来。
她紧紧闭了眼, 大出了一口气,这次的药下的狠且绝, 稍有不慎,就会让崔枕安一命呜呼。
还好她运气不错,赌赢了。
“你吓死我了......”一时间, 姜芙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该庆幸还是该后怕。
若是再来一回, 她定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不知为何,听到她讲这句话,崔枕安一下子觉着很是心安,那种心安,就好似她还关切着,还在乎着。
乍一醒来,脑子有些发木,可他却很努力的回想。
自己好似一条疯犬,发了很严重的病。
病中,姜芙一遍一遍的唤着他的名字,抱着他与他说欠着她的,一辈子还不清.....
事如今,连崔枕安自己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他木然的眼眸一点点的恢复神彩,定定的看在姜芙的脸上。
这一下将姜芙给看得毛了,她伸手在崔枕安的眼前晃晃,“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纤指在他眼前慢慢晃动,他几乎可以看到她掌心的纹路,抬手一把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依稀冰凉。
“能。”他肯定地道,“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这一回,姜芙并没有将手抽离出来,而是任由他握着,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对视。
姜芙看着那一双好看的鹤目,他这孱弱的感觉,莫名让她想起当年。
只是如今心境不同了,两个人的处境也不同了。
若说哪时好,自是当年的少女心境更单纯向阳一些,可如今,她才有重生之感,可以活在清明里,而非欺骗,而非胆战。
“你......”回想之前她所说的话,崔枕安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转而换了语境,“你累了吧,这几日辛苦你了,好好休息。”
前面一起,姜芙眼皮一跳,倒有几分动容,可后面这句,倒是让她有些失意,她低下眸子点了点头,这几天的确没怎么好生休息,是累得极了。累到连看崔枕安都越发顺眼。
将手至他温热的掌中抽出,而后站起身来,“路行舟一直很担心你,正好你醒了,我去叫他。”
出了门去,天光大亮,路行舟得了消息从床上爬起急急奔来。
不知为何,每每看到路行舟,姜芙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有些事她算是知情不报,心中发虚,虽然这件事与她无关,虽然她无权插手旁人的因果,可她心里仍旧发虚。
这样的情绪在路行舟看来就是她对自己的厌烦。
不过只要她肯救人,就当感激不尽,他如是想。
姜芙没有直接出门,也没有在家中逗留,而是来到黎阳城上,听李娘子讲,这些日子闻会明一直守在城楼之上,不曾下来过。
他是怕敌军突袭,黎阳不保。
不过前次大战才几日的工夫,却似过了半辈子这么长。
一步一阶,姜芙登上城楼,黎阳城是个小城池,城内繁华,城外却一片荒凉,登高一望,满目黄土,不长草植,春末的风一起,扬起漫天的黄沙。
听到身后脚步声,闻会明侧过头来,见到她很是惊喜,“芙儿。”
“闻叔叔。”几日未见过面,闻叔叔好像一下子也苍老了很多,他为黎阳城的父母官,平日都着官服,如今穿着甲胄,倒是让她想起了小时记忆中的闻叔叔,高大、威武。
见他面色不好,且知他心中所忧,姜芙第一件就是把崔枕安已醒的事告诉他,“那人已经醒了,身子无碍。”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姜芙也只以“那人”称呼崔枕安。
得到这个消息,本以为闻会明会喜出望外,谁知他也只是淡然一笑,更多的是对自家女儿一样的姑娘的赞许之意,“那就好,想不到我家小芙几年不见,学了一身本事。”
往后再有波折,也当真有了生存下去的本事。
而那好死不死的太子,活了与死又有何分别,援兵被拦在外面,北境军随时可能攻城,他清醒了死,和昏迷中死又有何分别。
于战事上姜芙什么都不懂,她只觉着闻会明不高兴,想来事态要比她所想的还要严重的多。
眼下的风平浪静,不代表真就如此。
整个黎阳城覆灭,眨眼间的事。
“芙儿,”闻会明突然侧过身,抬手轻抚了姜芙的发顶,“这里风大,虽是春末,却也凉得狠,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先回家去吧。”
心中五味杂陈,是人都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可是姜芙还是笑着摇头,“这里的兵士听说有些受伤的,我反正也来了,顺便帮他们看看也好。”
话音落,便听吉号吹起,一守城探军自阶下狂奔着跑来,欢喜扑跪在闻会明的面前拱手相禀,“大人,十里外另一路援军已到!天黑前就能到黎阳城了!”
姜芙与闻会明齐齐猛回头,两个人的眼中皆有了神彩。
“闻叔叔!”姜芙惊喜欢叫一声。
“当真!”这连闻会明也没想到的。北境军来路皆堵得严实,近乎将黎阳城团团围住,可谁成想竟然还有援军。
虽迟好歹到了,这便说明,至少黎阳城还能再撑一阵子!
一时间众人喜不自胜,之前的暗恹稍稍散去一些。
似应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
同样的消息亦在第一时间落到了崔枕安的耳中。
他强撑着单薄的身子坐起,这几日折腾下来,他人瘦的快没了形,这毒太猛,勾了他好久没犯的心疾,可是能解黎阳围困,就算是丢了半条命,他也仍觉着得是值得的。
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只是向来乐观的路行舟脸色不太好。
崔枕安素来心细,难得见他这般心神不宁,便问:“你怎么了?一进了这门你就不太说话。”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正说着话呢,路行舟的眼皮就开始跳动起来,他抬手轻按一下,“这两天眼皮总是跳,心里似有事儿似的。”
出门在外,不便往家寄家书,如今被困在这里,更是收不到来信。
可左思右想,家中也不会出什么事儿,唯一让人放心不下的,便是棠意了。
可出门时他千叮万嘱一定要等着他回来。
她那么乖,一定会好好听话的,路行舟如此宽慰自己。
崔枕安稍缓了一口气,掀了被子,路行舟见他要下地,忙将人拦住,“这是做什么?”
“替我更衣,我出去看看。”这个节骨眼上,崔枕安各处都放心不下,无论是这一箭之仇,还是反军之仇,他都急着去同崔初白清算。
“你算了吧,”也顾不得自己眼皮跳不跳,路行舟将人按住,“你这身子骨,好好在榻上养几日。”
“养?”苍白的唇微微动起,崔枕安苦涩一笑,“现在不是养的时候,虽一时拿不好刀剑,可是站立行走还是没问题的,我不能让那猪狗不如的崔初白小看了我。”
他撑着胳膊自榻上站起,这几日病重,一站起,他身子有些摇晃。
不过很快,他凭着一口气便站稳了。
“没事儿,死不了。”身上大病小伤无数,连他自己都早已见怪不怪。
他自觉命硬。
没有还清所欠的东西之前,他不会死的。
路行舟自然知道他的脾气,他打定的主意,旁人插手不得,亦劝说不了,只能依了他的话,替他更衣。
身上有伤,暂穿不得沉重的甲胄,而是换了一身素利的长衫。
起床后稍用了些饭食,便直奔黎阳城楼而去,原本是要在此处等待援军,谁成想,竟见到姜芙亦在此。
这人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得大病才去便出门吹风,可崔枕安还是做到了,这边姜芙也震惊不已。
他到城楼下时,受人跪拜,可城楼上的人一双眼却惊惊的定在他身上。
崔枕安仰着脸,目光正遥遥与姜芙对上。
不同两个人以往相见时剑拔弩张,这时再见,两个人的目光中竟有一丝细察才可见的温意在内。
作者有话说:
🔒
第103章 此乃季氏女
那人所到之处, 所有人皆跪拜,唯有姜芙不会。
她不跪,他也不介意。
本来以为她回医馆去了, 谁知道竟来了这里,对于崔枕安来讲,当真是意外。
而他才醒过来便出门, 这对姜芙来说也是意外。
虽他装得极好,可是在姜芙这个医者的眼中不难看出,他走起路来很是吃力, 虽然已经掩得极好。
她明白, 这人是最擅于打肿脸充胖子的, 就算内里已经千疮百孔了,却仍可以作出一副无伤无痛的样子来迷惑任何人。
从前他就是这样, 迷惑了先帝, 迷惑了京中所有人, 亦包括她。
她能这般, 闻会明也没想到,只是稍稍侧目看了她的裙摆。
能这般无礼,可崔枕安都不生气, 不动怒, 这着实也在闻会明的意料之外。
一切好似自然的没有发生,崔枕安命人起身。
他此一来, 就是为了鼓舞仕气。
他受了伤这么些天,外面诸多猜测,只有让他们众眼看着他们的太子殿下好端端的还站在这里, 就能安定军心。
闻会明是聪明人, 他知道, 这两个人,并非似姜芙先前所讲的那般,果真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