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极快地扭开头、他的嘴唇落上了她的脸颊,即便如此她依然如坠冰窟不寒而栗、浑身都像在被蚁虫啃咬一样恶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让她终于猛地推开他,下一刻更毫不犹豫一掌狠狠打在他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梅林间回荡,那一刻整片天地都像变得寂静无声了。
“卫熹……”
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也不知究竟是出于惊惧还是极度的恶心。
“你……”
她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令他怔愣,而那掩饰不住的厌恶又令他伤心欲绝羞愤难当,百感交集之下最终控制他的还是滔天的怒火——他上前一步再次抓住她的手,一双眼更像恶狼一样紧紧盯着她,下一刻则更大声地问:“那为什么他就可以!”
“为什么你就允许他抱你、吻你!还心甘情愿怀上他的孩子!”
“你明明是朕的!”
“你明明永永远远都是属于朕的!”
癫狂的叫嚣令人发指,而那几乎贪婪的注视更令宋疏妍毛骨悚然——那一刻她忽然懂了,当初她欲撤帘之时他的反应缘何那般奇怪,原来他对她……竟……
“原来竟是这样……”
她惨笑起来,感到堂皇又荒谬。
“你如此恨他……”
“竟不过……是因为这个……”
她的轻慢令他无力,那声“不过”又让他的怒火显得不伦不类——天晓得,在他眼中天崩地裂一般的大事,在这个女子口中竟只值一声浮皮潦草的“不过”。
“对……就是这样……”
他索性也不再与她周旋,撕破一切伪装后终于体面尽失面目凶恶。
“我恨他……恨他夺走了你……”
“恨他让我、也让父皇蒙羞……”
“我要杀了他——在他死后将他挫骨扬灰食肉寝皮——”
说到这里他忽然对她诡异一笑,眼中的亢奋与狠毒令她一瞬心惊。
“你不是来寻他的么?”
“你不是宁死也要见他最后一面么?”
“好,朕成全你……”
“他就在那里——”
他遥遥向远处一指,在那片梅林的尽头,是——
……望山楼。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才看到已有成群结队的士兵在楼外泼洒火油,飘摇的火把只是蝇虫般小小的亮、可在她眼中却是那么灼人又刺目。
“不……不……”
她僵硬地摇着头、僵硬的口舌已无法说出完整的话,身边的天子却笑得越发猖獗,他轻轻向远处招一招手、那些士兵便将火把丢出了手,凶残的火苗立刻向上攀爬舔舐、那曾容她与他短暂栖身的春山幻景渐渐便被见风就涨的烈火吞噬——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卫熹的笑声是那么尖刻又扭曲,他的脸被地狱般的火光映照着,鬼魅似的凄厉可怖。
“你想见他?——做梦!”
“朕不会赐他入土为安的体面!也不会让他死后享半分供奉!”
“那就是你们当初厮混偷丨情的地方对么?”
“朕要烧了它——烧得干干净净——”
“你再也别妄想能从这世上找到任何一点有关他的痕迹怀缅凭吊——”
“朕要把他们都毁了——”
“都毁了——”
……那座遥远的春山啊。
“楼高莫近危阑倚,行人更在春山外”……他曾在纸上写过,中间她最喜欢的那句“平芜尽处是春山”偏偏被摘掉了,这么多年过去……她才终于知道他是对的。
她的春山被一把火烧掉了,狰狞的火光像要将阴沉的天幕烧出一个大洞,季月的风明明应当变得很暖了、可那时却竟那么萧煞冰冷——她什么都想不了,只知道有人说他就在那里,她应当要去救他的,她要把他带出来、带他一起……回家去……
家……?
那又是什么地方?
她真的曾经有过么?
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她想要的就只有……只有……
她向那座彻底燃烧起来的古楼奔去,眼睁睁看着低处的榫卯一点点被烧得残破不堪,精巧的雕窗四分五裂、那曾迎她度梦的门扉同样摇摇欲坠——
可——
“太后这是急于向何处去?”
一道老迈沉稳的声音忽从花树后响起,下一刻无数手持刀剑的士兵便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太傅陈蒙与阴平王卫弼一同缓步从道道人影后走出,负手看向她时神情都有种说不出的矜高傲慢。
他们……
宋疏妍麻木地看了他们一眼,心中的火却烧得像那座即将崩毁的望山楼一样炽烈,曾经的垂帘女君如今手无寸铁,可孑身而立时双目含威、依旧令四方曾为她所统御的禁军心中惴惴不敢妄动。
“老臣固知太后挂念君侯安危,可眼下却另有一桩要事需同太后讨个示下,如今斗胆遮道,还望太后恕罪。”
陈蒙悠悠开了口,仍以她最憎恶的方式称呼她,虚伪的谦恭令人作呕,她头一次知晓这位貌似平和冲淡的辅臣竟也是如此面目可憎。
她不应答、对方也不甚在意,伸手向身后一招,一位脸生的臣子便走到了近前,手捧纸笔目光如炬,看向她的目光冷漠中又透着几许审视。
“兹事体大牵连甚广,臣以为还当白纸黑字写个分明,”陈蒙继续居高临下地说着,“此乃史馆修撰邓新邓大人,今日便由他将臣与太后所言如数录下可好?”
史官?
……呵。
他们也实在好笑……难道以为事到如今她还会在意什么他人毁誉后世评说么?
陈蒙亦看到了她眼中的讥诮,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也不愿在这末路之上同个女流之辈多做计较,遂不兜圈子径直问:“君侯虽已获罪伏诛,然其党羽却仍逍遥法外——千机府治下有八万神略军,今仍为总司姜潮所统而未归朝复命,听闻他是在颍川护卫太后,却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神略……
原来他们大费周章不惜在他死后以他的尸身诱她回来,为的……便是那八万神略兵权。
她笑得心碎神伤、眼角流出的都是血泪,史官之笔灵巧飞动,在场更有数千双耳目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之所言是流传千古的呈堂证供,一字之失都会成为后人口诛笔伐的业障因由。
可……她哪里还会在乎呢?
“难道你们从不会感到羞耻么?”
她在那时只感到纯然的好奇。
“用尽手段耗尽心力……只为杀一个从未与你们为敌的人。”
“他甚至一直在保护你们……保护你!保护你!保护今日所有还好端端活着站在这里的人!”
她伸手指向他们,不仅是陈蒙卫弼、还有那些威风凛凛对她锋刃相向的士兵,微颤的指尖是凌厉的刑具,令那些七尺男儿心头皆随之一震。
“他到底为什么要保护你们……”
“如此脏污、如此下作、如此卑劣不堪、如此贪得无厌……”
“……你们也配?”
史笔如椽字字清楚,她看到那位官员在一刻不停地记着,不知何故心底却反而变得更有勇气,平生一切未敢直言之事今日皆可宣之于口——
“对……传言都是真的。”
“我与他……是在一起的。”
她将那几字说出了口,当即便听到无数倒吸冷气震惊议论的声音,陈蒙卫弼的神情都显出微妙、卫熹的脸色则是难看至极——她却只觉得痛快,仿佛禁锢已久的枷锁终于被打碎、一颗心轻盈得好像此刻飞雪一般坠落枝头的琼英。
“我与他是在一起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爱他!从来都爱他!”
“我垂帘数载却从不属于这里——若非为他太清三年更不会入宫为后——”
“可你们不配!”
“不配我十年久困蹉跎至此——更不配他殚诚毕虑忘身如斯——”
直言不讳百无禁忌!她病弱的身子此刻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区区一个行将末路的腐朽之朝,也值得尔等如此绞尽脑汁勾心斗角?”
“你们以为失去了他自己还能强撑多久?”
“即便忍辱求和偏安一隅、最终也必轰然覆灭土崩瓦解!”
“他不会做那亲手颠覆广厦之人……可你们,却必会为自己的愚蠢狂妄付出代价。”
……那是诅咒么?
不……不是。
在场的所有人其实都知道,中兴之说似梦幻泡影、不过只是虚设在前令人不至全然丧却希望的饵食,崩溃之际也无人知晓失去颍川方氏之后他们还当如何求生,风雨飘摇狂澜既倒,或许……
“他是干净的……”
而那个女子奇迹般的力量至此似也终于用尽,她的声音低下去,斑驳的血泪悄然坠入泥土消失无踪。
“即便你们所有人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为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他……也是干净的。”
……所有人都会记得那一幕。
远处的古楼腾起冲天的大火,满园的琼英都在一日之内匆匆谢尽,末路的光景是那么残破又壮阔,不知是在为谁的离去哀哀不舍?
陈蒙面沉如水、终于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一旁的卫弼也微微别开了脸,大约偶尔也不知自己同那位为国而死的同僚缠斗至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把人拿下。”
陈蒙已冷冷下了令,眼中的暗芒阴郁锐利。
“八万神略非方氏一姓私有而必归之于朝廷——姜潮若不交兵,便莫怪老臣对太后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