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氏已在夫君耳边孜孜不倦地哭诉谩骂了数日,说幺女是如何心机深沉不知廉耻勾搭了颍川侯、又是如何目无尊长当众羞辱了自己这个主母和她的三姐姐,喋喋不休的怨怼令宋澹不胜其扰, 却也难免要将幺女叫到跟前追究责问几句。
“你母亲原也是为你的婚事挂心,你又怎可那般顶撞于她?”
宋澹沉下脸训斥了半晌, 看着女儿低眉敛目乖乖巧巧的模样、一时却也想不出她能如何牙尖嘴利咄咄逼人, 疑心是万氏添油加醋的同时又不免思及她与颍川侯之间的那些传言,语气缓了几分,问:“你同方侯……”
他问得犹犹豫豫,一来因为做父亲的问起这些本就尴尬不妥, 二来也因为心底不信颍川方氏会瞧上自己这个身世不显的幺女;宋疏妍亦答得规规矩矩,只说方侯人品贵重又素来与二哥哥交好, 当日应只是看不过眼才出言相帮,除此之外两人再无其他情分。
宋澹点点头、也觉得这番解释颇为可信,只是想远些又觉得倘若幺女真能高嫁那于宋氏也实是一件好事,不妥只在于继室必然难容、他最疼爱的女儿疏浅也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宋疏妍屋里的人听了这些事却都是欢天喜地。
过去一头热的只有坠儿一个,如今却连一向谨慎小心的崔妈妈都开始觉得自家小姐与颍川侯之间并非绝无可能,两人时不时便会在她跟前意味深长地笑,渐渐将她那片本就暗潮汹涌的心湖搅得越发波澜四起。
慢慢地她也同样感到自己……生了妄念。
原本只有一点点,譬如开初在长安家中同姐姐们一道在屏风后偷看时她只盼着能上前同他说几句话,后来去了骊山却又指望他能陪她在林间多走一会儿、甚至让她为他拂去鬓间的落雪;几月后在江上擦肩时她本只盼他能容她送他一程,如今他亲自来了金陵还允她叫他“三哥”、她却又希望他们有朝一日可以不止于此。
否定的话说了一百一千句,几日间发生的种种却还顽固地一次次翻到眼前来,她被这等甜蜜的折磨闹得夜不能寐食难下咽,但凡有一点不留神便会立刻想起那个人,想起他看向她时隐约含笑的眉眼,想起他说“四妹妹名节珍贵”时微微低沉的声音……情丝翻涌不成体统,她感到自己已变得越发没有分寸。
……何况她还犯了一个很要命的错。
在绛云楼时她本不该当着他和姜氏的面同继母争执,那副张牙舞爪尖锐犀利的模样想必也是颇为骇人,她明明有一副柔顺体面的壳子可以拿给他和他母亲看、怎么到头来却偏偏一丝不剩地露了怯?
他还没见过她那副模样……如今见了,可会同继母和姐姐一般厌弃她么?
又两日后,自钱塘而来的复信总算是到了。
从年前到正月末,这信答得委实有些慢了,不过乔老太太做事一向极有章法,想来是并未相中那宣州汪叙又不愿直接打宋家人的脸,于是一个“拖”字诀被用得炉火纯青,到了年后才这样姗姗来迟,回绝的意思也很分明了;信中又提到,说宋疏妍的表兄乔振二月初五将迎娶新妇,宋疏妍在金陵也待了不少日子,当归钱塘一并观礼。
往年一说到回钱塘坠儿总是蹦得八丈高,今岁却颇有疑虑,蹙着眉期期艾艾地说:“可……可咱们若是走了,往后是不是便瞧不见那位方侯了……”
……自然是瞧不见了。
原本他就诸事缠身不知何时便会归于颍川,她再这么一走……那……
宋疏妍垂下眼睛,一颗心像被人轻轻揪住,固知因缘际会原本单薄善变,真到要离别时却仍难免怅然若失,也许直到那时她才发现自己是有些软弱的人,既盼这世上真能有所谓意外之喜,又在极渺茫的希望面前筹划着就此与那人了断干净。
“后日便动身吧,”她压着心底百般愁绪淡淡地对坠儿和崔妈妈说,“……我也想早些回去探望外祖母了。”
当夜又是无眠。
辗转反侧大半个晚上,好容易入睡梦里却又总影影绰绰出现那人的样子,清晨醒来时人已有些恹恹地,独坐了半晌才起身更衣;用过早膳还是没精神,思来想去只有去找二哥闲话散心,何况她既是要走了,也总应当同他告一句别的。
曲曲折折绕过园子去到二房院前,远远就瞧见一群家中婢女三三两两围拢在一处朝门里张望,个个脸若红霞频频偷笑,却不知是在瞧什么。
宋疏妍与坠儿对视一眼,两人一道向院门走去,稍近几步便闻内里传来刀兵碰撞之声,乒乒乓乓热闹得紧;探头进门去看,却见是两个赤着上身的男子打在了一处,一执剑而一执刀,可不正是方献亭和她二哥哥?
两人打得十分激烈,便似虎豹缠斗一般力量惊人,纵然隔得八丈远也还依稀能感到剑风扑面凌厉异常,园中草木亦有些被扫得东倒西歪;不知是否打得久了、两个男子都出了不少汗,裸丨露在外的健硕上身因此看起来更加……
宋疏妍脸红了个透、连忙就把目光别开了,坠儿却是不避嫌地直勾勾盯着瞧,还十分亢奋地在一旁大声喊:“二公子当心啊——哎哟——当心当心——”
一通叫嚷委实响亮,叫得两个男子同时收住动作回头朝两个女孩儿看来,一见文文静静站在那儿的是宋疏妍便都有些愣住了,随即又一并回神,方献亭当即扔下剑去捡上衣穿、宋二公子则是急急跑过来伸手去捂妹妹的眼睛。
“疏妍你说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
这话真没道理,过去他妹妹来找他也从没有要提前着人通传的道理,何况宋疏妍早就自己闭上眼睛了,只不过直到此刻眼前还不断闪过方献亭刚才赤着上身的样子——肩膀很宽,腰很窄,然后……
耳边又听到一阵悉悉簌簌、是两个男子在匆忙穿衣,她二哥好半晌才松开手,又去敲坠儿的头,笑骂:“女子十四一道坎儿,你们主仆二人还真是见坎儿就倒——你家小姐尚知道闭一闭眼,你呢?怎么都不知羞?”
坠儿撇撇嘴,心想自己一个做奴婢的那么知羞干什么?这般难得的场面看一眼少一眼,她还嫌方才凑得不够近呢;宋疏妍则又在一边悄悄抬眼看向方献亭,对方已穿好了衣服、只是匆忙之间还不是很整齐,衣领处微微凌乱,喘息时一起一伏的胸口看上去也比平日更……
她不敢再看了,只低下头规规矩矩对他行礼,叫人:“……三哥。”
他咳嗽一声应了,语气听上去也颇有几分拘谨,宋二公子却是后知后觉,突然问妹妹:“你改口叫‘三哥’了?何时的事?”
话问得简短、一时却听不出是随口一问还是带点质询的意味,宋疏妍一愣,斟酌怎么答的工夫方献亭已开了口,说:“我让改的,随着你叫。”
宋明真对方献亭一贯十分服帖、一听是他让的便没话说了,还兴致颇高地笑道:“确是该改,只是我家四妹妹一向怕生得紧,三哥能说动她也是本事。”
这话又说得宋疏妍脸热起来,大抵因为她自己心里有鬼、从此便半分调侃也受不住,一听二哥话风偏了又赶紧打岔,问他二人方才怎么打起来了;她二哥哥扬眉一笑,答:“哪里就是打起来?不过同三哥讨教讨教罢了,整日憋在家里许久不曾活络过筋骨,身上锢得难受……”
顿一顿又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随口问她:“你呢?专程过来是有事要同我说?”
宋疏妍原本就是心里装着方献亭来的,谁知又恰巧在二哥这儿遇上对方,一时之间心旌摇曳难以平复,当时也就口讷了;方献亭看她一眼,以为是他们兄妹之间有什么话不便当着自己这个外人的面说,于是自然主动提出要避一避。
宋疏妍见他转身要走,不知何故心里的弦却像要被挣断一般难受,一声“等等”便那样脱口而出,多少要算情难自禁;他便又停步回头看她,只见女子眸如秋水眼波似雾,却分明比这满园春色更加旖旎,撩拨得他一颗心不上不下的难受。
“三哥不必避着,本也不是多大的事……”
她美丽的面容仍染着淡淡的粉色,声音轻轻从他耳畔掠过。
“只是我……要回钱塘去了。”
第54章
时近人定, 远岫阁内却还烛火未熄。
方献亭独坐灯下看着自长安和颍川送抵的数封密函,其中两则最令人在意:其一,新君年前便已下旨令各方节度使归西都述职贺岁, 十方之中七方皆至,唯独陇右、河西、北庭三镇的钟曷和吴怀民称病未到, 如今正月将过两人仍还迟迟不肯动身, 其心之异已不必多言;其二,关内道与陇右毗邻,近来已察觉西侧多有乱象,秦王至今尚未被擒, 恐兵戈之乱在所难免。
眼下他丁忧之期未过确不可重归长安官复原职, 但边境一线不容有失, 为防钟氏作乱还当早做安排调集兵力,他应早日北上关内与娄氏合力, 颍川之兵与西都布防亦要一一亲自过手。
只是……
他闭了闭眼, 眼前又浮现今晨宋疏妍在院中说将离金陵而归钱塘时的模样,声音就同一年前他们在江上分别时一样静,而看向他的眼神又分明比那时更婉转含情。
……像是在等他。
也像是在等一个结果。
他眉心微跳, 却是难得感到些许茫然,尽管深知自己心中想要的结果是什么、可在伸手摘取时却又总感到几分犹豫——他尚有孝在身不能婚娶, 过不了多少日子泰半又要北归征战, 她却正是最好的年纪,倘若他让她等他……
灯花爆开,“突”的一声响,思绪自此中断, 他亦感到一阵头痛,片刻后房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抬眼去看,却是母亲来了。
他很快起身去搀,仔细扶着她在太师椅上坐下,又恭声问:“母亲怎么来了?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姜氏摆摆手示意他也坐,卸去钗环的模样却比平日显得更随和几分,答:“只是睡不着罢了……屋里的丫头说你这儿还亮着灯,我就来看看。”
他应一声,转手为母亲倒了一杯热水,姜氏看一眼他案头堆积的信函,一时眼前又难免浮现亡夫生前的光景。
“可是又要起战事了?”她叹息着问,字字都是伤情,“长安还太平么?”
方献亭也知母亲是想起了父亲,对方舍身守卫的太平便是如此脆弱,即便太子顺利登位也照旧难免天下大乱,倘若先考泉下有知想来也当深为伤怀。
“局势尚未大定,”他斟酌着略去那些不妙的消息,语气带着宽慰,“母亲不必太过忧虑。”
这语气却又同他父亲有些相像了,姜氏失笑,心道自己在独子眼中恐怕真是半点事都经不得,默一默又开口叹:“你们那些朝廷大事我确插不上手,只盼你能多珍重自己,莫要像你父亲那般……”
话到此处便停了,她眼中已泛起泪光,像是无法再说下去。
方献亭心下沉重,欲开口劝说之时母亲却自拭其泪,转而又佯作无事地问:“那你打算何时离开金陵?他们应当都在催你回去了吧……”
确实不该继续久留。
其实这次他亲至江南除了为接母亲北上、其余更多还是为新君争取士林——宋氏乃江南士族之首,更为文臣清流翘楚,眼下新君深陷弑父夺位之谣传妄议、朝中也因钟党鼓噪而暗潮汹涌,若宋氏兄弟可出言为新君正名并早日重归长安,则许多事料理起来都会变得更为简单。
宋公确有忠君之志,只是却恐其心不坚,此前夺嫡形势最为凶险之时宋氏选择南下避祸便是最好的明证,左右摇摆稍显软弱,于眼下乱局而言却是十分不妙;他此次暂居金陵已与宋氏兄弟深谈过多次,要旨无非在劝其早归西都效忠朝廷,宋澹已有意应允,也算不枉费他在此兴兵之际花去那许多功夫与之周旋。
“是要回去了……”他低声应着,“母亲容我打点几日,停当后便可动身。”
姜氏点点头,又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问:“那疏妍呢?”
他一顿,却是难得显出几分怔愣:“……嗯?”
“我听闻她要回钱塘外祖家了,”姜氏的神情有些微妙,眼底又是了然,“你……不去找她么?”
这一问语气虽缓、说出的话却又十分直露,方献亭一时哑然不知当如何去答,掌心不知何故竟微微出了汗。
“母亲,我……”
他已有些无措了。
姜氏一笑,倒是头回见独子露出眼下这般模样,想起年前他去庐州接她时提及将要转道金陵,彼时眼中就隐隐有一抹异样的光彩。
……分明就是惦记着人家宋氏的女儿。
“我这一生只有你和冉君一双子女……”
姜氏笑而摇头,眼神却有些苍凉悲伤。
“你姐姐被你父亲逼着嫁入东宫,此后便再无一日欢颜……可其实你父亲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一生皆为国事奔走舍身,也不知做了多少违心的事、受了多少要命的委屈……”
“……如今又轮到你了。”
“母亲其实也没别的指望,只盼你能过得好些……哪怕到头来也免不了要跟你父亲一样左右为难,起码回到自己家里能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
她看向独子,神情变得格外柔和慈祥。
“疏妍那个孩子很好,聪明,内秀,心性端正,”她微笑着说,“她生母已故,在宋家似也不甚得宠……但我们并不看重这些,只要你喜欢,那她便是最好的。”
“我瞧得出她对你也有意,只是开不得口……要回钱塘又如何了?你便陪着她去,几日里把话说清楚,就算这几年暂且不能成婚,总也好过什么都不说便让彼此错过。”
“人这一生要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很是不易……贻之,母亲只想你能少一些遗憾。”
那都是太过恳切的话,因提及父亲和姐姐而显得格外沉重,方献亭越发无言以对,心底里那个女子的模样却变得越发清晰——如今正是梅花最好的时节,江南之地已是雪英满枝,即便坐在屋内似乎也能嗅到阵阵淡淡的暗香。
也许……
……他的确还舍不下这一抹花色。
说起宋疏妍回钱塘的事,宋澹这个做父亲的照旧不甚关心,万氏母女则是欢喜无限,心说那爱勾搭人的小蹄子总算要回了她的母家、不会再整日跑到方侯眼皮子底下打转了,于是双双神清气爽喜上眉梢,次日晨昏定省都难得没去寻宋疏妍的不痛快。
宋明真焉能不知主母和她嫡亲女儿的心思?心下自然也要为四妹妹不平,甚至因懒得在家中看大房上下小人得志的嘴脸而生出了要同宋疏妍一同躲回钱塘去的心思,上门去找他三哥吃酒时更念叨起了此事。
“你要陪你四妹妹一同回钱塘?”方献亭挑眉问道。
宋明真点了点头,一边给他三哥倒酒一边答:“往年都是在长安、与钱塘相隔太远,我又一心要备武举,总是无暇陪她回去……如今倒好了,金陵与钱塘来回不过三四日工夫,陪就陪了。”
他话说得从容,实则提及“武举”时神情仍难掩落寞,大约心底对功名的渴求依然未歇,只因时运不济而不得不逼自己看开罢了。
“骊山之事已成旧迹,如今新君登位更不会囿于既往,”方献亭眉头微皱着劝解,“眼下诸事未定,待局势渐稳或将再开恩科,届时你必定能中。”
这些宽慰的话他四妹妹早已说过多次,眼下宋明真已不如何当真了,听了只是勉强一笑谢过三哥善言,不出片刻又说回了要去钱塘之事。
“我想着去那边散散心也好,以免还要在家中看主母脸色,”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语气还是闷闷的,“何况我四妹妹的生辰也快到了,去岁欠了她一份礼,今年正好一道补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献亭的眉眼已在宋明真未留心处微微一动,接着又像是随口问:“你妹妹生辰在何时?”
“二月初八,”宋明真不觉有异答得很快,兼而还有些感慨,“一眨眼竟都要十六岁了,也不知最后会被哪家的混账娶过门……”
他并不知此刻自己面前就坐着一位心思不纯的“混账”、还顾自骂得痛快,方献亭心下本有几分不自在,孰料下一刻就又听宋明真问:“三哥又打算几时北归?在金陵可还有什么公事未了?”
方献亭咳嗽一声说这几日便该回了,语气却显得并不多么急迫,宋明真忧心他久留家中到最后真会被主母和三妹妹算计到了手,届时不单那母女俩会愈发盛气凌人、更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蠢事坏了宋方两姓的名声,便很委婉地劝:“唉,其实早日北归也是好的……抑或、抑或随我和四妹妹去钱塘走走?左右都在江南,令堂当也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