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之间……总要有一个令她宽心。”
……他竟在那时提起她了。
明明几日前他将妹妹的书信转交时他都不肯展读,眼下却又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刻说起她的名字,也许他的确也想念她很久了,只是此前从未能宣之于口、甚至自认不可在无人处放纵思及她的音容。
在钱塘的那几日原来并非一场幻梦,他的确也曾亲眼见过令人忘忧的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可惜既出后寻向所志依旧不复得路,或许并非桃源难寻,只是他无缘再往前走了。
“我自当尽己所能克敌求胜,若一切顺遂当在两日后于乌水之畔与诸君再见……”
他又开了口,这时神情间已带了几分笑,右眼尾处那点漂亮的小痣原是那般多情,若能凝视那个令他心仪的女子又会显得更加深邃温柔。
“但若不能,还请你代我向疏妍传一句话……”
“便说……是我辜负她了。”
黄沙飞舞,天阴如晦,神略军于荒芜大漠间纵横驰骋,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倏然将满目萧条狠狠劈开;濯缨蹑影追风一骑绝尘、似也通灵般知晓眼下形势之紧,全军上下皆肃容整装,不足半日便疾行二百余里至盐池之北。
再向前便近牟那山,眼下突厥应已越之而入南麓,山石贫瘠寸草不生,肃杀冰冷之感已汹汹扑面而来;左右副将纵马上前,与方献亭道:“将军——前方便是上枭谷——”
方献亭垂目而视舆图,虽未见谷深几何却仍心存疑虑——若所谓逆王踪迹只是敌军调虎离山之计,那么眼下便泰半会在中线设伏,上枭谷地处群山环抱之间,正是围杀血战的上佳之所。
他眉头微锁,声音极冷沉:“斥候,探路。”
左右副将领命,随即则遣一路斥候向前探查,在此间隙又恭声对方献亭道:“上枭谷地处要道,穿之可直达牟那山南麓,若改为绕行便恐要再多花去半日功夫……”
眼下一时一刻都如金玉般珍贵,他们早一步迎战敌军后方百姓便会多一分安全,方献亭眉头皱得更紧,眼底同样浮显几分犹疑,沉吟之时却忽感前方锐光一闪、继而又听利箭破空之声,年余来日日征战淬炼出的惊人直觉令他在电光火石间猛然抽出一旁副将腰间长剑、下一刻收缰立马挥而不疑,等众人再回神已见冷箭断成两截没入沙尘。
濯缨惊而长嘶,左右两侧副将亦冷汗涔涔,独方献亭神色不变抬目向远处看去,终在一片嶙峋的山石掩映间看到兵戈铁甲隐然泛起的冷光;再回首向后看,远处一片黑压压的突厥铁骑已越过滚滚黄沙步步向他们逼近,屠杀的猎场已在悄无声息间筑成,今日此地必将成人间地狱。
他微微眯了眯眼,前方山石之后又忽而传来一阵轻狂的大笑,粗放之声在秋日阴霾的天幕下层层回旋激荡,便如莫测鬼神令人心生忌惮。
“好一个方氏新主——方贻之,你果然更胜你父——”
语罢其人终于缓缓露出真容,赫然正是钟氏党首钟曷携一众叛军于山间纵马而下,其身侧另有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便是传闻中现身连谷、引得娄氏穷兵捕杀的逆王卫铮。
卫铮……
自元彰八年初方氏避出长安算起,方献亭已与眼前这位先帝次子近三载未见,即便是自太清元年二月兴兵始这位逆王也始终藏于人后,如今再见却是乾坤陡转时移世易,两人不仅不再是幼时同在国公府学剑的玩伴、年长后于朝堂分庭抗礼的君臣,更是此刻荒野之间执兵相向不死不休的仇敌。
——他实在变了很多。
元彰七年骊山冬狩时尚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如今数载过去却竟已变得瘦骨嶙峋其貌不扬——他瘦得惊人、连后背都有些佝偻了,一双原本就肖似胡人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因蓄须而显得更加潦草憔悴,仔细看他鬓间亦生了不少华发,或许这些年亦过得十分坎坷,叛乱谋逆而为天下唾骂的滋味也并不好消受罢。
“……殿下。”
方献亭越过钟曷而径直看向他,彼时眼底隐匿的情绪亦十分复杂,卫铮同样抬目与他对视,那一刻他干裂的嘴唇好像微微打起了抖。
“‘殿下’?”
接口的人却是钟曷,或许是因被方献亭忽视而感到几分不满,他的语气已有几分愠怒讥诮的味道。
“颍川方氏向来以清正忠义自居,如今却怎么还对一介朝廷‘叛臣’执礼?莫非你此刻终于明白那卫钦小儿不过是弑父夺位的乱臣贼子,秦王殿下才是真龙天子命之所归么?”
狂风呼啸黄沙弥漫,远方云间已断续传来声声闷雷,方献亭的目光依旧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卫铮身上,那一刻仿似足有千钧之重、远比天边雷霆更摄人心神。
“今上乃先帝亲手所立太子,继承大统固为理法自然,弑父篡权之说不过无中生有向壁虚造,尔等也不必在此虚张声势混淆视听。”
“然,”他声音更沉,神情亦愈发肃穆,“陛下守仁义之道而遵孝悌之理,深知殿下乃为奸人所惑方才生此大谬,若就此归降必从轻发落、使君可谢罪于宗庙而赎过于万民,望殿下三思。”
第78章
——嘀嗒。
雷霆过后雨水又至, 于此北境荒漠却是极为罕见的天象,乌云聚拢之下卫铮投来的目光格外阴鸷,终于也渐渐与他舅父一般恼怒讥诮了。
“‘大谬’……”他似喃喃自语, 嘴角染上一丝诡异的笑,“贻之……你永远这般厚此薄彼。”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难道你就从未想过?”
“父皇生前尚有东迁之念, 何以那般突然便暴毙于我母妃殿中?皇兄提前数日便令娄氏和卫弼严控宫禁把持都城, 当日若非我提前收到风声避出长安如今便早已成了你口中那位仁君的刀下亡魂!”
“他便那般纯善慈悲心无瑕垢?纯善到父皇一去便杀了我的母妃?”
“方贻之,你好生看清楚——你一心侍奉的君主究竟是人是鬼!”
三军阵前鸦雀无声,唯他一人声嘶力竭句句诘问,方献亭眉头紧锁神情却无一丝动摇, 望向对方的眼神依旧严厉冷肃。
“先帝驾崩举国同哀, 若殿下对缘由生疑自可召太医署详问彻查——帝位之争无非关乎一姓、却于天下万万生民无涉, 难道殿下自认冤屈便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借突厥之兵屠戮百姓谋逆作乱不成?”
语罢再次回首看向身后,西突厥汗王拓那已率兵亲至, 凶悍如野兽般的眼紧紧锁在他身上, 似早迫不及待要报二十年前方氏血洗之仇。
“此非为君之道……”
方献亭的神情愈发冷漠。
“……亦必不会为天下所容。”
雨势渐大阴风呼啸,卫铮的神情却已隐隐显出几分癫狂,下一刻钟曷狠狠一挥手中长刀, 又骂:“一派胡言——”
“弑父篡权者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秦王殿下起兵诛暴亦是顺应天道!”
“方献亭!你族为谋一己之私助纣为虐背叛先帝,今又何敢以忠臣良将自居而在此地大放厥词!”
这话说得实在惹人发笑, 毕竟异族之兵尚在身后, 究竟何人谋私背叛早已一目了然——突厥人又岂肯劳而无功?此次这般慷慨借兵必也有更大图谋,他日若果真攻得天下又当如何与钟氏分赃?巍巍三百年大周或将一朝沦为他人砧上鱼肉,割地纳贡已成定数、更恐百姓将为其屠戮凌丨辱。
“钟曷……”
他终于让方献亭的目光移向自己,只是却竟与他那早已化作黄土白骨的父亲一般轻蔑高傲。
“自瑞贤年间始先帝便对钟氏一族宠信有加, 高官厚禄荣华加身,满朝上下无人可比;你于国未有寸功, 今又为避祸自保而引寇入关,即便贪得一时之利、又岂能如愿坐稳这江山?”
只有这匆匆的一眼、须臾后便重新看向卫铮,天色阴沉恰似末路征兆,方氏主君踞坐马上的模样却依然顶天立地。
“殿下……”
他的语气微松弛了些,也许不仅出于少年相识的情谊,更因他本深信对方并非心无尺矩之人。
“悬崖勒马尤未为晚,先帝在天之灵亦绝不忍见天下离乱社稷凋敝……随我归朝戴罪立功,我必保殿下性命无虞。”
颍川方氏一诺千金,世上无人会疑其所言真伪,卫铮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亦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片刻后又看到他身后近十倍于神略军之数的突厥铁骑,暴烈的雷雨一瞬模糊了视线,那一刻即便落泪也无人可知。
“保我?”他狞笑起来,张狂之下又隐藏着深深的悲哀,“方贻之……你凭什么保我?”
“且看看你身后,莫非以为今日还能走得出这片荒山?”
“颍川方氏永远如此傲慢,以为天下人都必得依靠尔等施舍才能过活——”
“荒谬!可笑!愚不可及!”
“随你归朝?”
“我为什么要随你回去?”
“随你去向卫钦摇尾乞怜?随你一生被困于牢狱斗室?”
“今日胜的会是我!——方贻之!你终会知道是你选错了人——”
疯狂的叫嚣在山石间激荡,被狂风一卷又飘落至天地四方,那一刻方献亭终归还是沉默下去了,而一侧冷眼旁观的钟曷则缓缓露出阴晦的冷笑。
——他知道的,自己这个侄儿过去总有些妇人之仁,更因出身天家而被教导得迂腐刻板顽固不化,自向突厥借兵以来常是夙夜忧叹寝食难安,与他接连闹了若干不愉。
怀远被屠那日他像一刹发了疯、紧揪住他的衣领要他为那数万百姓偿命,他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更押他亲自去拓那汗王营中看突厥人斩杀朝廷军俘虏,斩首分丨肢的可怖光景触目惊心令人作呕,可又最能将人从过去的温软旧梦中逼醒。
“卫铮——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自古大争之世成王败寇!输家便是落得眼前这般下场!”
“他们不死死的就会是你——”
“难道你想去死吗——你想吗——”
那一句句像在问对方也像在问自己,而实际他钟曷早已决意放下那些虚无缥缈的假仁假义、目不斜视向上爬到权力的顶点,彼时万里河山尽在指掌、他钟氏一族也再不必仰他人鼻息忐忑度日。
而卫铮也终于在那一日醒过了神,大醉一场后总算肯随军征战与突厥联手,眼下这对方献亭一声声犀利的反诘实在大快人心,令他又不由想起方贺那个老匹夫了。
——呵,颍川方氏又如何?
什么与国同寿的第一名门,什么至清至正的风骨纯臣,如今还不是他钟曷的手下败将?他方贺不是看不起“借裙带上位的骤贵之门”么?他不是宁死也要替卫钦那个病秧子守住他的太子之位么?今日他便要亲手杀了他的儿子、未来更要亲手杀了他一心侍奉的君主!让他看看笑到最后的人是谁!
钟曷狠狠一把拂去脸上雨水,平生第一次也能以轻蔑的目光看向方氏之人,他居高临下面对方献亭、以长刀之刃直指向他,道:“方献亭,我与你父在朝相斗十余载、也算与他略有几分交情,如今对你一介晚生自不该太过刻薄,眼下便权且与你指一条生路。”
他的语气是那么轻慢又戏谑。
“卫钦得位不正难服于众,只要你今日降我并以方氏主君之名出言伐之,我便请拓那汗王饶你一命,更保你全军上下不伤不死——可好?”
这一句是半真半假。
虽则钟曷视方氏为眼钉肉刺、恨不得即刻饮血啖肉杀之泄愤,可其一族确在天下享有盛誉,若连颍川方氏都出言质疑卫钦弑父,则坊间民心自也会随之悄然生变。
可……
斜风苦雨总有尽时,大漠之北终归还是一片干涸贫瘠,雷霆隐退之时乌云也渐渐飘散,方献亭便立在晦明交杂之处,望之果然如同神祇降世。
缓缓拔剑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不少旧事,譬如一生清冷严厉的父亲在临去前对他淡淡露出的一笑,譬如母亲在他幼时受父亲责打后轻轻为他上药的双手,譬如姐姐嫁入东宫前扑在他怀中流的那一整夜的泪,也譬如与友人二三长街走马又于高楼之上彻夜酣饮的美酒。
……最后他又想起她。
其实并不是相识多久的人,最初的缘起也不过只是商州官道上匆匆的一面,他素来沉默寡言、她又一向隐忍内敛,彼此本不该再有什么牵扯交集。
可他们一同见过骊山的夜雪,又一同听过大江的潮声,他还记得避出长安时自己心境何等荒凉,父亲自戕母亲病倒,一切都像在与他为难;她却偏偏在那时向他走近,在隔着烈火的江面上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又在寂静无人的船舱里默然将他赠予她的药匣归还,明明只有那样一叶飘摇的小舟,却还是执拗地决意要来渡他。
他永远记得那日她凝视他的眼睛,就像他扔不下她送与他的那张消寒图,回迁颍川的一年里他始终将它收在桌案之下,留白的半树繁花也曾一一亲手补上,仿佛便可就此与她远远相和;可实际琼英的美好远胜于他的预料,在石函湖心岛上她曾靠在花树下看他,柔婉温情的模样令他只一瞬便生出要与她厮守一生的念头。
他从不是心志不坚的人,最后却还是拆开了几日前子邱不远千里带来的那封书信,展读之前他的心特别冷,一年余日夜征战的疲惫已令他有些难以支撑,看清她的字迹后一切又似乎好起来了,仿佛钱塘的花鸟仲春再次浮于眼前、告诉他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去。
而其实她的书信十分简短,唯一特别的只在于附了一张丹青,浓淡不一的墨迹在纸上飞动挥洒,寥寥几笔便绘出一匹意气风发的骏马,旁边另有两行小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君缨。
载酒之墨浓兮,可以寄吾思。
他素来知晓她的心思,有时甚至宛如冥冥中注定,所谓平芜春山千般流徙,沧浪濯缨自更心照不宣;只是而今诸事污浊、却不知当去哪里再寻濯缨之水,他则照旧只能一意向前走,哪怕要因此再不复见那个有她的桃花源。
片刻之间千思万念已尽数浮起又退去,剑光闪动之际他眼中倒映的只有突厥铁骑凶残嗜血的脸孔和钟曷卫铮漠然自得的眼睛,左右神略将士无一人言退,皆振臂高呼拔刀纵马、于箭雨烽火间血战迎敌,盖非不惜双亲所赐身体发肤,只因难舍身后大好河山生民无数。
……疏妍。
我一生深敬先父仿效其行,虽遇万难而不曾折腰易节,至今敢言不曾有负一人有愧一事,只不想唯一亏欠的却是你——三书六礼或将成空,亦无法再带你去看长安旧地新植的梅花,又未料我负你至此、你却赠我以最好的仲春之景。
我曾在那里见过世上最茂盛的梅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