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鲜少露出这般粘人的情态, 此一句却显见是在对他撒娇;方献亭心头一软、又想起过去两人在钱塘的旧景,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搂住她的手变得更轻柔了。
“不会分开, ”他低声哄着她,“待过段日子形势稍稳, 我去看你。”
形势……
她又叹一口气、在他怀里藏得更深些, 一夜放纵终归短暂,在露水般的欢愉散去后眼前还是不得不浮现近来朝野间的风雨:他生受的二十脊杖虽打掉了中立派的一时激愤、却对平息洛阳派的怒火用处不大——卫弼范玉成如今已换了论调,称虽不必判君侯死罪、却也必得罢其官爵以示惩戒,争权攘利之心早已不加遮掩。
她的为难他都知晓, 朝野上下的动向也都在预料之内, 此时一边将女子衣裙的系带缓缓系上、一边缓声同她说:“朝堂博弈多有进退, 这些年你也见得多了——洛阳一派自知绝无可能罢我官爵,眼下作态不过是要借机一争方氏兵权。”
他看得极透、安定的语气亦令她慢慢恢复冷静, 此时先点了点头、又道:“可兵权……”
兵者, 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她知方氏并不贪权,何况有他在、即便族中果真有什么不满也都能压得住——只是这收回的兵权该转予何人?洛阳派要争这块肉, 她的母族宋氏也未必不眼红,到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免不得又要闹出一场腥风血雨。
“不必给任何人。”
他像是早已看穿她心中所想, 笃定的语气亦像是早有筹谋。
“如今你手中只握有禁军, 在我离朝后总不免受人挟制,我将神略军留与你,往后许多事都好办些。”
啊。
神略军……
那是颍川精锐之师、规制少说也在八万之数,过去素来只听方氏主君一人调遣, 如今……
“那怎么行?”
她有些惊慌,连忙摇头推拒。
“那是方氏亲兵、要随你至前方征战——我在金陵没关系的, 有二哥哥在、也有娄家两位将军在,你比我更需要他们,此事万万不……”
她是有些着了急、语速都比平时快了许多,他听得莞尔,伸手轻轻帮她理了理微微凌乱的鬓发。
“洛阳派难得寻到我的错处,此番定不会息事宁人善罢甘休,眼下金陵不能乱,舍去神略军兵权是最见成效的方法。”
他耐心地向她解释。
“姜潮此番在幽州立下大功,理当受到朝廷封赏嘉奖,依我之见可在三省之外另立一府并擢之为总司、直接受命于你和陛下,如此一来凡涉兵事你便可自下决断,不必再受洛阳金陵二派桎梏。”
“另,南境二镇亦须委派新任节度使主事,若你没有其他可用之人、可遣我长兄方云崇带兵前往,只是此番任命可暂不表,待我出狱复职再下不迟。”
他声息沉静有条不紊,她才恍然原来眼前这个人早已向后安排了许多步——是从什么开始的?是从归金陵后才开始的?还是……在去南境之前便开始了?
她有些怔愣,一边看着他为自己抚平褶皱的裙角、一边沉默着飞快思索:如今三省分为两党把持,确不利于她与少帝收权,若果真可在中枢之外另立一府、那事关军政之事便可绕开另几位辅臣;姜潮是方献亭母族之人,自会依他之言尽心辅佐于她,只是凭他和方氏的关系……卫弼范玉成会坐视他得到兵权么?
“所以日后你我恐还需在外人面前做些戏,”他真像有了不得的神通、只消见她眼睛一转便能知她心中所思,“天家与方氏……也未必就是永远和睦。”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让她听后又是一愣,这回却是沉思了半晌方才明白他的意思:她与他之间固然彼此信任可托付生死,可外人却并不知晓他们真实的关系——诚然此前太后初垂御帘时君侯曾为保她而杖责阴平王之子,但如今她已渐在朝中站稳脚跟、又如何会不忌惮一个越过自己擅动三军的跋扈强臣?
倘若此次她夺了神略兵权、旁人必会以为她是与他生了嫌隙,将权转交给姜潮也可说成是权宜之计,毕竟君侯声威赫赫乾纲独断、怎能一下便容忍天家夺走颍川精锐之师?总要在他母族处有个周转,日子一久分而化之。
而且如此一来还另有一个好处——他二人如今雷池已越禁忌已犯,若假作不睦则更可掩人耳目、遮蔽彼此已暗通款曲的秘密……
他见她神色几变、便知她已渐渐想通其中关节,机敏聪颖的模样十分讨人喜欢,又比过去显得更为沉静;他淡淡一笑,替她穿好衣裙后方才转而自行穿起上衣,又随口道:“恰巧上回在朝上说的六十脊杖还差四十,这几日你便派人来将数目补齐吧。”
……补齐?
这其实是极好的法子,只要她下令追究这未足的四十杖、群臣百官便会即刻笃定她确已对他怀怨,只是当日那一声声令人胆寒的闷响至今犹在耳畔、而他背后血淋淋的伤口也依旧尚未愈合,她实在……
宋疏妍神情一僵,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很快抬起头,下一刻忽然又扑进男子怀里去,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肩颈、看到他尚未穿好的白衣背后已是血迹斑斑。
“我不要——”
她的声音也忽然拔高,听上去像是要哭了。
“我不许任何人再伤害你!”
——她怎会不辨是非不知好歹?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若非如此大可应下与阴平王之女的婚约,南境之役不必打、强臣之名不必背、神略兵权更不必弃!如今却还要为了取信众人再受四十脊杖,她、她……
他知她伤情难过、也为她对自己的袒护感到窝心,只是事已至此,往后他们走的每一步都注定是万分凶险——他们都输不起,至少在力所能及之处不可有半点疏忽大意。
“疏妍,你听我说……”
他叹一口气,左手轻轻抚摸着她缎一样柔顺乌亮的青丝。
“朝堂之事非同儿戏,事涉兵权尤为紧要,姜潮的路总须有人替他铺,朝野对方氏与天家关系的议论也须由此一改。”
“你我之间非图朝暮……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赌。”
幽深的牢狱凄冷阴郁,深秋的霜寒终究是有些刺骨,宋疏妍躲在男子温热的怀抱里,好像天上地下所有的风雨都再不能袭扰接近;她的眼眶已经红了,忽而发现自己又犯了少年时的老毛病,只要在这个人面前就会变得特别容易流泪,好像忽然就经不得事了。
“那也不要……”
她继续摇头,拒绝的语气依旧执拗,他无奈地用手背轻轻一碰她的脸,继续哄:“这伤不过看着严重,实则只是皮肉小伤……太医署的人想来也给你回过话了,这样也不信?”
她确是仔细查问过他的伤势,医官们也说并未伤筋动骨,只是今夜初入台狱时他的脸色颇有些苍白,此刻、此刻倒是好了许多……
她撇撇嘴沉默下去,他便知道这有妥协的意思,低头在她眉心落下安抚的一吻,又打趣:“若仍不放心便还叫你二哥哥来,他倒会看眼色,手艺也算高明。”
这回她果然被哄得失笑,眼角带泪的模样最惹人怜爱,他凝视她片刻、终究没忍住再次深深吻住她的唇,身上尚未穿着整齐的白衣又敞了怀,缠绵的情丨欲以彼此都始料未及的势头疯狂滋长。
“莺莺……”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低语,一贯低沉冷肃的声音像掺入了些许惑人的醉意,独特而私密的称呼搅乱一池春水,她被撩拨得浑身都在发热;神思摇曳间却又忽而察觉一些琐碎的细节,譬如他方才说事情时明明是叫她“疏妍”的、如今却又变回了“莺莺”,依稀……正与夜里他最情动时相似……
“三哥……”
她被吻得喘不上气,只差一步便又要坠进荒唐的梦寐里,可叹最终还是他先恢复清醒,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心知确已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了。
“回去吧……”
他有些艰难地放开她,深邃的目光却还跟她绞在一起。
“……别误了时辰。”
她还有些朦胧,迷失在他柔情的注视中无法自拔,又过一阵方才等到情热散去,原来世上最难的事便是同眼前这个人分离,此刻的她同十年前那个与爱人在钱塘别过的自己相比根本毫无长进。
“知道了……”
她有些懊丧,从他怀中离开时既有几分不安又有几分负气,起身向外走时双腿却忽地一软、令人难以启齿的涩痛直教她往地上跌去,幸而他眼疾手快又一把从身后将她稳稳揽回怀里,宽大的手掌微微发热,模糊的低笑亦让人羞恼,她终于又被他欺负到面颊绯红眸含秋水了。
“……放开。”
她别扭地轻轻一挣,其实心里只盼能一直这样被他抱着,他也明了她的心思,此刻一边重新仔细地为她戴上兜帽、一边再次在她颈间落下一吻。
“不必担心我,也别太让我担心……”
他的爱意永远内敛含蓄,即便是分别的离情也始终审慎节制,唯有彼此被月光投落在枯草间的影子正在寡廉鲜耻地紧密纠缠,恰似柔情的雪风轻轻托起琼英馥郁的花蕊,即便世人皆矢口否认梅花也将在它最钟爱的时节不顾一切地盛开。
“……我很快就会去见你。”
他低低对她许诺。
第138章
接下来的一月间, 大周朝堂可谓真正是风起云涌暗流汹汹。
颍川侯下狱,太后乘机夺其八万神略兵权,无异于明晃晃将手伸到对方口袋里掏东西, 惹得方氏族内大为不满;兵部尚书方兴领一干同僚于扶清殿前长跪请之收回成命,太后被逼无奈, 既不能受方氏胁迫打自己的脸、又不能不顾强臣声威执意跟他们硬来, 于是只好折中将兵权转予新在幽州立功的姜潮、专门在三省之外另立一“千机府”总司兵事机密要务,好不容易才哄得方氏族人退去。
她被他们塞了个恶心,转头便将怒火撒到了颍川侯身上,竟当真追究起了当初在朝上随口说的四十脊杖, 派人又去御史台狱将数目补足了, 据说君侯因此重伤, 当时在牢内昏迷了三五日才醒。
天家与方氏的关系经此一役便忽而显得微妙起来,虽则颍川侯此去平藩也是为国尽忠、可这一言不合便下令将整座金陵皇都封锁数月的专断之举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君主可以容许自己身边卧有这样一头猛虎, 有些忌惮在悄无声息间便会生根发芽再难拔除。
“可方侯终归也是为了社稷……”
汇勤阁内少帝卫熹眉头微锁,在随太傅读书的间隙也与对方论起时政。
“那施鸿杜泽勋分明就是心怀不轨要当第二个钟曷,如今洛阳派这般攻讦闹事也有一多半是为报与方氏的私怨, 母后对方侯这般苛责,依朕看……却是有些过了。”
少帝如今年岁渐大, 对朝事的关切也确比过去更多, 太傅陈蒙颇为欣慰,坐在太师椅上轻捻胡须淡淡一笑,神情却有几分意味深长,反问:“那依陛下之见, 此事当如何处置?”
“自然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卫熹答得很快, “功过相抵不赏不罚,若实在要罚打那二十杖也就够了,神略军的兵权是不该夺的,否则岂不令忠良寒心?日后谁人还敢豁出一切为国效力!”
义正词严十分笃定、却令陈蒙眼中笑意更深,好像听到了什么孩子气的话。
“可君侯此番毕竟是无旨办事,”他叹一口气提醒少帝,“兵者不祥之器,非奉君命岂可擅动?若此次他并非剑指南境而是带兵攻入台城,陛下又当如何应对?”
卫熹闻言一愣,却是从未想过这种可能,看着太傅的眼神露出惊异之色,问:“难道太傅也同洛阳派一般以为方侯有擅专欺主之心?——颍川方氏世代忠烈,未出一人奸邪悖逆!”
“老臣并无此意……”
陈蒙不疾不徐缓缓应答,语气却微微有些沉了。
“只是人心不同如其面焉,陛下身为九五之尊、慎思深谋总是好的。”
“或许方氏上下的确忘身于外志虑忠纯,但陛下统御臣子该依靠的是左右平衡的筹谋智慧、而非对某个人全心全意的依赖信重。”
“我朝局势业已危于累卵……无论谁都不能再犯半点错了。”
这话说得极深,卫熹听后亦是半懂不懂,只隐约感到太傅近来对方侯的态度颇有几分微妙——他一向公允中正、在朝从无结党营私之劣迹,主持制科选官之事后在坊间声名愈盛,天下士子奉之为师、文人墨客赞其风骨,声望之隆已渐有越过宋氏兄弟之势——倘若此番他肯为方侯说几句话,朝野风向势必也会随之一改,偏偏他作壁上观保持沉默、终使局势步步落到了今日这般难以缓和的田地。
“朕明白……”
卫熹违心地说着应承的话,越发对朝事之艰感到力不从心了。
相较于少帝这些有人兜底的苦恼,阴平王府之内的愁云却更难以消解。
打从四月里被娄氏兄弟带兵闯了王府、卫弼便自觉成了整座金陵城的笑柄,每每出门都似有芒刺在背、心底一把邪火烧得越来越旺;所幸近来方献亭那混账受刑下狱又失了神略兵权,勉强算是抵偿了几分他阴平王府自去岁以来受过的屈辱,堪堪令他感到几分气顺。
说到屈辱……他那幺女本是捧着一颗真心要嫁入颍川侯府,未料姓方的却那般不识好歹,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南境用兵也不肯应下婚约,可怜他的兰儿四月初闻噩耗时整个人如遭重击,此后一连数月闭门不出、至今还在自己房中不肯见人。
这真是……
他心疼已极,对方氏的怨愤更因此变得空前强烈,长子卫麟知他所想,那日更在他身边问:“父亲既如此不甘,为何……却不给长安回个消息?”
“长安”……
方献亭铁血扫南境的动静闹得那样大、北边那个假朝廷自然不会没有耳闻——那钟曷也是个爱钻营惹事的,一听金陵局势有变便悄悄给他送来密函,邀他与之秘密联手、暗中为长安效力。
他话说得漂亮,绝口不提当年夺嫡之时彼此争斗的若干官司,只假作感慨地回忆了一番共辅睿宗同治盛世的太平光景,几页之后露了尾巴开始挑拨离间,说当年先国公对他阴平王府是何等敬重、如今年纪轻轻的方氏新主又对他们是何等轻慢,实不得不令旁观之人扼腕叹息。
“他钟曷确是个杀千刀的混账逆贼,可有些话他说得并没有错!”
卫麟义愤填膺,愤怒的语气间裹挟着难以遮掩的仇恨。
“方贻之太猖狂了!他从未将父亲放在眼里,如今甚至敢做天家的主!”
“究竟什么才算作‘反臣’?妄杀重臣不算?擅动三军不算?围困金陵也不算?——难道仅仅因为他姓方,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父亲又打算忍他到何时!依儿看莫若索性应了钟曷掀了这南边的天!教他方宋二氏和天下人都好好看清楚、这大周的太平究竟是拜谁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