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怎么可能!
他从未听说方献亭同哪家贵女有什么牵扯,当初在长安也不见晋国公府同宋氏走得近!何况中间还隔着先帝……天家手眼岂是等闲?迎娶帝后必要查清过往来历,凭谁能将如此大事严丝合缝地瞒上整整十年!
可……许多事又似乎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先帝驾崩时方献亭那般护着他身后的孤儿寡母,甚至不惜将调动神略的玉令交给宋明真这个外姓之人——还有这次联姻之事,他阴平王府已将姿态摆得足够低、偏他颍川侯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领情!
——那如今呢?
如今他与天家的所谓“不睦”究竟是真是假?那小太后是已与方献亭斩尽前缘互生芥蒂、还是两人暗渡陈仓一同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做戏!
眨眼之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卫弼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辨识不清;卫兰见父亲神色几变、便知他也已对此事上了心,原本在外人面前强自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她红着眼眶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哑声说:“女儿不愿自诉苦楚令父王烦忧,只是若此事为真、那宋氏太后未免也欺我太甚!父王……父王定要为女儿做主!”
她心中对被拒婚一事仍存执念,可她父亲想的却已是朝堂上的权力争斗——那方献亭眼下若与小太后并无首尾便罢,若有……那这大周社稷岂不成了他方氏一家的掌中之物?天下政务皆逃不开他的手眼,甚至那龙椅上的少帝也成了他的活人质!他已坐拥天下兵马,若连垂帘主政之人都是他的帮凶,那……
大周……危矣!
卫弼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卫氏皇族血脉终于在此刻令他抛却私欲看到了潜藏在更深处的危机;他一手挥开女儿的拉扯、焦躁地在房中走了数个来回,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下定决心冷面沉声高喊:“来人!备车!本王要拜会太傅!”
说起来,如今声望日隆的太傅陈蒙确不愧是天下读书人之表率。
他出身微寒少时丧父,自幼便寄居舅父家中辗转求生,家贫无足师从乡里大儒、遂多假借藏书兀自苦读,年十六中秀才、未及冠而中举人,令和年间高中状元,自此长留西都治学为官,乃是真正的寒门贵子朝中清流。
他追随先帝的时日也久,曾任太子少师长伴东宫左右,在元彰年间夺嫡形势最凶险时也不曾弃先帝而去,是以终得天子信重而以庶民之身官至五辅,如何不算可堪名垂青史的一段传奇?
即便至于今日他也依旧谨言慎行闻过则喜,将今上下赐的府宅辟出大半开设学堂供寒门子弟求学,平日若不在家中便长留宫中集贤殿博观群书,其心之净乃古往今来之罕见,也莫怪天下士子皆称之颂之敬其风骨了。
卫弼乘车去他府上拜见、仆役只称太傅今日仍在宫中读书,遂又马不停蹄往宫中递了帖子求见;王穆亲自至宫门前相迎,入集贤殿时天阴如晦寒气袭人,殿门一开更觉冷意扑面,比外面还要冷上三分。
“太傅是爱书之人,总说殿中太热不宜保存典籍,是以这集贤殿内终年不燃炭火……”
王穆笑着对阴平王解释,后者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些琐碎之事上;他一边潦草地点头应付、一边匆匆随之在一排排过分高大的书架间穿梭,书页陈年堆积生出的霉味令他心底更加烦躁,总觉得这幽暗深邃的藏经殿像是一座埋葬死人的坟场。
“太傅——”
终于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簇火光,是太傅陈蒙执灯在架下翻找书籍,听到声响回头望来,老迈的面容被摇曳的烛火映出深邃的阴影。
“阴平王。”
他对他点头问好,却似乎并不对他的突然造访感到意外,那时其实还与站在他身后的王穆对视了一眼,只是心乱如麻的卫弼却并不曾察觉。
“本王与太傅有政事要谈,便不劳中贵人作陪了……”
他回头心不在焉地打发王穆,措辞草率颇为失礼,后者却不介怀,笑容得体地对两位辅臣一欠身、随即便默然退了出去;卫弼听到集贤殿门一声轻响,再看向陈蒙时神情便是越发复杂,又听对方悠悠问:“不知阴平王寻老朽所为何事?”
……何事?
此事原委曲折、而他其实也只是听幺女提起而并未经过查证,如何就能轻易开口与人议论?卫弼自身也觉不妥,只是心中的忧虑却又令他恐慌难平。
“本王有一绝密之事欲与太傅相商……”
他压低声音靠近陈蒙,细看去额角已是冷汗密布。
“事关我朝社稷安危……不知太傅可有心一听?”
殿阁之外腊月的寒风呼啸不停,新岁将至之时深宫的凄冷总是令人心惊;陈蒙的目光十分平静,唯独手中的烛火始终飘摇,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这些局中之人大约永远无法亲眼得见风平浪静。
“如王爷所指乃是十年前那一桩旧事……”
陈蒙的声音深重一如古井无波,沧桑的双眼又在那一刻显出与平素截然不同的隐忍与锐利。
“……便不必与老夫开口了。”
卫弼闻言如遭五雷轰顶、一息之间遍体生寒而口不能言,伸手指向陈蒙时连指尖都在不停发颤,出处莫明的恐惧令他毛骨悚然战战兢兢。
“太傅……你……”
“……你全都知道?”
第153章
——陈蒙当然全都知道, 因为先帝早在十年前便对一切了如指掌。
世人皆道仁宗庸碌,为君十载战事未平、至死仍为失地天子,十年太清泯于战火、远没有令和元彰年间的太平富庶, 却不知他平生际遇何等坎坷,而为维系这表面的体统体面又耗费心神经营着何等艰辛的帝王心术。
——他从不肯轻信于人。
睿宗偏宠钟氏而存废嫡立庶之心, 令他直至而立之年都在过命悬一线提心吊胆的日子, 多病的身体那般孱弱,甚至连膝下唯一的子嗣都有不光彩的出身——否定,怀疑,奚落, 羞辱……他没有哪怕一天能逃离这些痛苦的桎梏。
方氏确是他的救赎。
先国公曾不惜舍命保他储位, 自幼相识的方献亭亦一路对他尽心护佑, 可他们却都纵容方冉君背叛于他,被割断的姻亲永远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让他明白原来方氏也不会对他予取予求。
那么……又何况是宋氏?
宋澹宋泊首鼠两端不忠不义, 为求自保可随时弃他人于不顾,若非当年上枭谷一败后朝廷飘摇须南渡避祸、他又如何会肯与他家联姻?那时他家只剩一双待嫁之女,年长的那个受母族庇佑匆匆遁去了扬州, 只剩排行最末的幺女宋疏妍堪为他之新后。
他岂会不查她的过往来历?宋氏兄弟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可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他是天子, 只要用心查问便能揪出当年在江南遗留的人事痕迹, 譬如宣州汪叙曾欲求娶宋公幺女、却在金陵受颍川侯叱咄而祸及其父,譬如钱塘太守曾为先国公夫人在余杭一带打点住行、更称其曾亲登乔氏之门且与那一家庶民相谈甚欢,譬如宋四小姐曾至颍川久居、许多人都见到她与姜氏同进同出彼此十分熟稔亲密……
至此……一切答案岂非已是昭然若揭?
老实说他并不在意贻之欲与哪家贵女成婚,何况那时他已“战死”、探查这些原委更是毫无意义, 可他的确需要宋疏妍嫁入宫中以此换得宋氏支持,是以在与那个可怜的女子在青溪之畔相谈时……他对她用了些许心机。
他对她提起贻之, 眼睁睁看着她眼底原本坚硬的防备一点点被敲得粉碎,颍川方氏似乎永远都有这样的本事,轻而易举就能令别人对他们死心塌地——他是君王,一生从不爱人,那时与宋疏妍更是利益捆绑互为陌路,可他的确在看到她听人提及贻之眼中露出的光彩时心底生出些许异样,像是有些怅惘,又像是有些……
他说不清,也许只是盼望自己死后也能像这样被人惦念,贻之有的许多东西他都没有,譬如虽然严厉却始终关爱体恤他的父亲,譬如令人艳羡的强健康泰的身体,譬如……一个从生到死永远陪伴着他的爱人。
这些都是痴妄的念头,他也知道自己不能事事强求,与宋氏商定婚约后便即刻返回东都收拾那一地已经不能更烂的烂摊子,突厥和叛军在西北步步逼近、南方部族与西边的吐蕃又都蠢蠢欲动,阴霾的日子穷极灰暗,那时他的确以为自己就要成为大周的亡国之君。
而偏偏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贻之回来了。
如同神谕从天而降,他在天下人前再一次挽救了摇摇欲坠濒临毁灭的王朝,天子只是软弱的附庸、只能留在金碧辉煌的皇城等待颍川方氏舍身沐血来救,不知打从何时起“卫”之一姓再不能象征无上的光荣与尊贵,而只会令人联想起卑劣的私欲与耻辱的溃败。
他并不以被贻之拯救为耻,毕竟打从他身陷夺嫡之争的那一刻起颍川方氏便一直在救他的命——只是他该拿刚刚迎娶入宫的新后怎么办?他明明知道,她在听闻那人生还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要离开了。
……她应该离开。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她该有明亮鲜活的一生、而不该被困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里——没有人会在他和贻之之间选择他的,甚至连他自己也一心想过对方的人生,他渴望像他一样做个万众瞩目名垂青史的英雄,而不是在名臣阴影下百无一是可怜可悲的所谓“君主”。
可他却又偏偏不能让她离开。
国之将崩天下离乱,即便是贻之也未必便能扭转败局保全社稷,他不知何时便要用到宋氏南迁避祸,后位只能属于宋氏女——何况他又能如何放她走?立后之事并非儿戏,他已携她一同祭拜过天地宗庙、谒见过群臣百官,世人不能接受第二个莫名其妙离开宫禁的皇后,方冉君得到的恩赦更非人人都能享有。
而且……他也不得不为自己百年之后做打算。
贻之看人的眼光极好,不过短短几日他便能明白他为何会心仪于她——那是个很聪明的女子,许多事不必挑破便能心领神会,更好的是心性,沉静又淡泊、并无争权攘利的贪欲与妄念,待熹儿也好,或许正因自己幼时在家中也不得宠、是以更能体谅他在宫中的艰辛不易。
他想,她或许正是可堪垂帘的好材料。
帝王之心其深似渊,有时看似寻常的一步背后却暗藏无穷深意——他当初选中宋疏妍的理由有很多,除了她是宋澹的女儿、更也因为知道她与家族关系不睦,他不会给自己的江山留下后患,一个与母族唇齿相依的皇后终究会为社稷带来外戚之忧,而她孤立无援,对他来说正是一枚最省心也最好用的棋子。
唯一棘手之处……便是她与贻之的旧情。
他其实是相信贻之的……普天之下不会再有比颍川方氏更忠诚的臣子,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君主舍命,多少忠良都曾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所以他没有将这桩旧事揭破,笃定贻之心中自有自己的章法,即便他对那个女子有再多的疼惜不舍也绝不会做于天家体统和社稷安危有害的事。
他是对的……但也不对。
他们在梅林相会,贻之果然并未试图将皇后带走,可他看他的眼神变了,他能察觉其中暗藏的隐忍和压抑——他们自幼相识,他对他的了解更甚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他知道他的内心正在剧烈地挣扎,或许他对那个女子怀有的并非只是纯粹的恋慕,而更有父母双双离世后对脉脉温情最后的寄托。
而他也最明白,如何做才能真正扼杀对方心底的欲望。
方氏之人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有威慑天下的兵权,有仅次于皇权的权力,有众口传扬的至清之名,想要依靠强权制服他们根本是天方夜谭——他能依靠的仅仅只是锁链,忠义的锁链,良心的锁链,人情的锁链……能束缚方贻之的从来只有他自己,他必须让他亲手斩断自己内心的旖思妄念。
所以后来他刻意对他说了那番话——
“朕一生不曾倾慕过什么人,她却让朕觉得很好……贻之,你姐姐说得对,人总要同自己中意的人结为夫妻,否则注定一生不得欢愉。”
“朕会待她很好……与她一同教养太子,不令他重蹈朕当年的覆辙——自然也会好好教她,让她得以在朕百年之后垂帘主政匡扶社稷……”
“朕很需要她。”
“天下人……也都很需要她。”
他端出家国大义、甚至谎称自己已对皇后生情,继而又装作无意地提起他的姐姐,本意不过是在强调方氏对自己的亏欠——他要贻之明白,那个女子他碰不得,哪怕片刻的肖想都是深重的罪孽,他不能背叛他、不能背叛自己身负的“方”之一姓,不能背叛……他自己。
他成功了。
贻之果然渐渐与皇后疏远,原本眼底隐约起伏的躁动亦渐渐变成了一片死寂,他知道他已放弃与那个女子再续前缘,只是却仍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确证——他会时常请他入宫宴饮对弈,尤其每逢征战之时还会特意叫上皇后,他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彼此试探你进我退、看着他们各自痛苦相互渴慕,心底时而感到憋闷时而又感到近乎病态的畅快。
——他愧疚么?
也许吧……贻之毕竟与他少时相识、又不知多少次救他于水火生死,他与他之间终归不只有权术心计、更有于帝王而言极其奢侈的片羽真心。
可他却又绝不后悔。
贻之已经拥有得足够多,他比他卑怯可怜上千百倍、又有谁人能体谅他的痛楚酸辛?他亦有雄才大略无边野望,却偏偏生在一个风雨飘摇江河日下的世道、偏偏拥有一副病弱不堪令人厌憎的躯体,荣耀与畅意都只能属于别人,而贻之便是将一切都占尽的人——或许说到底他在心底最深处是妒忌他的,世上本无人肯真心实意在锦绣之上再添花色,他终归只是□□凡心,又如何能够免俗?何况他曾亲眼见过他最耻辱不堪的岁月,被父皇和钟氏任意欺凌折辱,有时共患难于君主而言并非是恩情,而是难以用言语解释的逾越和冒犯。
他便在这样的矛盾挣揣中日复一日地沦陷,清醒地看着每一个人被遗憾撕扯得七零八落,他们的不圆满正是对他最好的安慰,告诉他世上不仅只有他终身抱恨束手无策,看似比他强大得多的人也不过同他一样支离破碎功亏一篑。
扭曲的快意抚慰了他很多年,他便在这段日子里将一个无辜的女子培育成可替熹儿挡祸的傀儡,一切都像在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可流逝的时间却渐渐让人变得越发不知餍足。
第154章
……他曾渴望得到她。
就在一个寻常的夜晚, 她像过往一样在他身边代他批复奏疏,观风殿内不分冬夏四季温暖,她的衣衫单薄到能轻巧勾勒出女子曼妙婀娜的身段。
他看得有些晃了神, 即便确信自己并不爱她、彼此也的的确确在这深宫之中相伴数载,他想他们理应正算同病相怜, 或许也可在某些恍惚的时刻彼此抚慰——他抓住了她的手, 细腻的柔软令多年未曾翻腾的欲望陡然炽烈,他用力将她扑倒在榻间、像贪得无厌的窃贼一般急切撕扯她的衣裙,她却只一刻不停地拼命挣扎、甚至忤逆犯上将他重重推倒在地。
“陛下难道忘了曾答应过臣妾什么——”
她看他的眼神充满愤怒与戒备、隐隐又有些恐惧和厌恶——厌恶?她凭什么厌恶?她明明早已成为他的皇后,难道还指望同另一个男子藕断丝连破镜重圆!
他忽而也恼怒起来了, 孱弱的身体却令他连一个柔弱的女子都控制不住, 激动之下眩晕欲倒、他从未有哪一刻那样怨憎自己的无力。
——他是堂堂天子!
是这世上最处尊居显之人!
他该坐拥四海统御万民!而不是被自己明媒正娶的皇后拒之门外!
深刻的羞辱令他面红耳赤, 那一刻确清楚地知道眼前的女子正在拿他与贻之相较——他一败涂地溃不成军,空负君主之名却在自己的臣子面前相形见绌, 或许那时他是恨他的, 可最恨的却是自己即便如此也仍要日复一日在对方的荫下中过活。
“朕记得……当以君臣之礼待你。”
于是他只能狼狈地为自己捡拾起支离破碎的体面,毫无道理地对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致歉。
“……是朕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