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予收回目光,看着提剑走近的宁云简,眼神复杂。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明君,以致他此番根本不需担心家人会被株连,毕竟裴氏世代忠于大昭,每一任家主都战死疆场。宁云简不会因为他一人犯错而杀尽忠将家眷。
自己想在被杀前狠狠羞辱宁云简一回,让他彻底死了对幼柠的心,却还要借着他的仁德保全家人,郁气只散了一半,剩下一半积压在胸间,堵得他难受。
裴文予看着宁云简脸上的巴掌印,心里舒服了几分。
好在,有人比自己还难受。
*
正屋。
肖玉禄觑了眼在门外站了许久都未进去的主子,只觉自己这颗心也跟着悲凉起来。
陛下好不容易才欢喜了这么几天,如今被崔姑娘一巴掌直接打得心死了。
他不忍催促,连出声都不敢,只陪着主子在外头静站。
不知过了多久,宁云简终于动了,迈步进屋。
女影卫见主子回来,忙上前禀报:“陛下,崔姑娘方才不知何故晕了过去,到现在还未醒。”
宁云简远远看过去:“找不屈来看过了吗?”
女影卫恭声道:“请院首大人看过了,说是一时急火攻心才晕了过去,喝药后歇一歇便好了。”
宁云简静静看了窝在锦被中的那个娇小身子许久才收回目光,淡声吩咐:“请不屈再来看一眼。”
见主子从进门到现在都没有走过去看崔幼柠一眼,却坚持要医术最精湛的沈不屈为她看诊,女影卫一时摸不准主子如今对崔幼柠的态度。
被女影卫找来的沈不屈看过崔幼柠后也和院首是一个说法。宁云简微一颔首,只问了句崔幼柠何时能醒便再不多言。
待沈不屈回去后,宁云简看向肖玉禄:“把侧屋收拾出来,朕今夜去那儿睡。”
肖玉禄心里猛地一咯噔,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应下。
心知主子的心这回是真碎了一地,补都补不起来了,肖玉禄一边指挥着人收拾侧屋一边默默叹气。
待侧屋收拾好时已至深夜,宁云简往熏炉中加了一勺又一勺自崔幼柠回来后便搁置了的安神香,尔后躺上床,却仍是睡不着。
他望着窗纸上摇曳的竹影,蓦地想起中秋前在南阳衙署,看到的好似也是这样的景致。
兜兜转转,他还是失去了她。
宁云简翻过身面对里侧,看着面前的墙。
门外却在此时传来动静,他皱了皱眉,听见肖玉禄问自己:“陛下,您歇下了吗?”
只一句,宁云简便知是崔幼柠在外面。若非如此,肖玉禄绝不敢吵扰他歇息。
他闭上双眼,没有出声。
屋外很快便又安静下来。
宁云简静静再听了片刻,垂眸木然将锦被往上提了提,掩住半张脸。
门外却又传来了动静。
这一回,有人轻轻推开了他的门。
宁云简眼睫重重颤了颤,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身侧微微塌陷了一块。
纤细的藕臂从后圈上他的腰,柔圆也在下一瞬紧紧贴了上来。
第26章 马车
崔幼柠紧紧搂着宁云简, 侧脸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
裹狭着安神香的昏暗中,宁云简哑声开口:“为何还要抱朕?”
崔幼柠哽咽一瞬,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云简哥哥, 我不知你还愿不愿信我, 我……我真的没有想过要伤你,从来没有。我……我喜欢了你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让你也喜欢上我, 怎么可能舍得伤你……”
她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和舍不得伤他, 左脸她扇过的地方却还在隐隐作痛,宁云简一颗心如被生生撕裂, 鲜血从其中汩汩流出, 就连张嘴都能尝到铁锈腥甜:“朕何尝不希望如此?”
宁云简攫取崔幼柠的唇舌,追逐舔吮, 似欲将胸中的悲楚绝望都发泄在这个吻里,直到崔幼柠受不住了才将她放开, 轻声道:“朕做梦都希望你仍如以前那样爱朕。”
他看着杏眸含了水雾的崔幼柠, 自嘲一笑。
有时候自己也想不明白, 若说阿柠喜欢他, 为何一次次狠心绝情;若说不喜欢,为何每每与他亲近时,阿柠轻易便会在他身下浑身发软、嬌吟嘤咛。
就像昨晚她被自己狠凿时虽一直哭着喊不要, 却如柔弱藤蔓般紧紧攀着他,未曾脱离半分。
“你信我。”崔幼柠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时而清醒时而浑浑噩噩, 不清醒时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清醒后才一一记起来, 我不敢相信我真会做出那些事,可每一回,脑子都替我作了解释。我伤你双目、给你下蛊、应嫁裴文予,它告诉我是为了助表兄夺嫡,是为了报答姑母的恩情和家族荣耀,我上回打你,它告诉我是为了保护裴文予,一时昏了头才打了你……但这一回没有了!”
崔幼柠抓住宁云简的衣袖:“这一回它没有告诉我原因,我也根本不想伤你。”
她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好像从三年前就开始变笨,这些事情越来越想不清楚了……”
宁云简看着崔幼柠,想到死去的裴文予,寒意从脚底缓缓传至头顶,直至浑身发冷。他将崔幼柠搂入怀中,颤抖着指尖轻轻抚着她后背:“莫怕,朕带你找大夫。”
*
沈不屈看着脸色凝重的宁云简,不由摇头再摇头。
方才他和三个随行太医以及当地四位蛊医被传召入正屋为崔幼柠看诊,八位大夫都说崔幼柠没有半点异样。
他想起崔幼柠第一次用毒粉害人时,陛下就曾怀疑过是崔府给她下了惑乱心智的毒物,特意安插了大夫入崔府给崔幼柠诊脉;第二回崔幼柠下蛊后不久,陛下伤心之余又怀疑崔府在她身上也种了蛊,便在崔幼柠出游时命两位女蛊医设法接近她。
那两次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时都说崔幼柠没有任何问题,加上前两日那位蛊医和今天他们八个,前前后后共十二位医家看过都说无事,陛下竟还愿相信崔幼柠的话。
刚刚陛下让祁衔清连夜带着圣旨回京将熠王押入血襟司严刑拷问,然后又命人将裴文予的尸首剖开查看里面是否有母蛊,如今已是翻找了三遍了,都未找到蛊虫。
第三遍时,陛下竟也过去跟着一起找。
沈不屈看着半蹲在尸首旁的那个如玉郎君,连连叹道:“陛下,你何必自苦,这都找了一个半时辰了,裴文予的尸首都快扒烂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我们都说了,崔幼柠当真没有中蛊。”
宁云简只当没听见,吩咐道:“再换一批人,和朕继续找。”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天早已亮了,宁云简的眼睛有些干涩,睁眼闭目五六回方好受了些。他用银筷拨弄开一块血肉,忽地看见中间藏着一条半个小指指盖长的黑虫。
他的阿柠,真的被下了蛊。
宁云简心神大震,强压下滔天的怒意和心疼,屏息将蛊虫夹出。
八个大夫见状立时凑过来。
沈不屈奇道:“这是什么蛊虫?”
宁云简见这八人都未见过这东西,立时去净手换衣,走到书案前拟旨,尔后唤来一个侍卫,冷声道:“你即刻回京去将崔珩下狱审问,务必要将此蛊的来历和解蛊之法给朕撬出来,顺便告诉他,若再不据实招来,朕就让他和熠王一起去地底下见他亲妹崔贵太妃。”
侍卫当即领命而出。
宁云简担心崔幼柠的父亲也不知该如何取出崔幼柠身上的子蛊,便又命四个影卫将蛊虫的模样画下来,带着他们手底下的人去南境和西疆这两个擅用蛊毒之处寻医。
做完这些,他最后看了眼那条恶心的蛊虫,转身回了正屋。
崔幼柠还未醒,宁云简在床前站着看了她很久,接着去沐浴了两遭,又换了一身玉袍,终于觉得身上干净了,这才上床将她拥在怀里。
崔幼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见到宁云简通红的眼眶,困意瞬间褪了一半:“你怎么了?”
宁云简摇了摇头,捧着她那张雪嫩的脸一直亲:“阿柠受苦了,朕想亲一亲她。”
“……”崔幼柠呆呆看着面前这个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男人,“你原谅我了吗?”
宁云简闻言从她颈间抬起头来,与她对视良久,轻轻在她额上落了一吻:“阿柠是个好姑娘,什么也没做错。”
他将蛊毒的事一一告诉崔幼柠,犹豫一瞬,温声道:“朕将你父亲和表兄下狱了。朕的人不会对你父亲用刑,只动你表兄,你父亲顾念你那故去的姑母崔贵太妃,眼见你表兄受刑,定会将实话全说出来。”
宁云简知晓,崔珩虽用蛊虫控制阿柠,但却如珠似宝地养育了阿柠十五年。阿柠幼时落水,崔珩不顾性命跃下湍急河流救她上岸;阿柠十五岁重病濒死,崔珩也曾哭着跪求院首再试着救她一救。
人心不是纯粹的黑或白,崔珩对阿柠前十五年的疼爱是真的,后三年的狠心利用也是真的。
崔珩终究是阿柠的生父,他不能对崔珩用刑,起码不能以崔珩伤害阿柠的名义。
得将阿柠摘出来。
宁云简眸光轻闪。自己可以容忍崔珩刺杀他多回,但绝不能容忍其给阿柠下蛊。
他知晓,阿柠不可能不怨怪崔珩,但那是她的生父,她即便心里再难受也不愿追究。
那便不提私怨,直接上升到国政层面。
臣子的罪名好找得很,崔珩为官从政多年,不可能毫无过错,届时随便找两桩,便能名正言顺地处置崔珩。
虽不能杀,亦不便用刑,但可革职,可命其褪下华服,穿上布衣,去边关劳作几年,让他将该受的惩罚受完了再回京。
……
崔幼柠听了宁云简的话后默了许久,开口却只是道:“今日你的蛊毒又该发作了。”
宁云简这才想起再过一个时辰自己便又要绞痛。他蹭了蹭崔幼柠的脸,温声道:“等会儿阿柠抱着朕亲一亲便好了,旁的事朕不做。”
崔幼柠一怔,浅笑道:“我虽被下了蛊,但身上半点不舒服都没有,你不必心疼我。”
疼的明明是宁云简,最无辜的也是他。
宁云简直接将崔幼柠抱起,带她去洗漱:“先用膳,你的小肚子都瘪了。”
崔幼柠被宁云简哄着用了两个糖包和一碗粥,歇息了片刻便跟着他上了马车。她讶然道:“今日你蛊毒发作,不是应该歇停半日吗?”
“在马车上歇息也是一样的。”宁云简为她盖好薄毯。
虽然母蛊与子蛊的联系已断了,但子蛊仍在阿柠体内,终究是个隐患,附近没有可帮她取出蛊虫的大夫,必须早些带她回京城。
这种控制人行事的蛊与噬心蛊这种取人性命的毒物不同,定是有解蛊之法的。
若崔府有,那便是最好。若没有,京城、西疆、南境总会有人能解。
崔幼柠静了须臾,已然猜到他心中所想,轻声道:“可你发作时本就很疼,马车行进时又颠簸不止,该有多难受。”
“所以要阿柠抱着朕多亲一亲。”宁云简将她压在身下,绕着她的玉颈亲吻,“阿柠疼疼朕,朕就好受些了。”
崔幼柠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他说什么?
疼……疼疼他?
崔幼柠俏脸瞬间染上绯色,刚往宁云简身上丢了个软枕,就见他额上已开始沁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