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荣走后,郑大金在自个儿屋子里抚着肚子来回走动。
当听见能被招安的时候,他当然心动。以前觉得世道乱,一辈子做个土匪也没什么,但是自从京都派人换了个干实事的刺史后,眼见这逢州附近一带风气渐渐好起来,郑大金就坐不住了。
乱世占山为王做个枭雄当然不错,可要是世道不乱,还越来越太平,那他这个山大王还有路活吗?
谁乐意一辈子做个土匪?死了都被人唾骂?郑大金当然也是想要死后能有个风光葬礼,还有子孙给他摔盆祭拜的。
若是能被招安,能吃上官粮,他是个官了!
想到也许能当官,郑大金心都热了。他也想尝尝光明正大走在大街上被人叩头膜拜的滋味。
到时候他两头吃,将来天命盟要是被灭了,他就当一辈子官,天命盟要是成事了,他还能往上窜一窜。想想都美得很。
但朝廷现在没派人来招安,他也是□□上响当当的人物,当然不能就这么大咧咧地说自己要被招安,否则弟兄们要怎么想他?
郑大金这么一想,日子就过了几天,朝廷的大军围在了离山山脚。
听见手底下喽啰的通报声,郑大金一拍桌子,“打!不能叫朝廷的人进来!”
对,先让手下人去拼命,等人死一些,他再大义凛然出来接受招安。
郑大金心思浮动的时候,却不知道寨子里的女人,也开始惶惶不安了。
听说朝廷又要派兵来攻打,这次是肯定是下决心要拿下金风寨了,毕竟路都封起来了。那等朝廷打下金风寨以后,她们这些被掳进来的女人怎么办?还能活下去吗?
第81章 将军
逢州, 枯藤道。
道边枯藤趁着春晖抽出新芽,芽儿尖尖下垂,无风却微微颤动, 动静引来林中野物的警觉, 扑簌簌泥土拱动,一只肥硕老鼠从地里冒出头, 脑袋刚刚钻出地面,下一刻,轰隆隆奔雷般的马蹄声响起,一队兵甲森然的骑兵疾驰而过, 硕鼠刚刚冒出头的脑袋被踩扁, 再没了气儿。
只有新发的嫩芽还在微微颤动。
“大人, 来了来了, 云麾将军就在前面。”
逢州官道前,逢州刺史正带着一行人准备迎接朝廷派来剿匪的将军, 听见下属飞奔来报,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面上有些忧色 。
逢州刺史名关文兴, 原本只是京都中一个并不受重视的小官,去年纪贵人进宫不久, 他忽然得了陛下看重, 被调来逢州担任刺史。
依据朝廷律法,一州之地, 人口逾四万户的, 为上州,人口逾三万户的, 为中州;人口不足两万户的,为下州。而当地刺史的品级也与此有关,逢州地处偏西,人口不丰,这些年又有匪寇作乱,人口只有一万八千多户,只是个下州,因此被调来就任刺史的关文兴,也只是五品而已。
从六品京官调来地方来做五品,人人都说是明升暗降,况且地方官不好做,日子过得没有京都繁华不说,要是地方上有个天灾人祸,就要刺史背锅,更何况如今大晋内外不安,去地方做官哪里有在京都悠闲。
关文兴却不这么认为,他早就有一腔抱负想要施展,被调到逢州正合了他的意。一到任他就大展拳脚,眼看上上下下整顿一新,再等一两个月他就能收拾掉盘踞离山的那伙山匪了,朝廷忽然派了个云麾将军来剿匪。
关文兴并非对女子有偏见,但这女子是从后宫出来,全凭陛下一意孤行才得了将军官职,这就很难不让关文兴有意见。
他的面色叫身旁的佐官看在眼里,趁着云麾将军还没来,那佐官低声道:“大人,听说这位云麾将军乃是当今的心头肉,要星星不给月亮,您还是收着些,若是叫那位看出来,只怕会惹来麻烦。”
大抵是有才的人都有一副傲骨,关文兴没有丝毫要对那位云麾将军曲意屈就的意思,闻言便道:“那又如何?我堂堂一州刺史,她能奈我何?”
佐官见他这副模样,也是生怕两人刚刚撞面就闹出龃龉,于是就给出主意,“趁着那位还没来,不如大人您避一避?”他找个借口,就称病好了,让人觉得稍有怠慢,总好过当面吵起来。
关文兴却大皱眉头,“本官从未言行踏错,何须避让?无缘无故,她莫非还能吃了我。况且云麾将军也不是那种人,你莫要以小人之心揣度她。”
佐官心里嘀咕,明明是为您着想,怎么就变成小人之心了?他低声道:“大人,您之前不是还说她这个云麾将军一职得位不正么?”
云麾将军是正三品武将官职,让一个毫无军功之人凭着裙带关系上位,不是得位不正是什么?关文兴将这话一说,叹口气,“一位后宫妃子,好好留在宫中辅佐陛下不好,缘何要跑出来打打杀杀。”
关文兴虽然来到地方做官,但并不是对京都里的事一无所知,相反,因为心中有些抱负,还想着再往上升,所以他每个人都与京中好友有书信往来来,由好友为他传递些京中消息。
因此他听说了那位纪贵人到陛下身边后,陛下就渐渐拾起了朝政,听说那位纪贵人拿出了改良粮种和农具的法子,领着一帮京中命妇为前线捐钱捐物,她自己也以身作则勤俭度日。
这一桩桩一件件,赞一句贤良丝毫不为过,关文兴时常见好友在信中说,礼部已经随时预备着为这位纪贵人准备封后大典了。谁知道天子他不封后了,给人封了个云麾将军,让人家出来打仗。
关文兴听到消息的时候只觉得荒谬。
他其实对纪贵人并没有半分恶感,相反还十分神往,对于他们这种将生死荣辱都系在君主身上的臣子而言,一位能让君主回头上岸的贤人,简直就是他们的救星。
可当这颗救星不好好地挂在天上伴在明月身边供人膜拜,而是亲身落到凡尘中来,就不免让人惶惑。
在关文兴的叹息声中,那隆隆马蹄声终于近了,他抬头去看,只见远处黄尘滚滚,渐渐地,飞扬尘土间显出一行肃衣肃容的骑兵。
这一千精骑兵个个身着铁甲,腰佩宝刀,脖颈上系着红巾,日头下旌旗高扬,阵仗远非寻常兵卒可比。
果然是天子专指给云麾将军的人马。
关文兴顶着日头,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望去,终于从这些精兵的拱卫中瞧见一个女子,只见那人同样身着铠甲,只是跟周围骑兵不同,那明显是将领打扮,面容虽然清秀,但是身躯明显比周围兵卒壮上一圈,勒停马匹时那一抬手,胳膊都比旁边的小兵大腿粗。
“前面哪一位是逢州刺史?”
听见女子清脆的嗓音从那五大三粗之人口中吐出,关文兴瞪了瞪眼,有些受惊。莫非……这就那位纪贵人?新的云麾将军!
看着她身下气喘吁吁的那匹马,关文兴微微色变,竟豁然开悟,陛下,臣明白您为何要让她出来打仗了!
心中对纪贵人的滤镜有了变化,关文兴又瞅了眼她比男人还五大三粗的身形,觉得对方一拳头就能将他打死。他脊背往下压了三分,作揖道:“下官,逢州刺史关文兴,拜见云麾将军。”
他身旁的佐官与下属等人皆是怔愣在场,见关文兴出声才一脸震惊地跟着下派。
那骑在马上的壮硕女子却是哈哈大笑,“哈哈你们拜错人了,我名陈四娘,乃是云麾将军的副将,这才是将军。”说着,她策马让出一个身位,另一个得得马蹄声响起,一名刚刚完全被陈四娘挡住的女子策马而出。
关文兴不禁抬眼去看,见这女子梳着男子髻,身着轻甲,手持长.枪,面庞并不白皙,显然是一路纵马驰骋被日头晒的,可她脸上含着微笑,虽骑在马上,却并没有什么居高临下的傲然姿态。
下一刻,这女子就翻身下了马,“诸位不必多礼,劳烦诸位在此久等,是我的不是。”
关文兴回神,连忙道:“将军言重,府衙已备好接风宴,还请将军与诸位随我来。”
关文兴比牵马的云麾将军略快了半步,本想领路,随知那匹马忽然一侧头,大脑袋拱了他一下,关文兴被那鬃毛蹭了一下,吓得险些当场跳起来。
眼见他面色发白腿脚发软,佐官连忙上前搀扶,一脸难色,“云麾将军,实不相瞒,我家大人怕马。”
纪禾清有些吃惊,马儿那么可爱,居然有人怕马?赵岚瑧带着她挑选马匹的时候她都高兴坏了,她一路行来,哪个不夸她这匹马神俊?
纪禾清有种自家孩子遭人嫌弃的不虞。但见关文兴面色不好,看起来是当真怕马,不像是因为瞧不起她故意找借口发挥,便将马儿牵过来,“既然如此,那就请人将关大人抬回去吧!接风宴也不必了,一切从简。”
关文兴忙拱手,“多谢贵人体恤。”
闻言,纪禾清挑了挑眉,心里多了些别的想法。
这位逢州刺史刚刚的称呼都没有出错,可眼下他受了惊,心神松懈,没防备就说出了心里话。看来也是个觉得她不能做将军的迂腐人啊!
第82章 收服人心
进了逢州府衙后, 一切果然如纪禾清预料的那样,逢州刺史关文兴对她们一行人十分周到有礼,可一旦涉及到剿匪事宜, 他言语中就不□□露出一些对她这个新任云麾将军的意见。
这一次出来, 除了赵岚瑧亲自看过的那一千精兵(全绿名)外,纪禾清身边自然也带了自己的亲信, 一个是在义荣军里表现出色的陈四娘,一个是曾经被派出去当监军的老太监葛文忠,另有两个身怀武功的内侍。
陈四娘是她的副将,葛文忠是行军中随时教导她熟识军务的老手, 那两名内侍则轮流守夜。
除了陈四娘, 包括葛文忠在内的三名内侍曾经都随同纪禾清出门过, 以前纪禾清出宫去相扑馆, 去云松寺等,都是这几人跟随。大家也都是熟人了。
因此入夜时分, 众人跟随纪禾清走进逢州府衙为她们安排入住的院落后, 葛文忠便立刻开腔,“那位关刺史,倒是自视甚高, 将军是陛下钦定,他话里话外却想插手剿匪一事, 这岂不是在看轻将军?”
陈四娘倒是持不同意见, “他不一定是看轻将军,我看他是觉得剿匪的功绩要被将军抢了, 心里不舒服。”
葛文忠闻言面色更不好了, 他觉得关文兴不识抬举,“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 陛下要为将军铺路,他本该诚惶诚恐尽心辅佐,居然还敢与将军您抢功绩,实乃不识好歹!况且就凭他一个连马都怕的文官,还想剿匪?但凡将军有心为难,他连一个下州刺史都做不下去。”
纪禾清指尖挑了下烛火,跳跃的火光在她眼眸里静静燃烧。
对于陈四娘和葛文忠的抱怨,她既没有赞同也没有驳回,手下人真心实意为她不平,哪怕说得不在理,她也没必要寒了她们的心,毕竟不影响正事。
她问:“我让关刺史送来离山附近的地形图,他送了吗?”虽然京都中有全国各地的舆图,但地形是会变的,而京都里的舆图未必来得及更新。所以一般外来办事的官员来到当地后,还是要再看一遍当地的舆图才能放心。
葛文忠这才醒觉,忙道:“方才您在大厅与刺史谈话时就送过来了。”说着从房中一个格柜里取出一张卷起来的羊皮。
时下纸张的价格并不算昂贵,薄如花叶、白如冬雪的上等纸也能在寻常文房铺子里买到,但舆图跟普通典籍不同,重要的舆图是保密不可流传的,甚至禁止随意抄录,身份不够的都没资格接触到舆图,因此比起寻常纸张,还是羊皮更好保管。
纪禾清展开羊皮观看起来,她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当初看个几遍就能把赵岚瑧展示出来的地图背下来,这次出来前赵岚瑧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特意放大世界地图中的逢州一部分,帮她背下了逢州一带的地形。
眼下这张舆图虽然没有游戏的世界地图展示的详尽,但在重要地方并没有出错,的确是正确的地图。
看来关文兴不赞成归不赞成,到了她要求的地方,倒也没有故意为难。
迂腐归迂腐,但并不是个坏人。
纪禾清转念一想也是,原本的逢州刺史尸位素餐,关文兴是赵岚瑧勤政后从京都调出来的,一个绿名,无论私德如何,对朝廷总归是总归是忠心耿耿的。
彻底确定了关文兴的成分,纪禾清又问了些行军布置方面的准备,便道:“关刺史只是为人迂腐,未必有什么坏心,你们倒也不必太过提防他,等明日剿匪完,我们也就走了。”
见纪禾清如此成竹在胸,陈四娘和葛文忠都有些吃惊。时候不早,两人没留多久就退出去了。但她们不知道的是,人前胸有成竹的纪禾清,躺到床上却是睡不着了。
到底是头一回领兵,哪怕已经做好了布置,确保这次亮相一定能成为完美的开场,但她还是有些紧张。眼前时不时闪过老家门前的桂花,闪过逃难时冷月下的枯树,继而飘向宫门,回忆起了差点死在赵岚瑧剑下的那一日……
原以为要在宫中蹉跎几年,可是一年不到,她居然就已经走到现在了。
她目光盯着立在床边的破障枪,漆黑的屋子里除了隐约月光,只有一点寒星微微闪烁。
***
关文兴没有就寝。他在烛台下翻阅着公文,这些都是这几年金风寨相关案件。
在他上任之前,金风寨并不是日日都守着道路劫财,只是三五不时抢劫过路人,让不少百姓怀着侥幸之心继续走那条路。除此之外,他们做得最多的,就是趁夜集结成群,前往附近村镇烧杀掳掠,有大户就抢大户,没大户就抢富农,没有一次空手而回。
上任刺史堪称废物,多年来拿这恶霸毫无办法,关文兴虽然不是个武人,但他想要往上爬,治下就不能容忍这么一颗毒瘤,因此早就谋划将之铲除了,朝廷忽然派来个云麾将军,还是那那位宫里的纪贵人,的确是另他不自在。
但眼下也无法,只盼着这位纪贵人真有本事剿匪,否则到时候出了乱子,他不但要费心费力收拾惨剧,还要为了朝廷和陛下的颜面,将剿匪的功绩送给纪贵人,想想都憋屈。
而此时此刻,与逢州隔着好几个州府的京都宫中,也有人难以入眠。
当陈昭仪得知陈四娘被点为纪禾清的副将要一起上战场,急得立刻去找纪贵人说情。
“贵人,求您,不要让我妹妹上战场,她怎么能上战场呢?刀剑无眼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们姐妹好不容易盼到团聚?”
陈昭仪泪水涟涟,面上满是恳求,见纪禾清一时不说话,还跪到地上砰砰砰磕起头来,说自己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换陈四娘回来。
时隔半个月,陈昭仪已经记不清纪贵人当时是什么神色了,她只记得纪贵人盯着她磕得青紫的额头看,说:“四娘是你妹妹,又不是你身上一块肉,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陈昭仪不能理解,她是姐姐,不说只是不让她上战场,她连四娘的终身之事都有道理决定,只是四娘固执不听话,她才不得已厚着脸皮来求纪贵人,“长姐如母,母亲没了,我就是她的娘,我不希望她去战场吃苦受罪,希望她留在安全的地方,这有什么错?”
“况且她一个姑娘家,她进军营也就罢了,她怎么能上战场?她已经丢掉了名节,难道要连命也丢了吗?”
纪贵人当时伸手要搀扶她起来,但陈昭仪不想起,她情知纪贵人心慈,必不会为难她,只跪在地上仰着头用一种乞怜的姿态看着她,企图以此卑微的姿态打动她,然后一只手就强行将她立了起来。
当她被纪贵人单手从地上拉起来强行立住时,她惊呆了,像是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纪贵人。
当时泪水朦胧,陈昭仪看不清纪贵人的神情,只听见她说:“感受到了吗?你以为四娘为了什么上战场?她为的,就是有力量能将你拉拔起来,让你不必再这样跪着祈求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