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默认孟端阳这辈子不会再受到提拔,此一举,轰动不比李凭云带来的小。
赵鸢腹诽,拿李凭云和孟端阳比,对这二人都是不公。
一个是贱民,一个是寒门,各有各的磨炼,也各有各的前程。
赵太傅道:“陛下这么做,自有她的考量,你我不应私下揣摩圣意。今日将你们叫来,一是为了端阳,是为了鸢儿的事。”
赵鸢呆道:“我...我有什么事,我好端端的,许久没出错了。”
“今日你们都在,我便也不瞒你们了,李凭云是陛下的人,自四年前他中了进士,就在为陛下办事,如今陛下将他安排在礼部,想必有别的用意,礼部已不是安生之地,所以,劳烦陆师弟在中书省内为鸢儿寻一个安分的职位。”
这位陆侍中也是从先帝时期活过来的老臣,早已修炼成精,话说的圆满无比:“鸢儿性子沉着,倒是适合做案头上的事,又是个姑娘,许多事由她来做,比我们这些男人适合。”
这话就相当于:除了案头上的事,你做不了别的。
赵鸢小声道:“我不想去,你们说的合适,未必是真的合适。”
此言一出,四座惊起。
在座的诸位,都是当世排得上名号的儒学学士,他们克己复礼,一辈子的终极目标,是把自己活成圣人。严于律己,也严于待人,在他们的维护的道德体系之下,晚辈没有否定他们的权利。
赵太傅沉声道:“鸢儿,经中内容可还记得?”
赵鸢不知从何生出胆量:“忘了。”
“那便抄到你烂熟于心为止。”
赵太傅从不动怒,他的压迫感是无声无息的。赵鸢自记事以来,父权已是不容抗拒。
她本能惧怕道:“是,师叔、师兄,孟老师,我去抄书了。”
她屏住呼吸,僵硬着走出书房,这一刻,父亲没有喜怒的声音再次传来:“去年你为了那人寄家书回来要与裴瑯退婚,我今日回你,我赵家的门第,不是什么人都配踏进来的。”
赵鸢僵在门口处,始终没有勇气去辩驳。
那为刘舍人又开始帮腔了,“师妹,这我可得替你爹说话了,朝廷里的事你不明白,李凭云出身低贱,却能成为陛下亲信,此人野心之大,城府之深,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我见过他一面,为人也确实傲慢,想必他接近你,只是为了借你接近你爹,你可千万别被哄骗了。”
赵鸢想反驳,又实在无从下口,因为他每句话说的都是实情。
李凭云野心勃勃,心思狡猾,又傲慢无礼,更重要的是,他接近她的目的并不单纯。
但他从未掩饰过。他百般提醒,数次拒绝,是她没骨气地喜欢上了他。
她淡淡道:“多谢刘师兄提醒,我和你们一样,是父亲的学生,分得清是非黑白。”
赵鸢失神地走向祠堂,拿出一沓纸,自我惩罚似地默写着礼记。
什么君父,什么神鬼,是救过她的命么?凭什么都要凌驾于她之上。因为内心的愤怒,她手腕不受控制,笔墨直接飞了出去,纸上津了墨,不能再写。
赵鸢捏起废纸,在谨辞的长明灯前点燃,将其仍入火盆。
她抱膝坐在蒲团上,怔怔望着火盆里的火焰,憋屈道:“我真没用。”
在心上人面前,她不敢许诺舍身,在父亲面前,她不敢捍卫心上人。
这般活着,实在憋屈。
赵鸢窝囊地把头埋起来,晚风吹着她的发丝,远看过去,像是在啜泣。被派来做说客的孟端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哄姑娘地经验,可眼前这个姑娘,是恩师的女儿,不得不哄。
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鸢妹...”
赵鸢听到动静,从睡梦里醒过来,她辨认了一番来者,认出是孟端阳以后,立刻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孟老师。”
孟端阳记得赵鸢以前对他可不是这么慎重,那时他还没去国子监教书,她见到自己,总是清甜地唤上一声“师兄”。
以前的赵鸢看起来懂事,但只要和裴瑯厮混在一处,什么坏事都敢干,有一回他们两个在自己的书袋里装了一只麻雀,气得他与裴瑯绝交。
时间真快,一眨眼,裴瑯的小尾巴已经开始独当一面了。
“坐下说话吧。”
赵鸢牢记着国子监的规矩,正襟危坐在蒲团上。
孟端阳取了三根香,在谨辞牌位前拜了一拜,“你阿兄若还在世,想必如今已是长安城大名鼎鼎的人物。”
赵鸢提醒道:“我阿兄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我同他,其实也不熟,你若是有话,直接跟我说吧。”
孟端阳发现赵鸢小时候那股蔫坏劲儿又回来了,兀自尴尬了一阵,便也盘腿坐下。
“你父亲要将你调离尚书省,绝非是因为不信任你,而是怕你被牵扯进是非之中。”
“若真怕如此,当初不逼着我考进士就好了,我在尚书省孤立无援,好不容易来个李大...郎中,他又要我调去别处,我是他的女儿,不是他的木偶。”
“可你有没有想过,朝廷里,每个人都是陛下的木偶?”
孟端阳的事迹赵鸢也有所听说,当年女皇废太子时,孟端阳为了给太子喊冤,在皇城外跪了三天三夜。那年正赶上暴雪,导致后来孟端阳的身子骨都不大健朗。
赵鸢突然噗嗤一笑,孟端阳被她笑的莫名其妙:“鸢妹,你笑什么?”
“笑你居然会做这样的比喻。”
孟端阳严肃道:“我绝非与你说笑,虎毒尚不食子,咱们的陛下可以对亲生的太子下手,你又有多大把握,能从朝中全身而退?她将你安排在朝中,只是为了拿你去对付你父亲。”
赵鸢也正色了起来:“若是如此,父亲动用私权将我调入中书,岂不是留了把柄,那我更不能离开尚书省了。”
“你说的没错,但目前陛下还不会动中书门下,你去中书省,至少能得几年安稳。”
几年又是多少年呢?赵鸢无法想象那是多么漫长的岁月。
她想着想着,眼神坚定起来,“我觉得,陛下是真的赏识我。”
孟端阳不知赵鸢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单纯。
赵鸢忽然发问:“孟老师,我记得,你夫人是难产而亡的。”
孟端阳与妻子是青梅竹马,二八年华结为夫妇,那年太子一案,两人新婚不过两年,孟端阳在雪地中为太子鸣冤,他的妻子临盆时意外出血,大小都没保住。
她难产而亡时,才是赵鸢如今的年纪。
赵鸢继续道:“若不是陛下开恩,允许女子入官学,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如今的我,又能比她好多少呢。”
孟端阳的冰块脸上出现一道裂缝。
“孟老师,我提起这个,不是为了戳你肺管子,而是希望你明白,你们男人觉得容易的路,未必是真的好走。虽然我是被稀里糊涂推上这条路的,可我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若有幸能走到一个被其它女子看到的位置,也许,世上会少一个因难产而亡的女子。”
孟端阳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能讪讪一笑:“这些是李凭云教你的?”
“是我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教我的。”
孟端阳也是聪明人,赵鸢话说的这么明白,他没有劝她的余地,也没有资格。
见赵鸢心里想的明白,人也没事,孟端阳打算去赵太傅那里交差了,起身时,赵鸢再度开口:“若我随你去刑部,既能让父亲省心,也不必离开尚书省,而我以我和李凭云的交情,往后刑部办事也会更方便,这是一个三全其美的办法。”
“此事绝非你想的那般容易,你给我三天时间考虑。”
“我们这些小官的调令,不像你们这些大人物一样繁琐,孟老师,我最多只能给你一天。”
孟端阳没想到赵鸢也有如此狡猾定的一面,“鸢妹,你变了。”
不用别人来说,赵鸢也能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这样不好么?”
“与好坏无关,你变得更像自己了。”
赵鸢迷茫地看着孟端阳离去的背影。
孟端阳能屡次让女皇为他开恩,绝非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他行事果断,第二天就分别向赵太傅、吏部、礼部的长官递了书函,提出要将赵鸢调入刑部。
礼部的官员们得知这个异类终于要走了,一想到以后不用再说悄悄话,巴不得放鞭炮庆祝。
赵鸢被调入刑部的那日,正好是李凭云上任的日子。
尚书省六部中,吏、户二部争得你死我活,工农二部的人只会埋头苦干,刑部向来神秘,礼部历来都担任粘合的作用,新任礼部新来一位郎中,各部都派人来祝贺了。
赵鸢在礼部从没见过这样的热闹景象,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她难免感慨一句:官场啊,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地方。
她背着书篓朝刑部之处走去,迎面而来一个黄门宦官:“这位官人,赶紧把您的背篓给奴才,让奴才替您背着,这大热天的,多累啊。”
赵鸢同别的官员不一样,她是这里的例外,若敢拿架子,第二天必有人说她仗着是太傅的女儿欺负奴才。
刑部和礼部一廊之隔,今日尚书省的黄门和胥吏都去了礼部贺新官,混脸熟,没人顾得上帮她搬家。
赵鸢对面前的黄门道:“不必了,今日礼部郎中上任,你去他那里混眼熟吧。”
“真是不巧,奴才和那位李郎中太熟了,不必凑这个热闹。”
赵鸢听出了熟悉的语气,她后退一步,警觉看着对方:“你...抬起头说话。”
“这么快认出来了?赵大人,太无趣了。”
面前弓腰垂头的黄门挺直腰板,活生生变成了另一个人。
赵鸢道:“六子,这里可是尚书省,你假扮内官,不怕被发现么?”
“当然怕,我们当贼的,最怕官府。但谁让我欠李凭云的呢,他说,怕你瞧见礼部门庭若市,心里不舒坦,记恨他,所以让我来送你一程。”
赵鸢笑道:“李大人多虑了,升迁调贬,是朝廷里的常事,况且来刑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有什么心里不舒坦的。”
“我也这么说的啊,可他说了,这八成也不是你自己的选择。赵大人,你是我和李大人养大的官,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呢。你说,是不是心里不舒坦呢?”
赵鸢嘴硬道:“没有,我来刑部,是自愿之举,新来的刑部侍郎是我的先生,我主动申请调入刑部,是为了帮他。况且,既然是李大人觉得我心中有怨,他大可亲自前来,托你前来,又算什么。”
“赵大人,你看不出来么?他在跟你置气啊。陛下寿宴后,本意是让他进都省的,他嘴上说,进都省太高调了,后来又拒了户部的官儿,是他自己想来礼部的,这不明摆着冲你来的嘛。”
赵鸢摇了摇头,“他不会为我而来,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见识过李凭云的算计,为了他想得到的,他可以肆意出卖自己的感情。
不,他那个人根本就没有感情。
只是,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
不是权势,不是钱财,更不是美色。
李凭云,他究竟在谋什么呢。
转眼间,六子已经送她至刑部大门。
六子把她的背篓还给她,装模作样行了个礼,“赵大人,来日方长,甭管他为了什么,咱们友谊长存。往后若咱们在官服相遇,还望多通融。”
赵鸢大道理未说出口,六子已经溜走了。
赵鸢抬起背篓,背在身上,转身步入刑部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