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定王身边的侍卫杀人,如果说背后没有定王指使,恐怕三岁小儿都不会信。而定王不惜用人命做道具来营造蛇鬼杀人的恐怖氛围,他,或者说魏王,想做什么呢?
他们几个倒霉鬼再三撞到命案现场,在他们自己看来是查案缉凶,但在魏王眼里,就是和武家对着干。凶手将死人放到明华裳的房间里有冲动报复的成分,但背后亦少不了魏王、定王默许。
这次只是在被褥里藏东西,他们再插手,恐怕就不只是警告了。
明华章沉默,他脸色平静,双目漆黑,屋外雪光映在他脸上,凛如神庙里的玉像,冷感又威严。明华裳期待地看了许久,明华章却什么都没说,淡淡对她道:“夜色深了,你回去睡觉吧。你寻找凶手的办法很特异,但是,以后再不要在外人面前展露。”
明华裳怔了下,没明白:“为什么?”
明华章却不肯再说了。明华裳自己不明白她先前那番画像代表什么,对她而言,可能只是一个大型体验游戏,但是明华章听到明华裳说挖眼和杀人是两个行为时,内心堪称震撼。
她以游戏般的口吻,一语道破天机,直击阴谋内核。
技艺再精湛的仵作也只能验出眼睛是凶手挖的,推理再缜密的神探也只会顺着凶手挖眼这条思路想,他们顺着事实追查,可能也会查到凶手是定王身边的侍卫。但恐怕直到审问凶手——如果那时候凶手没有自尽而亡,还可以审问的话,他们才会明白,原来挖眼是定王乃至魏王的要求,杀人才是凶手按自己的想法做的。
尸体上痕迹虽然是一人所为,但其实是两个人的手笔。
唯有明华裳,看到尸体的第一眼就道破了真相。
她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多么珍贵,及危险。明华章深知洛阳并不像表面看到的这样平和繁荣,他不能让明华裳卷入漩涡中。
他沉了脸,严肃对她说道:“这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你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现,回去睡一觉,等明日起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你只管保护好自己,不要再管死人的事了。”
明华裳感觉到明华章这次冷脸和以往不同,他是认真的。明华裳不敢再问,低低应了声。
明华章说到做到,当即就带着明华裳出门,送她回江陵的院子睡觉。明华章出来前让自己的侍卫在门口守着,他看似随意敲门,但声音正好是两长三短一长。很快,门从里面拉开,侍卫道:“郎君,您终于回来了。”
明华章随意点头,问:“有人来过吗?”
“没有。”
明华章不再问了,他送裹成毛球的明华裳到门口,说:“进去睡吧,等明天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明华裳萎靡地嗯了声,她笨拙地进门,冷风从门缝穿入,屏风后的任遥低低呢喃了两句。明华裳赶紧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将门关好。
门缝即将闭合时,明华裳停住。隔着门板和雪光,她看到明华章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敲谢济川的门。
他敲门的动作看起来从容随意,但明华裳注意到,里面也是有长有短。
门很快开了,完全不像是睡觉之人开门的速度,明华章似乎和谢济川低声说了什么,然后谢济川关门,就彻底看不到了。
明华裳默默合上门缝,靠在门框上。
明华章不想告诉她后续,但其实并不难猜,选择无非就是两种。第一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此收手,不去追凶也不去查迟兰三人的死亡原因;第二种,就是执意抓出凶手,自然不免要破坏定王的计划。
看起来,二兄要选择第二种了。
明华裳慢慢地,长长地叹了一声。
此刻,谢济川屋内,他听完明华章的话后,也觉得明华章疯了:“景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不是普通的命案,为死者伸张正义不是说说而已。对方是定王,甚至还有魏王,我们不过是洛阳里随处可见的小辈,甚至连官职都没有,拿什么和定王、魏王碰?就算舍出这条性命不要,那洛阳里,又有没有人愿意接这桩烫手的案子呢?”
谢济川觉得自己颇为苦口婆心,然而,明华章像是听不到一样,不为所动道:“既然知道那三个婢女仅是因为当权者可笑的野心就无辜丧命,也完全能预料之后还会有许多婢女遇害,我怎么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以我微薄之力,无法和武氏抗衡,但我相信邪不压正,世上定是明理之士更多。”
谢济川看着明华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道:“你倒是学会了圣贤书那一套,虽千万人吾往矣。但镇国公府要怎么办?镇国公这些年小心逢迎,好不容易才让明家脱离女皇的视线,你要将明家全族都拖下水吗?”
谢济川说完,自己愣了下,猛地想到什么:“你该不会打算求助李氏宗室的力量吧?”
明华章没说话,权做默认了。谢济川叹气,道:“我知道你想重振镇国公府,可是,现在临淄王和巴陵王自身都难保,你求助他们,能有什么用?”
“李氏绝不会是储君孤军奋战。”明华章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激怒魏王毫无好处。可是,定王是太平公主的驸马,如果有太平公主出面,武家应当不敢怎么样。”
谢济川冷冷笑了声,眼睛寒得像冰:“景瞻,你也知道定王是太平公主的驸马。丈夫和兄弟之间,她会选谁,还需要想吗?”
明华章脸色平静,双目漆黑,窗外朦胧的雪光映在他脸上,一刹那如神庙里的玉像,冷感又威严:“我相信,她是李家的女儿。”
第19章 驸马
明华裳听到外面的门开了又关,她呼了口气,扯下脖颈上过于厚重的斗篷,收拾收拾打算睡觉。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国家大事,和她一个民女有什么关系?不如睡觉。
江陵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从梦中拽出来。他看到床前两道修长笔直的黑影,本能裹紧了被子:“大晚上的,你们做什么?”
明华章对江陵拱手,说:“深夜叨扰,多有得罪,但我们有一件要紧事,想请江世子帮忙。”
江陵愣愣问:“什么事啊?”
“我们有急事想求见太平公主,劳烦江世子帮我们通传。”
明华章、谢济川和太平公主府没什么往来,他们在这里不比普通宾客强多少。但江陵不一样,他的父亲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哪怕江陵本人不学无术,在太平公主府里也有不少熟脸。深夜给公主传话,普通官宦人家再有权势都做不到,但江陵一定可以。
江陵下意识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挠头问:“现在?”
“正是。”明华章再次拱手行礼,“有劳了。”
飞红殿。
太平公主倚靠在凭轼上,头疼地抵着太阳穴。姚黄轻声进来,她看太平公主情绪不好,问:“殿下,都子时了,您怎么还不睡?”
太平公主叹气:“山庄上一个接一个死人,今夜不知道那鬼盯上了谁呢,我哪睡得着?”
姚黄挑亮烛芯,轻轻移到太平公主跟前,说:“殿下,您是天子之女,福泽深厚,自有上天庇佑,什么鬼怪敢靠近您?”
太平公主呼了口浊气,第一天死人的时候她也这么想,直到魏紫被人挖去眼睛,惨死山庄,太平公主才怕了。
一个陌生人死亡,和一个天天都要见面的熟人死亡,冲击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太平公主道:“若真是鬼魂作祟,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去请高僧做法就好。本宫怕的,是鬼背后的东西。”
魏紫出事后,虽然第三个死的是一个小侍女莲心,但太平公主莫名觉得,杀机是冲着她来的。
这是她在风波诡谲的宫廷生活中积累出的直觉,过往十多年中,这种直觉无数次拯救了她的性命。现在,直觉告诉她,她又被人盯上了。
姚黄不敢多话,默默为太平公主掌灯。太平公主抱怨了两句,很快就压制好情绪,问:“驸马呢?”
“驸马已在东殿歇下了。”
太平公主淡淡点头,除了近身伺候的侍婢,外人鲜少知道,素有恩爱之名的太平公主和驸马竟然是分房睡的。
这大概是她和武攸暨难得的默契,两人都正当盛年,年轻貌美,也都贪恋对方的美貌,成婚以来共生了四个孩子。太平公主喜好诗词音乐,而定王在音乐方面也颇有才华,两个人会玩又爱玩,这些年几乎没有红过脸。
但是,正如太平公主再找不回第一次嫁人时的娇羞雀跃,定王从不拒绝夫妻之事,却很少和太平公主共眠。大概,他内心里也是不放心她的吧。
太平公主第一任驸马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兄,亦是她的意中人,他们二人的婚礼至今都是长安佳话。可是,薛绍是城阳公主的儿子,不折不扣的李家人,母亲觉得她嫁错了,执意要让她改嫁武家人。
太平公主当然反抗过,但是哪怕她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跪在母亲脚下,母亲还是赐死了薛绍。
并且是最残忍的死法,饿死。
在那之后,太平公主就懂了两个道理,第一,胳膊拧不过大腿,永远不要做自取其辱的事;第二,爱情不过是个玩意,权力才是最好的爱人。
太平公主不再闹了,她按照母亲的旨意,从武家子侄中挑了一个自己中意的,那个人就是武攸暨。
薛绍因为被她看中,饿死狱中;武攸暨成了第二个获得她青睐的幸运儿,所以,他必须杀了他的发妻,好给公主腾位置。
是的,武攸暨曾经是有妻子的。没人知道他喜不喜欢那个女人,因为根本不重要,就算他不动手,他的父母兄弟也会帮他动手。
他们两人在歌舞升平、万人祝贺中成了婚,随后武攸暨受封定王,成了人人歆羡的太平公主驸马。
太平公主已经记不清新婚夜武攸暨是什么表情了,一转眼,他们这对二婚夫妻也走了这么久,他们第一个女儿都出嫁了。
太平公主也说不清她询问定王的起居,到底是忌惮多一点,还是关心多一点。魏紫死了,有人想要杀她,太平公主意识到这一点时,第一个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就是定王。
太平公主没做表态,又问:“那魏王呢?”
“魏王叫了人去他殿里唱曲,每日要闹到很晚呢。”
太平公主并不意外,这本身就是贵族最擅长做的事情,要不是闹出了人命案,现在整个庄园都是莺歌燕舞,太平公主何至于寝食不安,无聊度日?
太平公主想起她办飞红宴的初衷,忿忿道:“真是晦气,早知就不该给这里取名飞红。盛会没看到,飞起来的红色尸体倒见了不少。”
姚黄陪笑,不敢应和。她想起魏紫的死状,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此时道教、佛教盛行,众生既信神,又信来世,也信鬼魂。姚黄还真的挺害怕是魏紫撞了鬼,被选为替死鬼,接下来又来找她。
毕竟她和魏紫共事,对视稀松平常,口角也避免不了。
太平公主没有睡意,姚黄就算困死,也要强撑起眼皮陪公主说话。她正绞尽脑汁想着话题,忽然听到门外有婢女禀报:“禀公主,江安侯世子及镇国公府二郎求见。”
这句话可谓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太平公主不悦地拧眉:“他们来做什么?”
虽然太平公主养男宠,不太在意名节之类的东西,但两个半大小子深夜来拜访她,岂不是冒犯?婢女感觉到太平公主口气不好,战战兢兢道:“奴婢也不知,是江安侯世子非要让奴婢过来禀报。那位二郎还说,想同殿下探讨哲事。”
太平公主是什么人,哪有耐心陪一群无名小辈探讨哲理,遑论现在还是深夜?太平公主当即就要否决,但话出口时,她本能在脑海里转了一个圈。
江安侯的儿子不学无术,她是知道的,但再不出息的儿孙,也知道深夜纠缠公主是要杀头的吧?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何况那位镇国公府二郎她不久前才见过,绝不是无的放矢之辈,他想说什么,为什么连天明都等不了?
哲事……太平公主脑海里灵光一闪,手心都攥紧了,又强行压制下来,装作漫不经心道:“真是烦人。罢了,反正本宫也睡不着,叫他们进来吧。”
姚黄见太平公主竟然宣人进来,十分诧异,更诧异的是公主竟然连她也不留。那两个少年郎一进门,太平公主就让所有伺候的人出去。
姚黄扫过那位明二郎格外出众的风姿,忍不住想,这位少年人该不会是受不了读书清苦,想来和公主自荐枕席走捷径吧?
姚黄挑剔地将明华章从头打量到脚,不得不承认,以他的长相,倒确实很有资本。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后,太平公主也不装了,直接问:“你们来做什么?”
明华章和江陵站在堂前,明华章知道这种事越不开江陵,便也不避讳,开口便道:“太平殿下,蛇鬼害人传闻,极有可能是冲着庐陵王去的。”
不提太平公主,江陵就狠狠抽了口凉气。明华章和谢济川大半夜站在他床头,他们只说找到了凶手,让他帮忙通传,但他们可没说,竟然还和庐陵王有关。
江陵已经在后悔了,奈何他上了贼船,只能强撑着镇定,听明华章把话说完:“今日定王身边穿蓝衣的侍卫,很可能就是这三起命案的元凶。臣不知公主府情况,斗胆问殿下,此人是不是曾在军中效命却被排挤出来,凶狠好斗,力气甚大,还有一个做侍女的妻子,后来跟着有钱人家跑了?”
江陵因为家庭的缘故,和公主府多有来往,对公主和驸马身边的人手也略有耳闻。明华章每说一句,他的眼睛就要瞪大一分,最后江陵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
看他们的表情,明华章就知道明华裳没有说错,她每一项都言中了。明华章道:“情况紧急,臣来不及说明原委了,望殿下相信,臣一心为了大唐。定王身边的侍卫不断制造血案,就是为了坐实蛇鬼杀人这件事,以对庐陵王不利。他们今夜还会动手,微臣的好友谢济川已去跟踪凶手,事情万分危急,还请公主殿下施以援手,帮无辜生灵沉冤昭雪。”
江陵慢慢哦了一声,他这才知道谢济川去哪儿了。他不太信,明华章睡了一觉,突然就知道凶手是谁,还一口咬定对方要栽赃庐陵王,未免太玄乎了。他既没有请仵作来验尸,也没有派官差去问话,莫非是菩萨在梦中告诉他的吗?
这么离谱的事,就是猪都不信!江陵正要开口让明华章冷静一下,却见太平公主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问:“他在哪里?”
“谢济川沿途留下了记号。”明华章声音清冷简洁,一个废字都没有,“请殿下带好亲信,随我来。”
第20章 凶手
江陵噎了一下,及时拉住舌头,将唇边的话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