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想了半天,无奈叹气。想法很好,但是想培养可靠的人手,哪有那么容易?
而且现在她是公府小姐,人手愿意听她的,等她离开明家,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平民女子,那些人还会乖乖听话吗?会不会奴大欺主,反过来掠夺她的财产?
这种情况明华裳不得不防。靠别人终究会受制于人,靠自己才是最稳妥的。办女户、购宅院免不了要和官府打交道,明华裳不能用镇国公府的门路,就只能自己摸索。她甚至不知道要找哪些人,就算手里有钱也送不出去。
明华裳心里唏嘘,还没挣钱,光自立就已经这么难了。但望洋兴叹没用,改日她得上街去看看,就算再难,她也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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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陵王回来的事很快就传遍京城,不知从何处传出流言,说女皇这次召唤庐陵王回来,是有意立太子。
立太子是老生常谈,但这次的阵仗却格外不同。女皇都将庐陵王圈禁十三年了,如果不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为什么突然将庐陵王接回来了?总不能是为了过个节吃顿饭吧?
没让外界揣测多久,很快女皇为庐陵王举办接风宴。在宴会上,离散已久的李氏皇族汇聚一堂,连久不露面的皇储都来了。
皇储见到庐陵王,兄弟俩人想到这些年的经历,真是百感交集,不由抱头痛哭,太平公主也跟着抹眼泪。等众人哭完感情后,皇储李旦主动提出,他德行不配储位,请求女皇废黜他皇储之位,改立三兄。
女皇顺势宣布,立庐陵王为太子,李旦宽宥仁德,礼让兄长,立为相王。
相王曾经禅让皇位给母亲,这次又让太子之位给兄长,简直像是活体二十四孝,一时传为佳话。连绵十年的太子之争终于尘埃落定,李唐朝的臣子、勋戚都长舒一口气。
但现在只是女皇口头允诺,太子之位一日没落实,群臣一日不敢安睡。礼部立刻风风火火算了吉日,请求女皇择日册封太子。
女皇是个很有魄力的人,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她也不拖拉,下旨三月初六,为庐陵王举办册封太子大典。
太平公主听到这个消息大喜过望,连失去储君之位的相王也是欣慰多于失落。毕竟,庐陵王当皇帝,他能安享王权富贵,要是让武家人当皇帝……那他还是准备自尽吧。
但有人欢喜有人愁,李家一片欢欣鼓舞时,武家却气氛低迷。魏王钻营十年,最后却落得一场空,怎么受得了这种落差?
立太子的消息传出来后,魏王就称病谢客,闭门不出。大家都知道魏王心情不好,没人敢触他的霉头,这段时间众人都小心翼翼地绕过魏王府,尽量别刺激到魏王。
而沉寂多年的镇国公府却振奋起来,女皇要立庐陵王为太子了,明家重回朝堂还远吗?
明老夫人盼了多年,梦想一朝成真,高兴的连胃口都变好了。喜事成双,早上,众人正在给明老夫人请安,忽然门房跑进来,喜气洋洋道:“老夫人,国公爷回来了。”
镇国公在外地剿匪,连年都没回,今日终于回来了。明老夫人惊喜道:“国公怎么今日就回来了?比信中早了两日。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国公进来!”
镇国公大步流星走入延寿堂,他人还没出现,洪钟一样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二郎和裳裳呢?”
明华裳听到镇国公回来了,她还没做好准备,霎间有些无措。
她还记得梦中镇国公冷酷着脸,说她不是明家人,让人将她拉回苏家去,一字一句都坚硬如铁。明华裳从没想象过父亲竟然会对她做出如此表情,梦中她是懵的,直到醒来后,她依然不知该如何面对。
难道父亲对她的宠爱,只建立在她是他的血脉上,和她这个人毫无关系?还是说无论明家千金是谁,镇国公都会对她千娇百宠,反之就如秋风扫落叶,一眼都不想多看,甚至恨不得杀了她这个污点?
那这些年镇国公给她的关爱,每年无论多忙一定不会落下的生辰礼物,又算什么呢?
明华裳想不懂,正好镇国公不在府中,明华裳便自欺欺人地缩在壳里,不愿意面对。今日镇国公突然回来,明华裳内心正在挣扎,却听到镇国公还没进来,便先问他们兄妹。
明华裳心里突然释然了。是啊,生活不是公堂,很多事情没必要问个明白。人爱自己血脉的延续是天性,如果没有自己的血,那性格再好也只是别人家的孩子,哪能和亲生的比呢?
镇国公知道自己孩子被换了后失望、迁怒都是人性,不愿意再养她这个外来之鸠也是人性,无可厚非。镇国公前十六年真心把她当女儿,她同样以事父之礼回馈,就够了。后半辈子无论镇国公还需不需要她的孝顺,她心里都会记得镇国公对她的好。
明华裳想通之后,不再纠结于梦。她要防范梦中的危机,但也不能因为一个梦,无度猜忌身边的人,将自己的生活搞砸。她不相信一个记得女儿喜好和生辰的人,能做出杀女之举。如果她猜错了,那她也认了。
镇国公哗啦一声撩开帘子,大步迈进来。他一进门,就看到明华章和明华裳站在屏风前,少年清冷胜雪,少女娇艳如花,两人站在一处,当真是珠联璧合,满堂生辉。
少年少女一前一后行礼,他们开口时还差两个字,最后,尾音竟然落到了一块:“给父亲请安,父亲万福安康。”
镇国公看着这一幕,这一路风餐露宿、冒雪奔袭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你们没事就好。我听说太平公主宴会上出事了,你们没去吧?”
按计划,镇国公理当两日后回神都,但他路上听说太平公主的宴会上死了人,许多贵族郎君小姐都被困在山上。他吓了一跳,忙快马加鞭赶回京城,生怕自己的儿女也在其中。
明华裳心想不巧,她懒了十六年,只积极了一次,偏偏赶上这种倒霉事了。她笑了笑,故意一脸轻松说:“阿父是说飞红宴吗?太平公主给镇国公府下了帖子,我和二兄一起去了。其实没什么事,都是外人夸大、讹传。”
在明华裳和明华章回来第二天,明老夫人就问过这件事。这不只是闹鬼,背后更是牵扯着武家、李家的斗争,明华裳就轻描淡写大事化小,只说是山上风大,有人因此编排出鬼故事,其实都是捉风捕影。
明老夫人信了,没有再问。今日明华裳用同样的话应付镇国公,但镇国公并不松懈,依然细细询问山上发生了什么、邙山为什么会雪崩、他们在山上的起居等等。
谎话越说漏洞就越大,明华裳编不动了,求助地看向明华章。
明华裳本意是想让明华章帮她圆场,没料到,明华章却肃容,十分郑重地朝镇国公行礼,说:“是我不好,让二娘落入险境,请父亲责罚。”
明华裳吓了一跳,意外地看向明华章。这人是太傻还是太有责任心,这事怎么能怪他呢?
明华裳忙揽住明华章的胳膊,以撒娇的架势强行拉他起来:“二兄,你又不能未卜先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在山庄上全靠你护着我,要是你还受罚,那我也不得挨罚?”
明华章身量比明华裳高许多,他半躬身,手臂正好和明华裳胸口齐平。明华裳像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明华章尴尬,当着众人的面又不能把她推开,漆黑冰清的眼睛用力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二娘,别闹。”
明华裳这人没有特长,唯有脸皮特厚,她不管不顾抱着明华章,耍赖般看向镇国公:“我不管,反正阿父你不许罚二兄。”
镇国公也愣了愣,他还什么都没说呢,他们这是来哪一出?
不过,裳裳和华章不是一向生疏吗,他们两人何时这般亲密了?
被忽视已久的明老夫人不悦地咳嗽了一声,镇国公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去给母亲请安:“儿子给母亲请安。儿子不孝,过年未能侍奉在母亲身边,儿子有罪。”
镇国公刚跪下,就有伶俐的丫鬟扶他起来,明老夫人道:“你正当盛年,自当报效朝廷,要是天天守在我身边,那才叫没出息呢。行了,好容易一家人聚齐了,别站着了,都坐吧。”
镇国公落座,明华章、明华裳兄妹坐在镇国公下手,二房、三房也都坐在一起。明老夫人蜻蜓点水问了些剿匪的事,就很快步入正题:“国公,你刚回京,太子的事,你可听说了?”
这么大的事,镇国公当然听说了。他迟疑片刻,说:“血浓于水,陛下终于想通了,这是好事。”
这对明家来说,当然是好事。明老夫人叹道:“多谢佛祖保佑,这么多年了,我日日盼夜夜盼,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只望册封典礼不要出什么岔子,赶快回到正轨上吧。”
镇国公其实没有明老夫人那么乐观,立太子和登基到底是两码事,不到最后一刻,并不能确定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武。
但对着家里人,他还是尽力宽慰:“太子有狄公护持,太平公主、相王也和太子站在一边,我们只需宽心就好。”
既然太子立了庐陵王,那未来局势就要回到李家这边了,明老夫人打起精神,暗含期待问:“接下来京中要有大变局,我们家也该准备起来了。国公,你曾在章怀太子麾下效命,也算是李家的旧臣,要不找找故人,去给太子、相王请个安?”
明老夫人和镇国公说话,其他人只有喘气的份。明华裳小心翼翼看向镇国公,却见镇国公停顿了瞬息,他似乎动摇了,但旋即顾忌到什么,还是保守道:“现在局势未明朗,不急着请安。”
明老夫人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保险点也好。女皇的心思一天一变,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改变主意,还要传给他们武家人。镇国公府再观望一阵,不急着下注。
投诚不急,其他功课却可以提前准备起来了,明老夫人说道:“无论如何,今后神都总会有太子,去东宫走动,少不得女主人张罗。国公,王氏已死了许多年了,二郎、二娘两个孩子也已长大,不必担心继母苛待,你的事,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了?”
镇国公一怔,下意识朝明华章、明华裳两个孩子看了一眼,有些尴尬道:“母亲,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
“那是之前。”明老夫人抬高声音,压住镇国公的话,语调沉闷又不容置喙,“孩子大了,过两年他们也要成亲,这种事无需避讳他们。你贵为国公,身边都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不成体统。你续娶一房正妻,过门后正好替二郎、二娘相看,就算你不想着你自己,等以后二娘带着姑爷回门,总不能没有主母招待吧?”
最开始只是镇国公尴尬,这回明华章、明华裳也开始尴尬了。明华裳心想她连个桃花的影子都没有,怎么都开始考虑带姑爷回门了?
说来是明老夫人多虑,她还真不会带郎婿回门。连她这个女儿都是假的,哪有什么姑爷?
镇国公见明老夫人铁了心要让他续娶,也肃起脸,郑重说道:“母亲,瑜兰和我第一个孩子没保住,第二胎好容易保住了,她却走了。当时我就对着襁褓里的华章、裳裳发誓,此生我绝不续娶,专心照顾他们兄妹。”
明老夫人脸色不太好看,道:“可是他们已经长大了。大房拢共才一子一女,等二娘将来嫁人,大房就只剩二郎一人,这怎么能行?”
镇国公依然寸步不让,坚持道:“他们就算长大了,成婚了,生子了,也依然是我的儿女。华章文武双全,稳重诚谨,他一人比十个八个兄弟都强。裳裳……”
镇国公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明华裳从这丝停顿中感受到些许微妙,她抬眼,幽幽盯着镇国公。
好在镇国公马上就接上话,说:“裳裳活泼可爱,在我心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不需要和人比了。母亲,儿子明白您的好意,但我确确实实没有续娶的心,请您勿要再提了。”
明老夫人有些下不来台,二房见状,忙笑着打哈哈:“既然大兄不愿意续娶,那就算了。母亲,听说崇业坊新修了一座佛寺,极其灵验……”
三房也跟着说笑话,明老夫人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聊些家长里短,不再提续娶的事了。
镇国公知道自己惹母亲不高兴了,接下来不再多话,直接从自己私人账册上拨了五万钱,让明老夫人拿去捐功德。
明老夫人脸上的笑终于真切起来,她高兴之下,让所有儿媳、孙女一起出门,去崇业坊上香。
二房、三房酸镇国公能眼都不眨拿出五万钱,但能出门,女眷们都很高兴,很快就商量起出行那天的安排来。
最后大家商定,等二月天气暖和一点再去礼佛。正好趁这段时间,给未出阁的娘子们裁剪春衫。
之后话题就围绕着衣服、首饰,镇国公对这些没兴趣,他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就告退出门。明华章自然和镇国公一起走,明华裳想了想,也跟着出来了。
三人出门,镇国公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一路上没说话,等到了僻静之地后,明华章果然开口了:“父亲,老夫人说的有道理,您不必为了……”
“和你们没关系。”镇国公走在覆雪凝霜的庭院,沉沉说道,“我确实无意娶妻,你们小的时候没必要,如今就更没必要了。”
明华章垂眸沉默,明华裳见父亲和兄长都很低沉,笑着说道:“阿父,没事,我和兄长加倍孝顺您,肯定不让您比那些有十个八个儿子的人差。”
镇国公听了哈哈大笑,偏偏明华裳还要凑过来问:“二兄,你说是不是?”
明华章看着凑到自己面前的小脸,心中十分无奈,但脸色不知不觉放松了。他看着眼前人,不知道说给谁听:“自然。”
镇国公笑够了,挥手道:“我也不用你们孝敬我,你们兄妹活得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华章我放心,他无论去哪里都能过得好,反倒是你,文不成武不就的,连绣个花都嫌累,以后可怎么找人家?看来,为父还不能松懈,得给你挣一份丰厚的嫁妆,要不然你怎么嫁得出去?”
明华裳不高兴了,怒道:“阿父,你说什么呢!”
侍从丫鬟都知道这是国公爷和小姐开玩笑,一群人跟着凑趣。明华章听着,却突然极其认真地说:“即便二娘嫁人,也始终是我的妹妹。我这一生,定会护她喜乐周全。”
他声音郑重,和周围格格不入。镇国公怔了下,收起笑脸,正色道:“她的命是她自己的事,家里护她到出嫁,后面的路总要她自己走。你不要事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没得惯坏了她。”
听听,这说的叫人话吗,明华裳道:“阿父,你这也太偏心了。我简直都怀疑,二兄才是你亲生的,我是你捡来的。”
众人哄笑。笑闹中走到了门口,明华裳知道镇国公还要和明华章商谈飞红园里的事,她很识趣地止步,说:“我累了,阿父,二兄,我先回去了。”
镇国公没怎么在意地点头,明华章却停下,转身认真地交待她:“过几天我有事,可能没时间陪你们去佛寺了。你带好丫鬟护卫,跟在祖母、婶母身边,不要走丢了。”
“我知道。”东都多佛,明华裳在洛阳长大,去过的佛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对此实在轻车熟路,“谢谢二兄提醒,那我回去了。”
明华章一身素色衣衫站在雪松下,清隽的宛如要融入背景中:“好。”
明华裳走后,镇国公稀罕道:“你们兄妹出了趟门,倒亲密许多。”
明华章还注视着路,直到看不见明华裳的背影了才收回视线:“以前是我太疏忽她了。父亲说得没错,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小娘子。”
宫廷中如何暗流涌动,外人不得而知,百姓却欢欣鼓舞迎接着春天。二月,冰雪消融,柳条悄悄抽出新芽,满街都是柔嫩的绿。明老夫人挑了个好日子,带着儿媳、孙女们,浩浩荡荡出门,前往崇业坊菩提寺。
李唐皇族崇道,女皇上位后崇佛,所以洛阳内道观、佛寺都很兴盛。
明华裳对道和佛都没什么兴趣,但寺庙不只是拜佛上香的,寺里免费收容读书人,有些还办有学堂、医馆,因此寺中文人画家往来频繁,寺庙墙壁本身就是诗画的传播舞台。如果对文学不感兴趣,寺庙周围还有庙会、集市甚至戏园,非常热闹。
对明华裳这类小娘子而言,陪长辈出门上香,就等于出门游玩。
明老夫人对佛祖十分虔诚,但小娘子们就没有那么深刻的信仰了。明老夫人看到姑娘们在蒲垫上左顾右盼,如坐针毡,心里明白她们坐不住,便开口道:“我这里不用你们陪着,出去自己走走吧。”
明华裳和明妁露出显而易见的雀跃,明妤一向标榜孝女,道:“让妹妹们出去吧,我陪祖母念经。”
明华裳笑容僵住,明妁更是狠狠瞪了明妤一眼。明老夫人半眄着眼睛,老神在在道:“不用。强留你们,人在心也不在,对佛祖不诚心,不如不拜。今日天气好,许多人来菩提寺踏青,你们也出去散散心,认认人,别走远了就行。”
明妤嘴唇动了动,终于不再装了。明华裳长舒一口气,赶紧给明老夫人行礼:“多谢祖母。”
她们三姐妹把面和心不和表演到极致,等亲亲热热出了佛堂后,就像不认识一样,彼此撇过脸,各走各路,没一会就看不到人影了。
明华裳也乐得自在,带着如意在菩提寺中赏花。明老夫人说得没错,今日菩提寺来客甚众,权贵、名流纷至沓来,处处可见吟诗的文人。有人兴致来了,提笔就在寺院墙上作诗,周围无论读书人还是百姓,都能停下来点评两句。
明华裳在文学上虽然是个半吊子,却很喜欢这种氛围,她也带着如意去墙边看热闹。作诗的文人刚写完,就有其他人上去斗诗,观众对着墙上的诗作点评。有人觉得前一首好,有人觉得后一首好,最后观众都变成两拨,相互争辩起来。
明华裳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正喧闹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道惊恐的声音:“救命啊,闹鬼了!”
热烈的气氛一滞,明华裳也跟着回头,好奇地看着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