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间手腕被他拉的生疼,腕口磨出了一圈红痕,却仍是不肯。
“陛下,沈靖沈大人在殿外求见。”——殿外传来齐林那天籁般的声音,仿若天外来喜。
何呈奕手劲稍顿,眼尾仍挂着笑,语气却装出很正式的音调朝门口扬声道:“让他稍候。”
而后又转过头来小声对着秦葶咬耳朵,“还不快些,别让朕的大臣等急了。”
“你到底要不要脸啊?”秦葶终忍不住骂道。
他长手一拍秦葶的脊背,而后上移稍加了些力道掐在秦葶的手颈上:“放肆,敢同朕这么说话,谁给你的胆子?”
“你就是拧断我的脖子我也不会!”见眼前人似也只是在吓她,秦葶胆子又大了些。
一想到那么丑,她下不去手。
“现在殿外有人候着,朕暂且容下你,待人走了,你该想想如何留住你的脑袋。”他将人放开,眼尾蒙上的红意未散。
力道一松,秦葶连忙跑开退至一旁,何呈奕亦轻理衣袖,好在前方有宽案遮挡,倒不至于让旁人瞧出什么来。
那位突然前来的沈大人眼下成了秦葶认为的救命稻草,入殿时,秦葶抬眼见了,那老大人看起来也是面目和善。
好人自会有好报,她心想如是。
......
午后阴了大半日的天终于落下雪片子,无风仅有雪。
小双站在廊下望天,远远瞧着松影里有两只鹿来回穿梭,听闻这是皇上赏下的,冷长清将它们当爹一样养在园子里。
松雪,鹿影,小双没念过书的脑子对着这般美景也吟不出诗,只能拍着手叫好。
过了会儿那两只鹿便跑的没影,小双便觉无趣,顺着廊下一路行到前院儿来。
冷长清书房中的窗子没关严,有几片雪花散在窗台上,六瓣形也仅停了一瞬又化成水珠。
她脚步顿住顺着窗缝往里瞧,只见冷长清这会儿趴在桌案上似睡着了。身旁也没个人。
推门进去,在里面轻轻合上窗,而后轻步来到桌案前。
冷长清此人素日里东奔西跑忙的厉害,对何呈奕吩咐下来的每一桩每一件都完成的认真仔细,自打从秦葶那里听说了关于冷长清的一切,小双倒是对这人改观了许多,知恩图报终其一生,本来也没几人能真的能够做到。
步子稍稍往前挪动两下,离的他又近了些,此刻冷长清头枕手臂,面朝她,睡的正香。
稍抬起手来挡在面前,正遮盖住他的下半张脸,若不看他人中下巴蓄的一圈胡须,倒真是一副读书人的清质模样,且看起来年纪也没那么大。
按实说,冷长清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尚不满三十五,可行事做派衣着皆十分老重,初次见,小双以为他要四十好几。
再一想关于他那早死的未婚妻,小双倒更是好奇,那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能让一个这般迂腐的书生爱了这么多年。
定也是贤惠温柔又知书达礼。
睡梦中似感屋里来了人,冷长清自桌案上抬起头,微眯了眼才看清来人。
“是小双啊。”他道。
自打小双的方子给到他身上,那病偶尔起疹亦不严重,只等过些日子除根,眼下小双就是他府里的座上宾,他替何呈奕好生养着。
正愣想着出神,倒没想他一下子醒了,莫名有些心虚,她忙道:“你怎么大冬日里开着窗子睡觉。”
又伸指指了外头,“我们村儿的三叔从前就是冬日里开着窗睡着了,醒过来口歪眼斜的。”
小双这般口无遮拦的说尽白话,略带粗俗,冷长清也已经习惯了,且不去计较,稍活动下被枕的有些发麻的手臂笑道:“宫里近来事多,我倒无瑕歇息,方在在这里忙的累了,便小歇一会儿,哪知睡着了,风将窗子吹开都不知。”
“那你这里有什么可帮忙的?我闲着无聊,又不能出府,不如帮你擦擦灰之类的吧。”小双说道。
冷长清忙摆手,“不必了,书房中有洒扫小厮,由他们来就可以了。”
“哦。”小双便觉无趣的点点头,而后又没话找话道,“冷大人,你最近入宫了吗?可有见到秦葶,她在宫里,我很放心不下。”
“我常进宫,只是也见不着她,”冷长清一顿,心想着秦葶虽过的不算太好,却也不至于丢命,“不过你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
“那皇上有没有说,我何时能回家啊?”
冷长清轻笑着摇了摇头,却仍宽慰道:“不过你放心吧,年下时,若得皇上允肯,我便将你带入宫中,到时你们两个便能见面了。”
“真的吗?”小双笑起来,倒也看着可爱。
她心想,若是回不成家,能跟秦葶在一起过年,也是好的。
......
左不过也才两日的工夫,冷长清将皇后理出来的那本册子又精减了一些,册上得以入宫的女子皆挑的是家世可提拔之人。
于先朝时那些与何成灼走的近的,或是谄媚或是依附顺从之人皆独剔出去,前朝时那些人仗着何成灼吃了太多红利,这些人在其被废之后皆若一盆脏水被何呈奕泼弃出门外,一些被远调离京,一些被抄家流放,情节稍轻些的也是降职,此生再不受重用。
反而之前那些寒门或是被何成灼打压的没落门户,稍见起色。
仅从这份入宫名单上便可见端倪。
帐暖ᴶˢᴳᴮᴮ若春,雪夜风冷,那份名册被人随意丢在案几上。
风打门窗,游丝一缕入罗室。
拔步床外的银勾下栓着的明黄色流苏跳跃摆动,欢快似舞狮。
碳灼生香,混着香炉中的倒流香,燃在空气中散出阵阵流水香,清澈明神。
何呈奕的玉冠簪不知怎的落在黄花梨木的细架之下,山间林雾似的绸纱另一端隐隐现出他卖力的身形。
手肘腰侧两端各别着如玉暖白的折起的藕节,汗落其上,清晰明快的水流之音似在山中有序流淌。
秦葶蒙着自己的眼,指间缝隙下是她早就闷红的脸颊。
重咬贝齿,咬的牙根声声作响,也愣是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儿声音。
这点倔强,她还是有的。
霜白的雪地,看不到除白外的任何一点杂质,粉梅两朵凌霜各自开,其中一朵下,显见着有朱砂点儿,就好似何呈奕批折子的朱笔随意甩出的一个点儿,何呈奕的目光总能被其吸引。
如饕餮般吞食时也总喜将其一并咬住,这回亦是。
突如其来,秦葶倒吸一口凉气。
......
四季轮回,每季皆有不同花卉次第开放,比如春有迎春,夏有蔷薇,秋有众菊,冬有寒梅。
霜雪中的红梅遇钻风则绽,风收便缩,一来一回,如春江水暖鸭先知,身临其境的何呈奕最能先能知。
有些东西嘴硬可欺人,但感知与本能不会。
秦葶明明没有落泪,却呜咽起来,声声入了何呈奕的耳,他唇动笑意更甚,带着得逞。
抬起脸来,双手掌朝上,稍拖起秦葶的肩骨,刚好眉心的汗珠子落在秦葶捂着眼的手背上。
他很想看看秦葶此刻的表情,于是腾出一只手,将她指尖儿从她脸上拿下来,摆下去。
......
秦葶没见过海,听人说,海广阔,一望无边,云白照在海里也便成了淡蓝色的,刹是好看。
不仅如此,海中还有各种海货,住在海边的人,有赶不尽的海,吃不完的鱼虾,据说自沙地里随处挖下一铲,便能见着数不清的海物。
这般条件,让自小生存艰难匮乏的秦葶迷之向往。
她仅于县城的集市上见过人家卖的干虾海带或是扇贝一类,晒干了长相抽巴,却实比河物难看了许多,然,她从没见过竹节蛏,也没想过竟能这么丑,抓上去还似从火里滚过一般的烫人。
当真比蛇类还难以下眼。
想撒手,何呈奕不允,他的掌心包着秦葶的手指,松不开。
......
自何呈奕从华宵殿回来,整整两个时辰,一场毕,似清雨打湿天地,秦葶手背上皆是光闪闪的水意。
他自旁处扯了锦被准确丢在秦葶身上,而后光着脚踩上脚榻。
随手扯了一身长袍搭在身上,仍是他钟爱的月白色。
取了温帕转身回来,稍帮秦葶适作清扫,而后又去擦手,最后才随手丢在地上。
额上汗渍未消,他长腿一迈坐上窗下细榻,而后自案几上拿起那本先前被他随意丢在那里的册子翻动起来。
人名草草一过,哪个都没记住。
他着重看的,是那些女子身后所记的家世,比如父兄之名,所担职位,这些皆由冷长清一一列出。
目光及下,‘任桓征’三个字入了他的眼,仍记得前不久冷长清还提起过这个人,是个副将,无功无爵的百姓起身。
再朝前看,此次入宫的是他的妹妹——任妙彤。
这上面仍是没有秦葶的名字。
过了这么多天,秦葶亦是一个字都没提。
何呈奕将手中册子合上,随手一丢,又丢回案几上,目光侧过,透过纱帐的缝隙瞧看里头半死不活躺的着人,他又再次起身,大步走回去。
伸手掀了帘子,长身正好挡住秦葶的视线,她本是身子微侧躺着,一瞧眼前,便觉的实在是太丑了,烦闷的闭上眼,随后翻身。
明显何呈奕是有意的。
他弯身展臂将人自里面捞起,秦葶被迫坐于榻沿。
何呈奕且算是个人,自架上取了衣袍披在秦葶身上。
黑色的衣袍,宽大细绵,上面还带着何呈奕身上的松香气,金线散着光点,华丽庄重,将小小的秦葶这般包在里面,仅露了个脑袋出来。
“年关前便会有新人入宫,环肥燕瘦,各色女子,皆是世家女。”他道。
秦葶脑子发胀,被丑的心情不好,也无心理会他话中有什么深意,只点点头。
瞧不出她的情绪,何呈奕算不得甘心,“那时你便不能这般自在了。”
一提事关自己,秦葶的眼色才稍有光亮,她别过眼来,对上他的视线,不作声,却似在询问为何。
只听何呈奕又道:“你是朕宫里值夜的宫女,到时朕去哪宫留宿,你便得去哪宫值夜。”
雀羽似的眼睫上下眨动两下,似才反应过来,微一锁眉,当真不是个好差事。
“你可高兴?”他接着试探道。
“当然不高兴。”这回秦葶连想都没想便斩钉截铁回道。
此刻何呈奕显见的眼眸一窒,眼底浮光,却又故作不明地问:“为何不高兴?”
“值夜要坐在一张圆窄的蒲团之上,坐着睡一夜,换成谁谁能高兴。”她噘起嘴,唧唧歪歪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