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斐素来雷厉风行,绝不拖沓,在有了这个突破性发现后仅用了一个月就在高祖陵寝后山找到了堆金叠玉的藏宝库。
王尹家的先人凭借高祖的钱财发家致富步入仕途后,或许是担心子孙立吃地陷,也或许是良心难安,害怕不义之财惹来盈满之咎吧,便利用职务之便将守墓人逐渐安插成自己人,在高祖陵寝后山悄悄修造了一座地下陪葬室,把财宝悉数塞入。毕竟谁也不会想到,最容易暴露的地方反而成了最隐蔽的藏宝所。
找到这笔财富后,翁斐如约将它们交予了我。突然富埒天子,积金至斗,令我有些茫然。其实这些来年来,我已经是权尊势重了,对物欲和权力竟然生起了一丝淡淡的餍足.....反正后来啊,这笔钱除了缘随乐助,用之于民,就再没了别的用处。权当给自己和家人积功累德吧。
又过了两年,气数被损耗的尹家终于日薄崦嵫,军队也被翁斐早年安插蛰伏的副将取代。尹釜临终前交出兵符,尹锦削等袭爵再无实权。几位股肱心腹在勤政殿回首往昔峥嵘,佩服翁斐当年没费一兵一卒,更没有涂炭无辜生灵,就直取千机图,瓦解尹霍野心。
翁斐却不居功,“多亏了皇后在背地默默献计献策,朕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
众人讶然,面面相看...
“皇后娘娘拥有武曌之智啊...”徐柘脱口赞叹,立马又意识到了不妥,武则天牝鸡司晨,越俎代庖,把皇后形容成她只怕不妥,于是机智转折,“...却深藏功与名,不矜才使气,安心相夫教子,耐心治理六宫。如此勤慎肃恭,乃世间女子之楷模啊。”翁斐把徐柘的求生欲看在眼底,觉得好笑,转头便告诉了我。
将要南巡前,我处理好六宫琐事,然后出宫省亲。难得回木府探望木氏夫妇,那几日又恰好是叶知秋的忌日,我乔装成普通官家夫人,带着花囍随行,跟着木顾氏去为叶知秋扫墓。当然了,因翁斐的关切絮聒,默默潜行的暗卫必不可缺。
开满豌豆花的小径上,私塾里的教书夫子正带着学童们在野外踏青。孩子们嘴里一会儿哼着童谣,一会儿念着流俗诗。我在溪边很是欣慰地看着这群江山的未来,却不想江山的未来们此刻也在品论我......终将随着岁月流逝而迟暮,随着历史云烟而飘散的我...
只听稚嫩清脆的童音响起:
“雅论家国梦与诗,
楚河折戟汉歌起。
一杯沧海祭天下,
一碗天下奠沧海。
不怜浮生多殃水,
山河如故人迟暮。
一叶知秋城楼破,
枯木逢春万物兴。”
我不由得停下了正准备蹚水过溪的步伐,毕竟自己也是第一次听到。这首在民间流传甚广的诗文虽然有颂扬我的意思,可却是以一拉一踩的方式来对比衬托的。我听后觉得受之有愧,甚至有些心虚...以及无边漫涌的伤感。
那句“一叶知秋城楼破,枯木逢春万物兴”作为点明主旨之句,却未必是真相。不同的人不同的视角,得出不同的结论。叶知秋蒙冤而死,世人皆以为她是红颜祸水,至今都还背负着莫须有的骂名,承受着百姓的怨气。哪怕我曾经因私人恩怨不待见她,可这大是大非上,却也为她感到心酸和委屈。或许是年月的洗礼给予了我宽厚平和吧,又或许是因为我现在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吊唁,所以面对亡者,能生出闲情悲天悯人。
令我更感意外的是,今天竟然偶遇到了好几年未见的刘清慰。他身侧跟着一个小男孩,瞧那年岁,不用猜便知是他跟胡云瑢的孩子。胡云瑢亦葬在了这墓园附近,所以常年外放的刘清慰一旦回京,孩子便会央求刘清慰来悼念她。
眼下,刘清慰朝我行礼拜过,“下官今天带着犬子来探望他的亡母,想着既然经过了,就顺道给木家小姐上一炷香。”
木家小姐,似乎只有刘清慰这么真诚地称呼过她。她还在世的时候,是否曾因为刘清慰这么唤她而潸然感动呢...
刘清慰早已不复当年温润贵公子的模样,面庞依旧英俊,只是多了一份岁月风霜所赋予的粗粝男人味,尤其是那双眼睛,淡淡的沉郁镶嵌在其中,挥之不去。
“皇后娘娘...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您与云瑢相识一场,若您愿意,不如请您移步她墓前看看她吧。”
木顾氏是过来人,虽知我与刘清慰之间身份尴尬,但天人永隔之苦楚,更让她明白见一次少一次的道理。于是体贴地朝我点了点头,“娘娘你去吧,我也一年没来此处了,正好跟知秋说说悄悄话。”
刘清慰谢过木顾氏后,也对我身后的侍女道,“花囍,你也一同来吧,毕竟云瑢与你也有过一段主仆情分。”
他是知道隐蔽处守护我的暗卫可能会将今日的偶遇通报翁斐,为了避免翁斐因我与他孤男寡女的处境而不悦,所以唤上花囍一道。
走在花香四溢的小路上,我问刘清慰,“这些年没有听说你再娶的消息,那你可有意中人?”
刘清慰苦涩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将孩子支去摘野花,让他将花赠给亡母。孩子懂事儿,马上就领会地离开了。
眺着孩子在不远处弯腰采扶桑的背影,刘清慰终于道,“是我瞒心昧己,窃取了不属于自己的缘分。现在遭了天谴,只能用一生的孤寂来还。”
似乎有蚂蚁在啃噬着我的胸口,一阵一阵的,渗出了血。如果说他曾利用翁斐的信任夺人所爱,那我呢?我何尝没有作梗混充本该属于叶知秋的姻缘?还耽误了他?
如果没有我鸠占鹊巢,鱼目混珠,刘清慰与叶知秋现在很有可能也是一双美满璧人吧。可是,叶知秋这样的性子,就算没有我木逢春,难不保还是会有霍家姐妹、柳婉婉、尹相莲这类牛蛇马面充斥在周遭,她能过好自己的一生吗?
“逢春,你还记得那首诗吗?”刘清慰那哀伤落寞的微笑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我,这极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能有机会这样唤我名字,“花笺春深云意浓,高墙四角掩晴空...”
“翦水望断南归雁,将军为我斩烟烽。”我不自觉地接着道...
至于后阙,是刘清慰曾回信的“江山情仇愁几何,可怜儿女造弄多。折戟沉沙战已殆,朱颜不在红妆改。”
我哽咽了,再没有勇气读出来。
刘清慰温柔伤情地凝视起我,泛着潮汽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我的面颊,许久后才道,“当初刘府被迫休了你,我回京后才发现你留在刘府的东西所剩无几。你唯一寄给我的信件我原想珍藏,但怕对你不利,所以早早焚毁了。还好,就算不存于世,却刻骨于心。”
我别过头去,强颜欢笑,没有让心中的疼痛得逞得化作眼泪。
回宫的路上,我的心绪仍然沉重低迷。快要到宫门时,我掀开车帘想透透气,目光也逐渐被道路前方梨树下的两个及笄少女所吸引。
眼前这一幕,恍然与我影影绰绰的脑海中自己十五那年的景象清晰重合。当年好像也是在这棵梨花树下,我刚摘好一束琼雪般粲然雅致的梨花别在乌发之间,碰巧遇到了才卖完豆腐的叶知秋,她轻快地小跑过来,与我有说有笑...
哎,还真是红颜为老身先竭,梨花依旧沐春风啊...我发出心肠寸断地叹惋。
到了玄武道,刘巍跟花囍小心搀扶着感伤的我走下马车。
放眼望向皇宫,翁斐不知何时就带着三个孩子守候在了宫门口,此刻,正微笑着等我归来。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