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师傅带着衔蝉一路南下, 途中不止一次说道:祸起于江南,了于江南。霍家在江南只手遮天, 白二爷此时要我们去, 定是到了要紧时刻。衔蝉此行带着的, 是花儿亲手交与她的白家的家业。
此刻她走进花儿屋内, 摘下头上的草帽,抬起头来, 看到花儿无比震惊,便将手放到唇上“嘘”了声,提醒她二人不要声张。
花儿跳到她面前,一把拦腰抱起她, 在屋内转了几圈。衔蝉身上的水滴将花儿衣裳浸湿了,她也不管不顾。衔蝉扶额, 头晕脑胀, 作揖求饶,花儿才放下她。
衔蝉仔细看花儿脸色, 在她欢喜的笑容下藏着一些心伤, 知晓是白栖岭当下的情况让她伤心了。衔蝉也不知该如何对花儿说,白栖岭消失这段时日, 也从未与他们联系, 若不是突然收到来自江南的消息, 她和墨师傅怕也不会启程来这里。
“墨师傅说二爷从未这样过,这次真是遭了难了。这江南霍家从前并未与二爷撕破脸,哪怕当年在燕琢城,二爷最终抢回了那批兵器,霍家对二爷仍旧是客气的。这一次奔着你死我活了。”
衔蝉将墨师傅那听来的关于多年前白栖岭与霍家的事细细说与花儿听。花儿边听边想:夫妻一场,相聚无多,对他的前尘往事可谓一无所知。
话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相传白栖岭有一个兵器师傅,专造奇巧兵器。京城人是不可能信的,只因兵器锻造是在朝廷手中,由兵部全权掌管。这民间造兵器可是重罪。
但当时初出茅庐的白栖岭是不怕的。就站在京城的街头,拿着一把装设二十余跟箭的小连弩。那东西看着不起眼,射出瞬间带着巨大风力,一下就将细枣树射劈了。这种东西若是用到战场上,简直是神器。
于是各路人马找到白栖岭,想摸摸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贱商的底细。这一摸不得了,这贱商虽生意不大,掌管着几家布坊、两家镖局、三家饭庄、若干田产,这在权贵富贾云集的京城并不算什么。然而京城这地界,休管官多大、家业多大,都讲究一个“谦”字。见人先点头,张口要含笑,因着不定谁与谁有瓜葛、谁是谁的后台,若不当心点,不定得罪了谁。
这白栖岭却不是。看人先立眼,这天下的人都不在他眼中,饶是你多大官,他都满不在乎,端的一副好大的架子;若有人深问他兵器一事,他则会冷哼一声:你买不起。京城人没见过初来乍到就这样横的,私下议论纷纷,最终得出结论:那白栖岭,怕是有一个天大的靠山。
这靠山究竟是谁?就连三品大员的面子都敢卷,派人上门拜会,生是让人在他门口等了个把时辰。这靠山,怕是那位顶天的。
京城人无论为官还是做生意,都讲求一个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无人敢去那位顶天的面前求证,却又怕迟人一步被占去先机。有人按捺不住,率先与白栖岭做了生意。
他就这样风生水起了。但改不了他张扬的毛病,隔三差五就去街上显摆他的新兵器,那兵器,比打仗用的小些,说它是一个玩意儿也不为过,是以兵部不好裁断,又碍于他“背后那位”,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的白栖岭,在京城一炮打响,白家的生意速速做大,一跃成为京城有头有脸的富贾。
霍家就是那时找到白栖岭的,并非霍琳琅出面,而是找了下头庄户的一个管家,说要跟白栖岭做一次买卖。白栖岭不肯与他做,只说他来头太小,与他做买卖耗时耗力,小打小闹,入不得他的眼。
那人消失了三日,回来后带来了江南西子湖畔,明前最好的一泡茶。那茶饶是当朝宰相想喝,怕也要等宫里赏,寻常人弄不到的。白栖岭看了茶,心下了然,就与那管家做了几回生意。
管家不明说,白栖岭也不问,他何须问?那样的茶岂是他一个小掌柜能搞到的?霍家人的狗腿子罢了。
那时白栖岭并不讨厌霍家人。
霍家人回京,他街上也是看过两眼的,几朝元老名门望族,男男女女自是各有风流的。偏那时霍家家风又好,一眼就与京城权贵有区别。只可惜霍家人久居江南,因着一些陈年旧怨鲜少回京,倒是霍家的公子霍言山在京城的时日多些。
白栖岭不讨厌霍家人,却也谈不上喜欢。他只是觉得以霍家明正的家风,不至于找一个庄户的管家来与他谈生意,未免藏得太深。果然,在做了十余桩生意后,那管家与白栖岭提起他的兵器。
譬如这兵器能否做大些?朝廷管不管?若是分批做,没批少一些,是否就不会被发现?白二爷除了街上亮过相的那些,可还有别的好玩的?白栖岭摇头:“做着玩,不能做大,做大了兵部抓去要砍头。”
之后无论那管家如何说如何问,白栖岭都一口咬定不能做。管家背后的霍家因着这些兵器假装与他做生意,给他送了多少真金白银,如今他这样不识好歹,真叫人恨意不绝。
旁的主意也想过。
那管家看白栖岭少年飒爽,又在沙场上历练过,满脸凶相,京城的女子见了他避之不及。管家想的是,不行就送个女人。血气方刚的年纪,见到女人兴许走不动,慢慢就懈怠了城府,肯低头了。
起初是明着往府上送,那当真是江南绝色,步履生花、我见犹怜、弱柳扶风,看人一眼含情带水,教人一下软了骨头。谁知白栖岭看了一眼就将人送出来了,还要人带了句话:目光盈盈,但心术不正,白府装不下。那美人折了面子,在白府门口哭了许久也不见白栖岭心软,最终衣袖一甩就走了,几日后京城有传言:那白栖岭外强中干,怕是个软的。白栖岭满不在乎,依旧招摇过市,谁惹他他就给人一记。
后来暗着送一个。
白栖岭打外头回来,进城之前救下一个女子。那女子是个谦卑的,说自己命苦,无亲无故,跪着求白栖岭赏口饭吃。白栖岭赏了,要她在府里头的小厨搭把手。谁知几日后,他吃到那饭菜不对,疑心有诈,遂一试,果然。他大怒,将那女子打发出去,赶出了京城。
是以霍家和白栖岭之间的过节由来已久,只是那时霍家人不明说,白栖岭也就装傻罢了。但那时他便看到了霍家人的勃勃野心,是藏在一派祥和温润中的。若像旁人一样明显倒也不可怕,就怕这样的人,赫赫功臣,深藏不露。
这一说就到了后半夜,花儿从衔蝉口中得知了少年时的白栖岭。她极力设想他也曾有鲜衣怒马的少年,无奈实在想不出。她认得他的时候,他便是那样一个人了,阴森恐怖,凶相毕露,心似沉潭,波澜不惊。
思及此,就连她这样一个皮糙肉厚、待感情心性凉薄之人都体察到了内心的遗憾。她叹了口气,衔蝉也不知该如何劝她,却又不好再久留,叮嘱花儿几句,若有事,就出城找她。城外有个茶园,她在里头住着。今日之所以亲自来,就是通个气。
花儿问她可见到照夜了?衔蝉摇头。二人真真是他去她走,连个照面都未打。花儿为他们惋惜,衔蝉却说:“不惋惜,早晚要见的。各有要事缠身,都不拘泥于儿女情长。”
几年前就是如此,都说不拘泥于儿女情长,一别几载,再见之时感慨万千。
花儿不敢明目张胆送衔蝉,外头夜深人静,只有下雨的沙沙声、小河的潺潺声,以及三两声狗吠。花儿远远跟在后头,看衔蝉一路沿着墙边走,避过很多人的耳目,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城。她这才折返回去。
她在城里闹了那么一大通,此刻自然也不会避人,看谁家开窗探出头来张望,她也不慌张。暗夜里下起了雨雾,这江南总下雾,跟狼头山一样。雾越来越大,渐渐看不清东西。花儿的耳力向来好,听到噗通一声,有人落水了。她快跑几步,猛然觉得不对,落水会依旧,可那落水声以后再无大的响动了。而是在深水之处,依稀有鱼群在游动的声音。
花儿藏了起来,屏住呼吸,一直等着,直到许久后,那水面的微波漾到她面前,又缓缓向前去了。这样好的水性,在当今的天下里恐怕找不出几个。花儿好奇,待那响动离远,趁着雾色跟了上去。
雾气是她的屏障,她藏身于其中,用一双在狼头山的大雾中练就的眼看过去,有人从河岸爬了上来。那人被水浸透了,像一个水鬼,头发全然湿了,人却冒着热气,好像那水将他煮沸了。
而他站在那,看着河面。渐渐地,有一条鱼翻着鱼肚白飘了上来,死鱼眼瞪得老大,像在看着他。那人心满意足,转身走了。
起初花儿以为那人是飞奴,可当她再仔细看,那分明又不是飞奴,至少不是她曾朝夕相处的飞奴。她看不清,根本看不清,再一眨眼,那人已消失在黑夜之中。
这样的黑夜令人尤为害怕,就连花儿都觉察出恐怖来。她觉得这雨夜和那河水声,相应相和,织就成一张天罗地网,将这里,以及遥远的燕琢城、额远河,都一并网住了。
花儿想:白栖岭的事我得再多听些。他绝不是别人口中的贱商,他当年敢只身一人硬闯京城,打马过街横眉立目,那他就绝不是简单的他!他定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他!
花儿心生悲戚,按理说,她纵横沙场有几年,早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可她此刻就是难受,她觉着自己被白栖岭骗了!
那时她什么都不懂,进了白府,做了他的跟班,扯进那之后的桩桩件件之中,多少次性命难保,多少次化险为夷,战战兢兢苟活到后来,终于由着自己选了谷家军。可到了京城,还是难逃他手掌,被他当街抢了去,自此成了他的白夫人。她做他的白夫人,却对他一无所知!
花儿想:窝囊透了!我孙燕归绝不吃这样的亏!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0章 吹梦到西洲(九)
花儿一夜辗转, 白栖岭亦是睁眼到天亮。他那糟心的“夫人”不知吃错了哪副汤药,坐在他床边逼问他与那女子究竟是何关系?为何人家千里迢迢追到了这里?二人可有私情可有关系?
这一出倒不像演的,也的确不是演的。柳氏并未请示头目, 是她自己越想越气, 虽是扮的夫妻,可到了夜里灯一吹, 该做的事也尽数做了,那样的好滋味柳氏当然要上心头。归根结底把白栖岭当成了自己人, 想着这戏最好一直演下去, 乡下的宅子和地不要也罢, 住在这院子里做她的白夫人, 日子虽不至于大富大贵,好歹也算阔绰。
柳氏脑子不灵清了, 白栖岭可始终灵清。他问胡搅蛮缠的柳氏:“你说我与她有私情,那你倒是说说,你我成亲这许多年,我何时有机会与她有私情?”
柳氏闻言一愣, 眼神飘忽一下,好在反应很快, 故作理直气壮:“谁知晓你前几年在外头做生意究竟欠下了什么糊涂债!”
“好, 好,好。”白栖岭也学其它的男人, 扭头躺回床上, 故作生气,任柳氏如何闹, 他都不理睬她。
那柳氏偏不依不饶, 哭哭啼啼, 想起自己这一生,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拾人牙慧,好不容易到了今日,属实是受尽了苦,于是哭得真真切切。
她的哭声传到外头,乳母着实忍不住,问小丫头:“我看老爷都不出门,去哪里招惹女人去?”
小丫头是打小跟在柳氏身边的,但此时也没了主意。摇摇头,凑过去听,觉得柳氏八成得哭到天亮,便打着哈欠去睡了。
天亮时候,柳氏肿着眼睛出来,挎着小竹筐,撑了把伞走了。外头又吵嚷起来,这一早上河面上竟然又有许多死鱼。头一次还有人怀疑那鱼吃不得,可上回吃了也不见人有事,这一次自然不会再怀疑,都吵嚷着去河面上捞鱼。
柳氏站那看了片刻,她的眼皮直跳,总觉得要出事,到茶楼之时就与头目说了自己担忧的,那么些死鱼,定是要出大事的。头目懒得听她说这些,只是问她白栖岭的事,柳氏掩掉了自己最晚闹一整夜的事,只说白栖岭见了那女子,但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念叨一句:“会不会那女子根本是假的?”
小头目看她一眼,都是跑江湖的,这柳氏八成是对她那假夫君起心动念了。但他没多说什么,而是带柳氏上了楼。那茶楼年久失修,楼梯踩上去仄仄声响,响得柳氏心里直发慌。随小头目进到最里头那间屋子,看到一个背影。
虽说只是一个瘦削的背影,却因肩膀上一块隆起的骨头而显得恐怖。柳氏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去,小头目早已不见了踪影。
那人回过头来,柳氏看到他那张脸是生得好的,却面色惨白眼神凉薄,要将人薄皮削骨一般。
飞奴看着面前这个蠢女人,按捺自己想杀了她的冲动。柳氏想起从前小头目说的:“不怕霍家人,就怕飞奴动怒。”
如今柳氏与飞奴真正打了照面,身子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今日放白栖岭出门,装作不经意。”飞奴说。
“是。”
“你来。”飞奴对柳氏摆手,后者依言上前,在飞奴与她耳语之时睁大了眼,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停地摇头:“不行,不行,这不行。”
飞奴也不讲话,只是安静看着她。他的神情看似平静,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凶光柳氏却是看到了。她感到一阵凄惶,一阵不适感自腹中升腾而起,最终冲破了她的喉咙。柳氏转身就吐了出来。
飞奴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蝼蚁样的人,做些蝇营狗苟之事,却误以为自己还有人性,不过是没被逼到绝境罢了。待柳氏吐完了,他才开口:“七日为限。”而后转身,摆摆手:“出去。”
柳氏不敢久留,转身跑了。她即便做下一些坏事,但飞奴命令她做的事她却是没做过的。她的腿脚也因此飘了,走到河边之时一个不注意一脚跌进了河里。起初别人还以为她是下河捞鱼,见她扑腾才发觉这人脚被青荇缠住了。将她捞上来,她也不道谢,魂不守舍地往家中走。
她进家门之后先是看了看放儿,他正在睡着,乳母在一旁为他缝衣裳。她站在那呆呆看着,一转身看到白栖岭正站在那看着她。柳氏一阵惊慌,用手抚着心口,埋怨道:“你哑啦?怎么没动静?”
“叫了你两声。”
“那你倒是声音大些!”
“下回。”
外人看他二人就是情感好的夫妻,柳氏在对白栖岭娇嗔,就连乳母都觉得自己前些日子疑心太重了。白栖岭攥着柳氏手腕将她带回卧房,将她按坐在木椅上,轻声问她:“去哪了?怎么看着不对劲?”
柳氏有苦难言,又一时没编好瞎话,于是低着头装出生气的样子,不理会白栖岭。
白栖岭握着她肩膀要她抬头,柳氏看进他眼中,听到他说:“夫人,你可是去喝茶了?”
柳氏肩膀一僵,又听白栖岭道:“身上还有茶香呢!”
柳氏微微松口气,又听白栖岭道:“那小货郎这几日也不来了,倒是想吃他卖的东西了。”
柳氏又暗暗紧张,抿唇不语。
白栖岭吓唬完了,又叹一口气:“夫人,这几日也不知怎了,总是做些奇怪的梦。”
“什么梦?”
“譬如你勾搭了野男人。”白栖岭蹲下身去与柳氏平视:“夫人不会不要我了吧?”
柳氏脸微微红了,推他一把:“瞎说什么!”
白栖岭便笑了:“夫人终于开怀了。”
这夫妻和睦的假象,不过是白栖岭的把戏罢了。昨夜柳氏哭个没完,白栖岭悟了,柳氏对他动心思了。既然如此,那就休要怪他不客气了。
又哄了阵柳氏,这才缓缓道:“也不只这一个梦,也梦到了旁的。”
“什么?”
“梦到我依稀是在寻找一处宝藏,那林子里满是浓雾,也看不清是哪里…”白栖岭故意顿下,看到柳氏睁大了眼睛,双手紧紧握住他衣袖,问道:“然后呢?”
白栖岭摊摊手,无奈道:“然后我醒了。”
柳氏不知为何微微松了口气,低声哄着白栖岭:“那梦都是假的,我怎会勾搭野男人呢?我整日围着你和放儿转,除非我有三头六臂。还有你那寻宝的梦…”柳氏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切勿与别人胡说八道。梦就是梦,你与我说说解解心疑就好,不必与旁人说。”
“我与哪个旁人说?我连出个院子都难。”
“别这样说,往后咱们无事就出去。既然想在这里安家,自然要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柳氏又想起飞奴的话,顿觉头痛欲裂,借故出去了。
白栖岭拍拍被柳氏捏过的衣袖,又坐回窗前。外头的热闹还未散去,捞死鱼的人兴致颇高。有人说从前下网打不到几条鱼,那鱼都跟长了人的心眼儿一样,一整天也打不下几条;这下好了,这许多鱼,可是解了馋了。
再过会儿,街上又飘鱼香。不知是谁传的,说那死鱼不能炖汤,要烤熟了吃才好。白栖岭见人在岸边撑伞声火,在细雨里逆天时去烤一条死鱼。
烟气飘飘渺渺上了天,继而在空中罩了薄薄一层,将这傍晚的彻底笼住了。霍言山的船穿过烟雾,他立在船头,皱眉看着这一切。
想不通,就问随从:“闹灾了?为何又死这么多鱼?”
侍卫摇头,说马上去就去查,却被霍言山喝住,他问道:“他回来后才有这事的?”
“是。”
“不必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