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不救你的白二爷?”
“他不是我的白二爷,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花儿看着霍言山,眼中渐蓄泪水:“谷家军救了我的命,燕琢城被屠了,我和小阿宋无处可去,是谷家军收留了我。再造之恩永生难忘,我求你,霍言山,救谷为先。你们应当也是故人,你应当了解谷为先,他并非坏人。他…”
“别说了。”霍言山抬手制止她:“别说了,我救。但我从此以后不再欠你,不管你是死是活都不必来找我了。我既与我不是一条心,那你就离我远点。”
花儿擦掉眼泪,对他说:“多谢你,霍言山,你会有好报的。”
“我吗?”霍言山指着自己鼻尖:“那你且记住今日的话,若来日我真夙愿得偿,我会来与你显摆的!”他站起身来,忽然问花儿:“你见我脸上的疤可轻些?”
花儿仔细看了他的脸,仍旧有浅疤,但他已倜傥如初。花儿虽未见过他脸上无疤的模样,却也能料想定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
“看不太出了。”
“我见你第一眼就知你长高了,我的疤就在脸上,你却看都未看一眼。从前我带你在山间游荡,与你交心之时曾误以为你会成为我的挚友。如今看来,你从未把我放心上。”
花儿并未解释,只是率先下了一个台阶。她并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将他放心上与否都不会改变任何事,他依然有他的报复,那报复可牺牲任何人的性命,也会包括她的。她心知肚明。此刻他未杀她,还能听她说几句,任由她与他讲条件,只因她不至死,又或者于他还有用处。花儿自始至终都清楚。
霍言山说话算话,派自己人将照夜和谷为先送走。花儿不信他,转念一想:若霍言山真想杀,又何必与她演这一出?想来他们在意的自始至终都是白栖岭手中的兵器而已。
绞架上只剩白栖岭一人了。
恁高的一个人,极力挺着腰板,不知要给谁看!
花儿想到他要受剐刑,就在心中笑他:看吧!要你一身傲骨,最终还不是要被人拆了骨头?白天怎就如此漫长呢?他那碗断头饭她何时能给他送去呢?
花儿觉得对不起白栖岭。
好歹主仆一场,他待她实在称得上好,她却对他见死不救。那有通天本领的白二爷如今在那绞刑架上,怕是再也变不出翅膀了!
飞奴跟在她身边,她坐在那看白栖岭之时,他也看白栖岭。二人所想也大致相同:待明日天亮,那曾在燕琢城只手遮天的人物就要死了。
天黑了,花儿亲自为白栖岭做了碗面,知晓他好茶,还给他泡了碗茶,而后端着一步步到他跟前。那算命的命人老远就拦住飞奴,亦不许别人靠近他们。
“给二爷做了碗面,吃罢!”花儿筷子挑起一口面,轻轻吹了两口,递到白栖岭嘴边。白栖岭头撇过去不肯吃,却问她一句着实无关痛痒的话:“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你都要死了,回信你也带不走。”
“我死不死与你回不回信并非一件事,你别跟我打马虎眼。”
“受伤也挡不住你的嘴!”花儿被他问的来气了,一筷子面条塞进他嘴里,白栖岭囫囵咽了,还想说什么,花儿又一口塞进去。
再喂一口,她就哭了:“这是二爷的断头饭,明日二爷就要受剐刑了。剐刑就是…”
“我知道剐刑是什么。你哭什么?你都不给我回信,还有脸掉金豆。你给我憋回去!”
他讲话中气过于足了,以至于花儿恍惚以为他并未受伤,接着月光凑上前去看。发丝扫在他胸膛,他不耐烦地咝一声,要她滚开。
花儿哦一声,仰起头看白栖岭。他全然不把剐刑放在眼里,见她看他,又执着地问:“为何不给我回信?”
这白二爷从生至死都是这般模样,就是要讨个说法。
“我若回了,你知晓我过得好,就不会有下一封信了。”
左右他生死难料,花儿也不吝与他讲些真话:“二爷每一封信我都翻来覆去看几十上百遍,打小没人给我写过那东西,一是新鲜,二是珍贵,于是总爱不释手。二爷不必担心那信被狗看去了,狗可没有我这般有良心。”
白栖岭垂眸看她,她明明要难过死了,还在他面前装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照夜和谷为先走的时候,白栖岭就猜到她与霍言山交换了条件,也大致猜到她用的是什么路数。在她能选择救谁之时,她抛下了他。
她抛下他,现在又后悔,觉得对不起他。眼泪在她眼里转了几次,都被她仰头憋回去了。
“你真瞧不起你二爷。”白栖岭下巴费力地动了动,示意她凑近些,花儿站近些,听到白栖岭戏谑说道:“你只需要记住,无论何时,你二爷不需你救,你只管救你想救的人,你二爷能自救。若不能自救,那就是你二爷命薄,那就来世再见!别搞那些儿女情长唧唧歪歪的事。”
花儿伸出手指用力触他心口,他终于憋不住了,剧烈咳了几声。适才憋着那股“二爷”的劲,一下被花儿卸了。看着她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
只是断续地说:“过不下去就找衔蝉,我在京城给你留了后路。”
“你好好学本领,往后白家的家业你替我管。”
花儿想听听他还要说什么丧气话,可他说不动了,累了。于是她又凑上去,问他:“那二爷为何要给我写信呢?”
她的眼在月光之下温柔透亮,就那样看着白栖岭几经闪躲的眼,终于,终于,白栖岭缓缓说道:“因为心里惦记你。”
“白二爷家里有那许多家丁,可都写信了?”花儿又问他。
她看得他心慌,以至于他说了一句自己讲完都被吓一跳的话,他道:“因为我心里有你。”
花儿就那样看着他,追着他的眼睛,从这里到那里,她没想分辨真假,就想看白二爷在她面前不知所措。他都要死了,她还与他玩闹,闹着闹着她自己的脸竟红了,她道:
“二爷,你放心去罢!待你死透了,我给你烧个假人与你成亲,那样你就不至于做个孤家寡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9章 额远河硝烟(九)
好哇!好哇!白栖岭在心间赞叹, 眼前这厮果然是懂“知恩图报”,好歹怕他黄泉路孤单,知晓给他烧个纸人。
白栖岭也不知这场告别要它有何用, 他临死之前还要生这等恶气。再看那人, 对此浑然不知,甚至蹲到地上画了一个小人的形状:飒爽英姿双刀髻、鹅蛋脸、有接近于无的小腰身, 还跟他解释脸上那两个鸭蛋似的东西是涂的胭脂红。
“就给您烧个这样的罢!我多扎些金银首饰到她头上,你二人穷死了可以摘下来换钱花。”
花儿故意逗白栖岭, 她难过, 却也不想他泉下有知想起的自己是哭得鼻涕冒泡的模样, 她多笑一些, 他一想也会开心。因着她命中离去的人几乎都未曾有过征兆,是以她也从未像今日一样与人作别。
花儿恨自己读书太少, 不然她此刻吟几句诗、唱几首曲,将这作别搞得花样繁复些,锣鼓喧天些,该多好。
“什么茶?”白栖岭见她端来的茶就放在那, 大概也想不起给他喝了,便主动问起。
“山里的野茶, 我看还带着叶杆, 涩苦。您将就喝一口罢!路上没有了。”
小心翼翼端着茶碗送到他嘴边,担心他烫到, 又凑上去吹了吹。白栖岭啜一口, 心里骂一句这东西喂狗都遭嫌弃,但他又实在是渴, 于是又喝了几口。
“明儿要疼您就叫出来, 不丢人。”花儿将茶碗放下, 手指向后山:“您遭刑的时候我去那头,听不见。您就不担心在我面前丢人了。”
“明儿这刑我必须遭了是吧?我白二爷就没有机会生还了是吗?”
“也有。”花儿踯躅一下开口:“那算命的…您知道这霍灵山的畜生头子是燕琢城里的算命先生吗?就那个瞎眼的,从前说自己云游四方,每年来燕琢待个把月的那个。您知道是他吗?”
“不知。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昨日他和霍言山一起,但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霍言山不在。”花儿小声说:“那杀千刀的老儿要白二爷给出一个地方,交出一个人,白二爷就可免于一死。”
白栖岭嗤笑一声,片刻后对花儿说:“算命的最会装神弄鬼,无论他与你说些什么话,你都不必理会。你就跟在你飞奴哥哥身边,他看起来是个狠人,必要时会护着你。依我看,你的飞奴哥哥许是在这霍灵山上闯出了自己的天地。”
白栖岭眼毒,这一日往来的山匪有人人飞奴客气,要山匪客气,要么就是小头目,要么就是将人打服了。至于飞奴,大概兼有之。
白栖岭有动过念头,若飞奴内反,这霍灵山也未见得不能破,但飞奴与霍言山究竟是何等关系,又有待思量。到底是几经生死的人,此刻大难临头,还能临危不惧,头脑还好用,人也不卑不亢。至于那畜生头子要的东西,简直是白日做梦。
“给他你就不会死。”花儿对他说。
“不给。死就死。”白栖岭语气淡淡的:“你适才说等我死了给我烧个假人与我成亲,那白二爷我若是死里逃生呢?红尘里我活该一人来去呗?”
“白二爷活着哪讨不到媳妇?您只要别凶神恶煞的,姑娘不怕你,自然愿嫁给你。”
“那不如这样,你可敢与我打个赌?”
“赌什么?”
“若我这回死里逃生,你我二人就搭伙过个日子。”白栖岭咳了声、喘了喘,簇起眉头,口气蔑视:“罢了,你怕是没这个胆量。你这人胆小如鼠…”
“我有何不敢?我自己都不知能活几天,还怕跟你这将死之人打赌?笑话!”花儿被他将了一军,很是不忿:“你若不死,咱们就搭伴在这乱世过活。”
“一言为定,反悔是狗。”
“一言为定,反悔是狗。”
白栖岭笑了,他即不知自己明日死活,又不知今日这番究竟算不算得上痛快,但那不善作别的花儿头脑一热胡乱应承下的事却让他有几分开怀。可他自己也是戏言,只是这戏言带着几分真,真作假时假亦真罢!
他并非婆婆妈妈之人,生怕花儿在他面前再哭哭啼啼,就赶她走。每次分别都是生死关卡,好像无关生死二人就会在这晃荡的人间永不相逢一般。
花儿一步三回头,她心中难过自己没有通天的本事将白栖岭救走,总觉着对不起他。夜里她坐在飞奴那间小屋里,等喝酒的飞奴回来。
他回来了,身上没有多少酒气,衣服上挂着一片片湿,是洗过了。
见花儿坐在窗前看着外头发呆,就像从前一样揪了她的高髻。花儿拍打他手,顺着他的力道跟他并排坐在地上。
飞奴的手指在泥地上抠画,起初花儿没注意,再过会儿花儿发觉,刚要开口,就被他捂住了嘴巴。幽暗之中他摇头,又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天亮后看。你在谷家军应当学过。”
花儿意识到不简单,就不再做声,直到飞奴画完,扯着她坐在床上,这才小声叮嘱她:“将它刻在脑子里,看完毁掉。明日我无法照料你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明日你要做什么?”花儿问。
“明日我要剐白栖岭第一刀。”
花儿不震惊了,第一刀谁剐不一样,他不剐自有别人剐。飞奴见她不做声,就哀求似地说道:“花儿答应我,不管明日发生什么,不管谁是死是活,你都不要管。你只管自己跑,你跑出去,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活。飞奴哥哥不想你再受苦了,你够苦了。”
“不管飞奴哥哥死活吗?”花儿用力捏住飞奴的衣袖:“你可知我们十几年情谊是什么?你有危险,我会奋不顾身去救你!尽管你如今已经不信我了,但是飞奴哥哥,你往前想一想,我可有哪一次不顾你的死活?”
“没有过。”
“那你就休要说那些。”
“你等明日看清我画的什么再说。”
飞奴握着她肩膀,将她带向他,花儿挣扎、推拒,最终被他揽住了肩膀,再无其他动作,也再无其他言语。外面似乎又有人打了起来,因为又有人起哄出声,笑声放浪、叫声凄惨、骂声龌龊,火光窜起来,映红了窗。
“着火了吗?”花儿问。
飞奴只是虚虚揽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别怕,飞奴哥哥在这。”
花儿听到飞奴的啜泣声,她不懂他的伤心因何而起,只是胡乱安慰他:“飞奴哥哥,若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找他去。”
飞奴又转笑,哭哭笑笑,极尽醉态。在这癫狂的匪窝里,嬉笑怒骂都属寻常。外面的人丢石头砸窗,他推开窗去骂,骂不过瘾,拿起墙角的弓箭对准来人,一箭射出去,换得片刻安静,转瞬又变成百鬼夜行。
飞奴闹够了,就坐在墙角那里。花儿觉得他或许该有话要对自己说,但他什么都没说,而是歪头睡去。花儿找衣裳给他盖上,随后也坐下去,像寻常的每一次。
待天色微亮之时,飞奴起身走了。外面要有一场仪式,正如算命老儿所言:在霍灵山上,剐刑是殊遇,并非每个囚徒都配享有。那仪式非常骇人,每个人脸上都画着血符,所有人都光着上半身,绕着刑架喊着花儿听不懂的话。
一个人带着面具从后山处缓缓走来,待走进花儿才看清,那面具上画的是一只七窍流血的人面。所有人看着面具人后都单膝跪地,举起手中的单刀。
花儿不懂算命老儿在她和霍言山面前为何不戴这面具,今日又为何戴了。而霍言山站在他身后,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样。
花儿在人群中搜寻飞奴,但天色尚早,外面灰蒙蒙的,她看不清。而白栖岭被人围着,她亦是看不清。但她能猜到,白栖岭一定是在心里嘲笑这些人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没一个能上得了台面。
那算命老儿一句话不说,只是装模作样拿起接过一碗酒,以中间三指蘸酒,敬天、敬地、敬神明,花儿骂他:神明才不会佑你,神明也不差你这滴酒!
在面对此等场面上,她一瞬间变成了白栖岭。外头的人都喝了一碗酒,而后又开始跑起来。
故弄玄虚,装腔作势。
渐渐天亮,一缕光照进来,花儿忙蹲到地上,去看飞奴昨夜画的东西。那些峰峦起伏起初她没看懂,待她静下心来定睛细看,才看到那灵庵、那小路、那山后的天梯。
花儿猛然懂了,这霍灵山并非铜墙铁壁!它有路!
谷家军奔袭霍灵山有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