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突然锣鼓喧天,所有人都驻足观望,看到那一长串的宫灯,都意识来三巷的人来了。没人见过三巷的人,大家只知进三巷的人不问姓名,死了也没有坟墓,像一阵风,轻飘从人世消失,再无痕迹。
是以大家看着那宫灯,仿佛看到冥间的街市。可又都好奇那些都是怎样的人,于是都踮脚瞧着。
那样长的车队,里头下来一个个妙人,于是京城人终于知晓:这世上的妙人,不仅有女人,也有男人。他们面无表情走进灯市之中,身边跟着一个带刀的侍卫。
最后一顶轿上,下来一个女子。
一袭白衣在身,一张妙容,一嗔一笑,都那样的美。有人眼尖,轻声道:“那不是前几年的女先生么!”于是有人仔细看去,是了,是了,是那个女先生!女先生还活着!
衔蝉对此毫无表情,她知晓这是娄擎对那院子里人的一场残暴的鞭挞,他要将他们陈列在众目睽睽之中,接受别人对至高权力的仰望。
她在冰雪之中缓缓走进来,她依然融入的冰雪,她喜欢冰雪,冰雪过后是春日,新草破土而出,一片生机勃勃。她喜欢冰雪,因为春日紧随其后。
“女先生还是那样美。”有人说。
照夜攥着的拳头在剧烈颤抖,他终于见到了他牵肠挂肚的人。在过去一千多个日夜里,他多少次在痛苦中转醒,望着漫天的繁星,祈祷与她的重逢。尽管他知道,他们或许永远不会重逢了。
他看到衔蝉身边的侍卫推了她一把,他抬腿就要冲上去,被花儿一把拉住。花儿颤抖着声音对他说:“掌柜的,我挑好了,要这个。”
照夜的手在与花儿抗衡,而她拼了命,要照夜停下赴死的脚步。她轻声道:“你塌了,她就塌了。”
照夜的心已经崩塌了,因为那侍卫故意打了衔蝉一下,瘦弱的衔蝉向前趔趄一下,又被侍卫拽了起来。
衔蝉却笑了声,目光向四下望去。她很久没经过这样的热闹了,她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人家。正在此时,她看到那远远的摊位,挂着那许多好看的披风。雪落在披风上,像落在许多人的肩头。
而那摊位前站着的人,衔蝉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想揉眼睛,却握拳忍住。她竭力保持冷静向前走,身体的力气却仿佛被一点点抽干。
就在那里,站着她的故人,她的毕生好友和她心头的人。衔蝉甚至不敢多看,他们的目光只是淡淡交汇,又速速移开。
而在他们对面,飞奴混在人群之中,他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足够坚硬,却仍旧痛了起来。
要饭的小阿宋蹲在那看着衔蝉,眼睛眨巴眨巴,带着哭声道:“饿死了,给点吧。”
衔蝉转头对侍卫道:“太可怜了,给她们一些吧!”
侍卫拿出一些碎银子丢了出去,许多人为了那些碎银子打了起来。乱了乱了!
衔蝉想:这雪下得好哇!下得好哇!她蓦地笑出声来,就这样,柳条巷人在这华灯初上的京城里,完成了这动人的相聚。
第77章 77春闺梦里人(六)
雪中的衔蝉像凛冬之中受伤的鸟。
多年以前, 他们曾在燕琢城最冷的日子里救下过一只,那一日衔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只鸟从树上掉落到她面前。她吓了一跳, 叫了一声。
经过的照夜听到叫声跑过来,看到小衔蝉捂着心口指着那只鸟:“它死了吗?”
冬天里到处都是冻死的鸟, 可眼前这只还在扑腾。照夜上前小心翼翼捧起来给她看:没死。
忙叫来花儿等人,纷纷学那郎中为鸟儿诊脉:腿折了, 得包扎一番;依稀饿到了,喂些吃喝;冻僵了, 得烤火。如此这般忙碌一番,那鸟儿竟慢慢缓了过来, 在照夜的手心不停扑腾。
就是那只鸟, 被他们养过一个隆冬, 在河开燕来的三月,几个小人儿走了很远的路,把它放归树林了。
他们还记得那一日, 那鸟在空中飞着, 那样孤独。就像此刻的衔蝉, 走过流光溢彩的灯市。
“你看到她的目光了吗?”花儿对照夜说:“衔蝉心中的灯没灭。是以我们不必可怜她,我们只消知道, 几年过去了,我们仍旧是同路人。”
照夜低下头去,抹了把脸。打仗时候中箭, 谷为先会说:这不算什么,万箭穿心才痛。照夜说他早穿心过了, 谷为先就说:不。此刻知晓他为何这样说了, 果然此刻最痛。
阿宋带着其他叫花子一直追在衔蝉身后, 也只有她敢明目张胆追上去。她们喊:仙女姐姐,你好美!仙女姐姐,大善人,再给点吧!
侍卫举手要打她们,衔蝉道:“你打我吧!别打她们,她们还小呢!你还有银子吗?再赏一些吧!”
出门前掌事的叮嘱过,那些人可以像物件一样摆弄,但在银两上不能亏,不能显出拮据来,那也算皇家的颜面。于是侍卫又去翻银子。
衔蝉看着小阿宋,看到她抹掉脸上的小泪珠儿,对她绽开笑脸。小阿宋虽然在要饭,可她那样机灵,眼向后左顾右看,那话都在眼睛里呢:都来了,都来了,衔蝉姐姐,大家都来了,你不是一个人了。
衔蝉心中好暖,这些年身边只有一个秋棠,二人在那将人魂灵封禁的院子之中相依为命。如今她知晓,那些被迫斩断的情谊来寻她了。她再也不孤零零了。
她对小阿宋笑笑,而后说道:小叫花真可怜。
她这一笑,周遭更为安静。这女先生下车时快要碎掉一样,此刻却又活过来了。她那样美,有人悄声说起当年曾跟她念过书。女先生教人写自己的名字,要没有姓氏的人选一个自己喜爱的姓氏。
“女先生只教识字吗?”有人问。
“不,女先生还教堂堂正正做人。”
这些事这几年无人敢提起,就像压箱底的衣服,久而久之就忘了。这一日忽然想起,翻腾出来,上身一试,竟这样合身。于是一下就通了,还有人提起那凭空消失的曾经的七皇子,说那七皇子最主张读书,说无论出身如何,都该读书。
这小声的议论在皇帝的车马驾到时戛然而止,众人纷纷跪地,唯有衔蝉站着不肯跪。娄擎看到雪中而立的衔蝉,仿若回到华年与娄夫人的初相见,心中蓦地生出一股罕见的怜惜来。
这一次他没有打她,亦没有责备她,反而拉起她的手,装出一副有情有义的样子。外邦人对天子好奇已久,此时得见,发觉那天子身上笼罩一股寒气,令人毛骨悚然。
娄擎命众人站起身来,并问其中一人:今日这灯市,最令你称奇的是什么?他问那人,正是被戒恶卜卦那人。于是那人怯怯指着戒恶的卦摊:那里,奇准无比。
“哦?那朕倒是要去看看。”
于是扯着衔蝉向卦摊走,察觉到衔蝉的掌心微热,就讥讽道:“终于热了?”
衔蝉只顾走路,并不应付他,在途经照夜和花儿之时,目不斜视。
戒恶此时却捂着心口倒地不起,侍卫上前踢他起来为皇上卜卦,他摆手:“今日心力已竭,无法卜卦了。还请皇上恕罪。”
“何时能卜?”
“三日后。”
戒恶满头是汗,浑身颤抖:“心力尽了,心力尽了。”
娄擎就问一旁的白栖岭:“他说的可是真话?”
“真假不知,但适才的确忽然晕厥。”
娄擎仔细看着戒恶,那老和尚透着一股子圆滑,但目光又慈悲,倒是与其他人不一样。娄擎对戒恶感兴趣,人也就大度一些,点头道:“三日后,酌情宣你进宫。”
言罢扯着衔蝉走了。
灯市又恢复热闹,白栖岭对戒恶道:“你可知常人进宫出宫都需要留下一样东西?”
“不知。只知那宫里有滔天的富贵,不然二爷也不会在京城呼风唤雨。”
白栖岭看了戒恶半晌,他打第一次见他就知他不凡。究竟不凡在哪里,他说不清。此刻他蹲下身去,试图从戒恶眼中看出什么来。戒恶则笑了:“二爷不必看了,二爷多虑了。”
“那你可知出宫之时皇上要留一样东西,由不得你,而是要由他?”白栖岭又问。
“最大不过一条命。”
“值得吗?”
“二爷值得吗?”
白栖岭不再言语,抬头看向柳枝:“这样好的灯市,你几人也不去逛逛?”
柳枝看了眼花儿后道:“逛逛便逛逛。”
于是三人在前头走,白栖岭远远地跟着。他记得当年花儿喜欢热闹,去码头上过节险些丧命。如今依旧不改。见到好看的灯就上前把玩,只把玩,不买。
白栖岭听到柳枝说:“若真中意,就买下来。”
“买了带不走。”花儿笑道:“看一眼足矣。”
尽管如此,她还是为柳枝和燕好各挑了一盏她们中意的提在手上。白栖岭觉得她可怜,虽出落成堂堂将军模样,却也不敢有小女人的情致了。因为带不走。
她喜欢的那盏灯可真好看,工艺奇巧,微微转动可见色彩递进,一个画着桃红柳绿、溪水潺潺春日的图。白栖岭在她走远后上前去细看,知晓她为何喜欢了。那是早年的燕琢城外的春日。
再抬头追她背影,看到与她擦肩的人,竟是飞奴。想来飞奴也有通天本领,不知不觉混进了京城之中。
而他们只是擦肩,并无任何交流,但飞奴朝一旁的小阿宋丢了个馒头,阿宋揣在了怀里。
白栖岭看在眼中,对懈鹰道:“看一看这位故人为何而来?霍家可还有旁人来?”
“是。”
这一晚的灯市这样热闹,大家各怀鬼胎,散场时又感余兴未了,一直回到客栈,柳枝和燕好还在看手中的灯笼,吹了灯在屋内玩。
屋内溢彩,屋外落雪,混迹战场的姑娘们竟生出罕见的情致来,燕好甚至说道:“小情小意原是这般醉人。”
本应是簪花的年纪,却要提刀上阵,那花是什么样怕是都忘干净了。最好的时候,是从山上采一朵野花别在鬓边,对着溪水而照。
窗子有轻微响动,花儿示意她们继续说笑,而她蹑手蹑脚到窗边,手中握着她的那柄杀人无数的短刀。而柳枝也一边笑着一边摸出了自己的暗镖。
花儿与她们交换眼神,猛地推开了窗。
外头除了一片白雪覆盖的房子空无一人,而她窗前,挂着一个灯笼,她最喜欢的那一盏。风很大,灯笼被吹得摇来荡去,在雪地上投出一个晃动的春日。
她心中一暖,将灯笼提了进来。手柄上绑着一张纸,她打开来看,是画的,一只燕子叼着灯笼飞过山岭。花儿笑了,先将那纸条烧了,而后提着灯笼在屋里走着。三人都觉得不够,又包裹严实提着灯笼去外头走。
穿过雪天,脚下吱吱呀呀,她们咯咯笑着。
远处白栖岭的马车停着,他推开窗远远看着那三盏灯,听着她们的笑声,心中终于是舒坦了,兀自念一句:“谁说女将军不能提灯笼?”
“就是。”外头的懈鹰道:“女将军提灯笼更好看。”
这句话深得白栖岭心,他点点头:“好话,当赏,回头给你娶个媳妇。”
懈鹰脸一红,便不做声。
白栖岭则将头探出去看他:“别以为我看不出,那柳枝来了,你去办差都磨蹭了!”
懈鹰脸更红,顾左右而言他:“二爷怎么不着急安排与花儿单独相见?”
“若有机缘最好,暂且不必创造机缘,以免误了她大事。三年我都能等,又差这几日吗?”
“未必是几日。”
“多久都无碍。”
二人静下来,听到花儿的声音近了,她说:“不知她是否也有一盏灯?”
说的是衔蝉。
衔蝉有灯,她的心灯亮了。被娄擎拖回住处,并没迎来遗忘的暴行。娄擎这一日似乎颇为开怀,命人都从院中回避,他要安静赏雪。
他要衔蝉为他烫酒,而后跪在雪地上为他斟酒,见衔蝉的手有了血色,细细的指尖透着胭脂红一样,很是美妙,索性抓她手细细把玩。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摩挲,摩挲着摩挲着懒声道:“把这根掰折,会不会有别样的美?”
衔蝉跪在那,眉眼都没抬。
娄擎的手指开始用力,在最后关口却松开了手,冷笑道:“你不配。”将她手放到唇边,缓缓吻着,头脑渐渐昏沉,呢喃着问她:“你可有心上人?嗯?可有?”
娄擎病了。
衔蝉抬眼看向他的小太监,早已不是之前那个,这个她不认得。小太监上前一步,轻声道:“皇上,该回宫了,您发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