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跋涉走了近一个月, 临近都城时,叶华裳总会觉得恶心。有时她在马车上恳请慢一些,而后抱着小盂惊天动地地吐。使女去找阿勒楚, 请他为叶华裳找个郎中,王妃怕是病了。
阿勒楚命随军的郎中为叶华裳把脉,那郎中手探上去,凝神细号, 过了半晌抽回手, 单膝给阿勒楚跪下:“恭喜王爷,王妃她…”郎中抬头看看阿勒楚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直言。
“尽管说。”
“王妃有身孕了。”
“可看准了?”
“回禀王爷, 看准了。”
阿勒楚颇为震惊, 在营帐外站了良久。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当他的妻儿死于乌鲁斯手下时, 他尽管难过, 但奉劝自己手足情深。父亲最在意这个,而在鞑靼,只要他愿意,就有无数的女子要跟着他。他以此安慰自己,说服自己不与乌鲁斯争斗。
此刻,叶华裳有孕在身了。
阿勒楚那颗满是杀伐的心中第一次有了类似于儿女情长的东西。他甚至不清楚那东西是从何时起、从哪儿而来的。三年多来,他与叶华裳两心相隔,从未坦诚相见,以他的性情,早该有别的女人了,但他没有。
他感到莫名的开怀,风将他整个人吹醒了,他在旷野之中大笑出声。而后走进叶华裳的营帐。
叶华裳刚吐过,虚弱地躺在那里。见到阿勒楚进来,倔强地扭过脸去。叶华裳心中知晓,这一次,她定是要赢了。她于这乱世之中,以自己柔弱的身躯,要在鞑靼的铁墙里撞出一道裂纹了。
眼前是她的夫君,她时而爱慕时而憎恨的夫君,如今,他笑着走进了她的营帐,眼含着柔情。
阿勒楚将她的脸扭过来,仔细看着她。
“我问你几句话。”他道。
叶华裳点头,微微一挣,回到枕上。
“乌鲁斯时常欺辱你吗?”
“是。”
“他欺辱你时可说了什么话?”
“他说:在鞑靼,妻子可共享。阿勒楚的妻子就是他的,他说了算。他还说,阿勒楚不会在意一个汉人女子,我跟了他,保我荣华富贵。”
叶华裳所言为实,乌鲁斯讲的这些话已陆续传进阿勒楚耳中,他却还是要跟叶华裳确认。叶华裳嗫嚅许久,还有话,她不知当说不当说。
阿勒楚见她这般,逼着她说。
叶华裳心痛不已再度落下泪来,抚着自己心口良久方缓缓开口:“乌鲁斯说,就因为你上一个妻子不从,所以他杀了她。”
这几年阿勒楚鲜少想起先王妃。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寡言而敦厚的女子,任劳任怨,温柔良善,是一个像山一样的女子。她竟是这样死的吗?那时有人对阿勒楚说这些,他尚觉乌鲁斯不止此。如今他捏紧了自己的衣摆,前头上青筋暴起,鞑靼男人的血液在身体里奔涌,若不杀人,则难平此恨。
他对叶华裳说道:“你不必害怕,你既有了我的骨肉,又是被乌鲁斯那般羞辱,作为你的夫君,这口气自然是要为你出的。你是我的人,只能是我的人,他乌鲁斯休想沾染。”
叶华裳痛哭着扑进阿勒楚怀中,捧着他的脸不停亲吻。她的泪珠落在他的胡须上,他紧紧抱住了她。听到她在他怀中说道:“阿勒楚,我爱你。阿勒楚,我要你知道,我爱你。”
“那一日我的剪刀刺进他眼睛里,听到他的嚎叫,我心里只觉得痛快!我一个人跑出来,在草原里走了那么多天,与狐狸和狼搏斗,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
“可是阿勒楚,哪怕在我要死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全是你。我不想死在草原里,我想死在你怀里。”
“阿勒楚,你抱紧我。”
阿勒楚紧紧抱着叶华裳,他不会像她一样讲好听的情话,他只是觉得自己那颗坚如磐石的心,不那么硬了。他心中甚至有了涓涓细流。
他们进到都城那一日,刚巧是四九第一天。
都城里人来人往,见到阿勒楚的车马意外回城,都在路边相迎。阿勒楚将叶华裳安顿到他在城边的府宅里,而后先进宫去参拜君主。
君主问他王妃的事也想清楚了?阿勒楚道:“我的王妃已有孕在身,不必再换人了。”而后阿勒楚又问君主:“父亲曾说手足情深,若想打下天下,兄弟之间不能有隔阂。但乌鲁斯屡屡欺我亲眷,父亲如何看?”
君主道:“女人是小事,不必放心上。”
“若我辱他妻儿呢?”
君主没有回答他。
君主父亲不答他,已然代表了答案。阿勒楚跪谢君主,出了宫。他打仗归来,请兄弟们来府上一聚,烹鸡宰羊,饮酒作乐。阿勒楚为乌鲁斯安排了一个绝色女子,不停灌他喝酒。阿勒楚那只被戳的眼睛已彻底瞎了,此刻蒙着黑布。
看到外面叶华裳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指着叶华裳破口大骂,口吐污言秽语,简直无法入耳。
阿勒楚脸色不好看,厉声道:“乌鲁斯,你放尊重点!”
“这女人,勾引我,要我去睡她!她是贱/人!”
乌鲁斯越说越难听,阿勒楚起初只是听着,慢慢地,他起身走到乌鲁斯面前,对他说道:“在众人面前向我的王妃道歉。”
乌鲁斯不肯,指着阿勒楚:“你的王妃都是我的女人,你什么都不是,你是懦夫!”
话音未落,阿勒楚突然抽出自己的佩刀一刀砍在了乌鲁斯项上!乌鲁斯的人头滚落到了地上!其余兄弟皆震惊,指着阿勒楚:“阿勒楚!阿勒楚!你疯了!”
阿勒楚擦掉脸上的血,提着刀看向兄弟们,大声说道:“乌鲁斯该死!现在!乌鲁斯的人是我的了!”
阿勒楚骁勇,只有乌鲁斯敢于挑衅他,如今乌鲁斯的人头落地,兄弟们再不敢多言,连滚带爬跑出了阿勒楚的地盘。阿勒楚坐在院中,乌鲁斯的脑袋就在他的脚下,他在等着君主父亲的制裁。
叶华裳拉住他的手劝他:“阿勒楚,此处不宜久留。父亲不会放过你的,他势必会抓你关起来,甚至杀了你!快点走!快点走!”
阿勒楚不肯走,叶华裳哭了:“阿勒楚,我们走吧!回到额远河!求你,为了我和孩子,走吧!”
在她的再三央求之下,阿勒楚终于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上了马车,连夜走了!
在他们身后,追兵追了上来,对他们大喊:“君主不杀你!君主不杀你!”
叶华裳握住阿勒楚的手摇头:“阿勒楚,你知道吗?在我们汉人的书里,讲过帝王制衡。若无大事,天下皆安,若有大事,势必要祭出一人的人头。阿勒楚,信我一次,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回到额远河,待父亲冷静下来再回来与他谈!好吗?阿勒楚。”
阿勒楚向后望去,追兵还在追,他大喊道:“快马加鞭回额远河!”
叶华裳始终捏着他衣袖的手颤抖起来,她看向外面无边的黑夜,而她的眸子如夜空一般灿烂。没有人知晓,那一日叶华裳拦住乌鲁斯,对他说:“乌鲁斯,你想要我是吗?但你知道吗?我们汉人讲:一女不侍二夫。若你想要我,就带着你的人来,光明正大抢了我。”
那日的她甚至捧着乌鲁斯的脸,亲吻了他的嘴唇。而她的手,若有似无抚在他裤子上。
当夜,醉酒的乌鲁斯便来了。叶华裳大声呼救,挣扎,最终捅瞎了他,而后一个人奔向了黑夜之中。
这是叶华裳此生第一场豪赌。
她以命相搏,执着地认为老天爷会站在她这边。当她在无垠的草原上经历暴雪、寒风、野兽之时,她的信念没有倒塌。她想:我一定要赢,我会赢。我叶华裳定会光明正大回到我的家乡,而那时,那定会是一个新的天下!
她眼含热泪,看向阿勒楚。
这个被她利用了的男人,此时正身陷在被父亲追杀的痛苦之中。叶华裳可怜他,但她却没有因为怜悯而放弃自己的选择。
在她面前,草原无尽的黑夜像要将人吞噬了一般,可她再也不会怕了。她窝进阿勒楚怀里,脸颊贴着他脖颈,对他喃喃诉说情话,她说:“阿勒楚,这一路走来,真是万般辛苦。可我今日最快乐,从今日起,我真正有了夫君。”
“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枭雄,护妻儿、护百姓、征战四方。待孩儿大了,我会与他们说:母亲爱你们的父亲,是从流亡那一天起。”
叶华裳已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意。
当阿勒楚真正抽刀砍掉乌鲁斯人头的那一刻,她身体体鲜血奔流至心口,若此生对阿勒楚一定要有一次心动,那便是在那个瞬间。叶华裳想:数载夫妻,有此一刻,值了。
她深知自己心机颇深,亦从最开始就知晓阿勒楚这种人最易摆弄。她只是需要时间,需要很长时间,匍匐在他脚边,变成他养的羔羊。她要依赖他,才会被他保护;她要折磨他,才会被他记挂。她小心翼翼拿捏这些分寸,经年岁月没有一日不是唱戏。
她颤抖起来,阿勒楚抱紧她,问她:“冷吗?”
她点点头:“可是阿勒楚,在你的怀里,我就不冷了。”
第90章 春闺梦里人(十九)
阿勒楚弑兄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
此时已近小年, 这个消息为市井平添了一些热闹。花儿三人去街上买办年货,身后跟着腰杆笔直的懈鹰,听到坊间传言的时候,几人不约而同停下。
那传言说鞑靼的乌鲁斯皇子欺辱了阿勒楚的王妃, 阿勒楚一怒为红颜, 抽刀斩了乌鲁斯脑袋。
“痛快!痛快!”有人这样道:“那乌鲁斯这些年屠了多少城,死有余辜!”
“那王妃可是前几年跟公主一起和亲的那个?公主在那里病死了, 那王妃还活着?”
“应当是那一个, 叶家小姐。若这人也死了,京城总该有讣告, 没有, 就是活着。”
她们听着这些传言, 心里有隐隐激动。花儿想到叶华裳那张波澜不惊的绝色面庞,在野兽身边战战兢兢。若真如传言所说,那她当真凭一己之力杀出了一条血路。在任何人无法得见的地方, 孤独地盛放着。
花儿急急往家里跑,街上的人见她或同情或疑惑,但碍于白栖岭的恶名,都速速给她让了路。她回到家里将门关上, 问闭目养神的白栖岭:“叶小姐的事…”
“刚刚有信来报。”
“当真?”
“当真。”
若以传言论, 叶华裳当算鞑靼的“红颜祸水”,此刻阿勒楚尚在情绪中,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待他反应过来, 又该如何处置叶华裳, 此等为大事。
白栖岭所担忧的事花儿亦是担忧, 二人相看一眼, 便都有了念头。花儿问他:“你去吗?”
“去。”
“何时启程?”
“先快马加鞭送信, 年初一就启程。”
“你大可现在就走。”
“这是成亲后的第一个年。”白栖岭握着花儿的手:“好不容易得来的,明年、后年尚不知如何,且先过好这个年。那边的事先行安顿好就是了。”
白栖岭看了眼花儿神态,暗揣她会否介意他走这一趟,毕竟那头是叶华裳。花儿抓住他眼神,嘁了一声,斥白栖岭心中将她想成小家子气。
二人正斗嘴,宫里却派人来传,说前几日白栖岭娶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皇上终于得空,要断一断这桩事。
二人对视一眼,冗余的话自不必讲,已然知晓对方心中所想。转身随小太监出去,花儿上了轿、白栖岭上了马。宫里人抬轿子真是四平八稳,花儿坐在其中尤有在水面漂浮之感,转眼昏昏欲睡,神思却清明。再过片刻,就知晓这轿子根本不是向宫里走,而是向三巷走。
外头有阿宋乞讨的声音,开路的驱赶她她也不走,险些挨了打。花儿掀开轿帘,朝她丢块银子,说道:“小叫花子,又是你,快走罢!没看见这准备朝三巷走呢么!”
阿宋一双满是冻疮的手从雪地里捡起银子,转身就跑了。她原本想朝布坊跑,跑着跑着改了主意,一头拐进了河月街里的酒坊,在门口嚷嚷着要饭,终于是把飞奴喊出来了。急急说道:“皇上派人将花儿姐姐拉到三巷了!”
说完就走了。
阿宋年纪尚小却思虑周全,此事势必要告知飞奴哥哥,她直觉若真有麻烦事,飞奴哥哥定会帮忙。
又跑去裁缝铺子,将此事与照夜说了。照夜思忖一番,叫小学徒将三巷制好的衣裳都备好,若待会儿有闲工夫,二人便去一趟。
花儿和阿宋的心思白栖岭怎会不知?他在前头慢行,脑中却是蹦出了一个问题。花儿从未与他说过此番谷家军究竟派了多少人来,单看如今城里这阵仗,怕是将厉害角色悉数派来了。如今她心思深沉,倒不教他担心,他只担心以谷家军的做派,怕是要与对方同归于尽。
白栖岭想起谷为先这个豪杰似的人物,又回头看了眼花儿坐的轿子。
轿子在三巷口落了,花儿从轿上下来,看向那有如深渊巨口的三巷。在傍晚寡日的映照下,又平添几分凄凉。巷子里有一棵老树,冬季里已然枯了,徒留凄切的枝桠,连只鸟都不肯落。
尽管一切静谧,但那墙后的细微响动逃不过她的耳朵,那么她便知晓这三巷,是一个活棺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