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妃却将目光转向身侧站着的一府女眷:
“今日之事你们也瞧见了,谁人也做不到奸不容细。既如此,今日我就新说个管家的规矩,各院的姑娘公子,包括姨娘,除去打赏、赏赐、亲自采买等,其余花销均计入账簿,每月交由查账先生审核。今日有了这样的兆头,咱们府上就要做到防微杜渐,遏渐防萌。诸位可有异议?”
李娥眉梢一挑,平静却有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
“这.....”最先出声的是才到府上没几日的双姨娘,她皱着眉头,神色是不大赞成的模样:
“异议倒是谈不上,就是这私账自来都是过自己的金库,也没用到府上的中公,如此,岂不是我们每日花些什么,郡王妃都知道了?”
她的语气里能听出些防备。
李娥抿唇笑笑,神色有些轻讽,不等她开口,另一声嗤笑先出声:
“双姨娘当真是被郡王宠坏了,没听懂就敢顶撞当家主母,既然是交由账房先生核查钱目,那自然郡王妃院里的私账也要送过去,在账房先生那谁也不能轻易的拿看,都除去了打赏赏赐和自个儿采买的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私下有些什么往来理不清的钱财呢。”
潭姨娘扶着发鬓,眼神轻蔑的笑笑,嘴上更是不饶人。
双姨娘就站在顾清宜的斜前方,她将目光放在双姨娘的衣裙上,衣料倒是按照姨娘的规制,没越了规矩。但她手上那只镂雕合欢的羊脂玉镯当真是品相极好,即便是她也少见,上次瞧见这品相的还是渚白居案桌上摆着的玉如意笔搁。
“你!”双姨娘与潭姨娘自来不对付,在郡王和郡王妃面前她可以伏低做小,潭姨娘这几日不分场合的对她多次羞辱,即便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
她紧握着绢帕,上前方要敬回去,站在她身侧的裴汝却拉了拉她的手,让双姨娘瞬间冷静了下来。
站在斜后方的顾清宜将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第一次见裴汝时,她穿着不合身的衣裙,还以为裴汝也不受双姨娘的疼爱,倒是没想到,双姨娘还挺顺着裴汝的。
李娥斜睨了一眼安静下来的双姨娘,拍板道:“既如此,从下月起,各院就起好交给账房先生的账本,每月送过去一次。矩不正,不可以为方;规不正,不可以为圆。无论下人或是主子,都得守好规矩,旁的让人看了郡王府的笑话!”
话音一落,她眉眼扫了眼低头看着唯唯诺诺的双姨娘,那手上戴的,腰上挂的,都比她这郡王妃还要精贵,当真是不成体统!
这番审理立威之后,众人出松柏院时天色已大黑了下来。
顾清宜带着半秋往溪萸阁走去,湖光映着明月,夜色清幽的湖边最为怡人,连暑热也被湖风吹散了不少。
身侧的半秋轻声道:“方才奴婢见黄嬷嬷已经去前院领板子了,这顿板子下去,怕是她身子再硬朗,也要躺个十天半月才好了。”
“嗯。”顾清宜问半秋:“可知道我为何为黄嬷嬷求情?”
“知道。”半秋紧接着说:“奴婢知道,姑娘虽然面冷,但却容易心软,黄嬷嬷贪了钱财,但好歹也跟在身边伺候了三年,也算全了这主仆情分。”
顾清宜笑笑,不置可否:“当初父亲失踪,母亲病故,是黄嬷嬷主动拦下了陪同上京的事务,即便她是有所图,也算有一段情谊。
再且,龄安之后还要在她儿子的布匹店呆着呢,让她心存感激比心生怨怼要好。等会儿,就将她的身契还给她罢。”
半秋欣慰的笑笑:“姑娘当真是长大了,能考虑周全了。”
顾清宜笑意浅浅:“比起姨母,我要学得还多着呢。”
半秋显然也想起方才松柏院之事:“今日之事明明是姑娘被府上的下人欺瞒,这三年下人看郡王妃不亲近姑娘这个庶出的外甥女,渐渐的也跟着看人下菜碟儿,受了不少委屈。
今日怎么也该首要追究府上的管事,竟先拿姑娘开刀,若是郡王妃之后没有解释,今日那些被罚的管事岂不是记恨上姑娘了?姑娘本就是寄人篱下的表亲,谨小慎微,哪能招架得住这些捧高踩低的下人......”
“府上下人多是如此,有些年纪大的家生子,即便是姨母也不敢轻易开罪惩治,我这恰好给了个靶子契机了。”
“不敢惩戒?”半秋道:“奴婢不明白,郡王妃是府上主母,郡王不管事,自是说一不二,还有不敢的?”
顾清宜看得透彻:“再怎么说一不二,也是嫁入裴家的女子,这些家生子下人里有老祖宗先前的大丫鬟,有老王爷的近侍,谁又能一手遮天的随意处置。”
说到这,顾清宜一顿,好像还真有,裴霁回在府上的地位,才是正的说一不二,绝对的权势。
顾清宜垂眸,今日姨母确实是好算计。
原以为将事情扩大,只是借机惩治管事下人,没想到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者三者都兼具。
一来惩治了下人,二来为顾清宜惩处下人,能传出她爱护外甥女的贤名,三来,最重要的是能接手各院的私账,尤其掌控双姨娘院里的动向。
当初双姨娘入府,李娥十分冷静接纳二人得了好名声,怕是早就算好了双姨娘母女怎么也翻不出花浪,今儿她的目的就是接手双姨娘院里的账务。
这边顾清宜如何深思,松柏院自然不知道,裴霖章到了院中问安,还与李娥商议了行宫避暑之事。
他换了身天青的常服,称得人十分随和:“母亲瞧瞧,可有什么遗漏的?”
李娥揉了揉太阳穴,伸手接过随行护卫册子,扫了一眼,“今年多了几人,这护卫你也加一些,主子的安危是大事。”
裴霖章问:“今年可是顾家表妹也要过去?”
“嗯,你顾家表妹除服了自然要去,对了,那六姑娘,还有连三公子也去罢,虽说秋闱在即,但他整日蒙在院中也不好,倒不如跟着去避暑行宫转转。
裴霖章点点头,今年倒是多了三人。
李娥饮了口茶水润喉:“你这些护卫物件确认了,给你四妹妹送过去,让她看着些添置物件。”
裴霖章点点头,起身要告辞,却听母亲再次吩咐道:“对了,给清宜也送一份过去瞧瞧。”
他的眼底有几丝惊讶,看母亲疲惫的模样,没有再多问,规矩起身告辞了。
裴霖章走后,文姑上前为李娥按头,她这偏头疼也有几年了,本是要好了,前几日郡王发生了外室丑闻,又给气出来了。
李娥舒缓了些,微微合上眼。
“郡王妃这是,要教表姑娘管家吗?”
李娥睁眼:“今日瞧她算是可以调教的好料子。”
文姑奉承笑道:“能得郡王妃夸赞,也算是表姑娘的福气。”
李娥轻笑一声:“今日她若是惩治了那下人,即便占理,在外人眼中也是得理不饶人,不念旧情之人,反而她那样还能得个好名声,这心窍,倒是比汐儿还玲珑几分。”
“她对下人恩威并施,这威是郡王府施的,恩是她自己施的,竟能惩处了黄嬷嬷,可又让黄嬷嬷对她感恩戴德,倒真是什么也不算漏。”
“往日奴婢瞧表姑娘性子寡淡,不喜欢说话接触人,今儿倒也对她有些另眼相看,当然了,要是能得郡王妃调教,那才是更大的好事。”
李娥抿唇:“后日就让她跟汐儿一起来松柏院,让她们两人准备府上去行宫的事宜,也算是磨炼了。”
文姑笑着称是,心下却多想了几分,这表姑娘倒算是因祸得福喽。
第28章 管家
翌日, 文姑亲自来了溪萸阁。
顾清宜不明她的来意,还是当即就让人备了茶水,这次文姑罕见的没有推辞, 顺着招呼坐在了一侧的梨木靠背椅上, 她接过半冬递来的茶水,面色和缓带笑:“表姑娘, 奴婢过来是告诉姑娘一件喜事。”
她卖关子, 没有说出来, 顾清宜问道:“喜事?不知是府上有什么喜事?”
“不是府上的, 是姑娘的。这是郡王妃派奴婢送来的随行册子,今日表姑娘先看着, 等明儿辰时跟着四姑娘一起, 来松柏院听郡王妃安排。”文姑说话间, 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上前恭敬地递了个册子给顾清宜。
顾清宜接过, 里面第一页记得就是渚白居的用物:马车有三, 棱玉盖碗一对, 敞口梅花杯六只......
“......这是?”
文姑道:“这是府上各院管事丫鬟送来的名册, 明儿表姑娘和四姑娘主要就核查各院的记录和库房支出的物件可有纰漏, 或者少了些什么, 最后安排人装好箱笼, 物件数目较多, 姑娘今日好好休息, 明儿在郡王妃面前, 细心些,多留神, 没有坏处。”
最后算是她的提点,将来顾清宜和四姑娘去了将军府, 虽说是长媳掌家,但表姑娘跟着四姑娘能帮衬一二也不错。
顾清宜掩下眼底的惊讶:“我明白,多谢文姑前来知会,那我等下就去渚白居告个假,明儿一早就去松柏院听姨母差遣。”
文姑拍了拍脑袋,才想起来表姑娘这些时日每日辰时都要去渚白居抄书:“大公子那边若是不紧着要,就先告假几日,你好生说说缘由,大公子虽说脾气冷僻了些,想来也不会过多怪罪。”
顾清宜点点头,心里悄悄舒了一口气,每日去当免费抄书苦力,她能躲几日懒也不错。
文姑是大管事,也忙得很,坐了片刻就离开了。
半冬将小几上剩下的茶水收起来,忍不住道:“姑娘,郡王妃那边是何意?竟然将姑娘也唤过去,向来不都是四姑娘忙活这些的吗?”
顾清宜坐到妆奁前的束腰圆凳上,边解着簪钗边道:“姨母这是想要叫我管家,这才让我明日也跟着上手学习。”
半冬面上一喜:“当真如此?那真是好事啊,郡王妃愿意亲近姑娘,让姑娘跟着学,日后真要管家,也能得心应手了。”
见她喜上眉梢的模样,顾清宜有些忍俊不禁,但转念一想,心里却是喜忧参半。
姨母一身管家的本事确实好,她心底也分外感激姨母此举,只是她如今心思在父亲一案之上,少不得常常出府,管家之后,怕是时间也有不少限制。
正想着,屋外响起半春清脆的声音:“姑娘,东罩房的黄嬷嬷醒了,说是要见姑娘一面。”
顾清宜神色如常:“知道了,让她进来罢。”
黄嬷嬷一瘸一拐地被半春扶着进来时,看见顾清宜正坐在妆奁前梳发,因剧痛而发黄又发白的面上难掩愧色。
顾清宜目不斜视,看着铜镜映出的人影一言不发,眨眼间,黄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扯到伤口额角发了冷汗:“老奴......多谢姑娘求情,饶了老奴这条老命,”她袖口抹了一把泪:“是老奴一时鬼迷心窍,这才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姑娘菩萨心肠,老奴来日定会牢记在心,报答姑娘......”
顾清宜抿唇,神色冷然:“三年前,是嬷嬷跟着我来上京,这情谊我记挂在心,昨日为嬷嬷求情,是挂念我们的主仆之情。”话音一顿,半冬上前拿了个匣子,里面放着黄嬷嬷的身契。
“如今嬷嬷也年迈了,按理说该为嬷嬷养老的,但嬷嬷知道我的性子,错了便是错了,咱们的情谊是该尽了,如今我也只有放嬷嬷自由。”顾清宜侧身看向人,将手上拿着的簪子搁在了匣子里,与卖身契一起递给了底下要跪不稳的人。
黄嬷嬷鼻头一酸,伸手颤巍巍的接过:“姑娘能宽恕老奴,放老奴自由,已经是菩萨心肠了,哪还敢奢望送去庄子养老......”
将她的悔过看在眼里,顾清宜不再开口,心底如何打算谁人也知晓,她摆了摆手,让半春将黄嬷嬷搀扶下去。
已经辰时三刻,顾清宜索性就让人前去渚白居告个假,今日也不过去了,她踢了鞋,窝上小榻,拿着文姑送来的厚厚的册子翻看。
郡王府可谓是如日中天,各种排场也分外讲究,她记得去年去行宫将近去了两个月才回上京,时间一长,这需要的人力物力就多了,许多物件库房若是没有或是过了时兴,就得再次采买布置。
正看着,半夏将那花口盘盛的荔枝端了过来,搁在顾清宜身侧:“姑娘,方才从冰鉴取出来的,对了姑娘,方才奴婢去了趟渚白居,先是碰到了林水姑娘,她并未让奴婢进去,只说了大公子在接见外客,晚些时候她会跟大公子交代今日姑娘告假之事。”
顾清宜唔了一声,翻了个身,没有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昨夜龄安就佯装生病在布匹铺告了假,私下却骑快马回了安州,只怪当初她来得着急,若非龄安提醒,如今都不知爹爹书房里还有暗格,只要能寻到当初的派令,顺着查下去,定会有所发现。
今日难得清闲,闲下来不自觉的就用多了零嘴,拢共两盘荔枝,赏了丫鬟们一份,她自己一人就用了一整盘,到了晚间的时候嗓子竟开始不舒服起来,顾清宜赶忙让半夏泡了清热的茶水,谁料第二日嗓子还是哑了。
这日天色蒙蒙亮,顾清宜就用了早膳,收拾妥当去松柏院问安,郡王妃将库房的小厮丫鬟各自拨了些给顾清宜和裴汐,除了公库用到的,还有各院自己的小库。
郡王府的布局讲求美学,按照春江湖依次对称,溪萸阁所在的这一侧的院落都是空置的客院,除了顾清宜的溪萸阁,有主子住的就只有裴霁回的渚白居,裴霖章的松泉苑。
李娥念在顾清宜第一次接手这些清点核对的事宜,让她带着人去了人少的溪萸阁这一侧。
文酒办事沉稳,带着顾清宜来了离松柏院最近的松泉苑,她边走边道:“二公子的松泉苑伺候的人少,虽然二公子看着比大公子还好相处些,但在居所是最为喜静的,除却不进屋的粗使丫鬟小厮,这些年身边就只有元桨一位近侍,等会儿人手不够,咱们也要忙一些。”
说话间,已经看到了松泉苑的影子——
白墙黛瓦的洞门边摆了些形状特异的太湖石,足足有成人来高,太湖石边防风的一面,还种了些芭蕉,叶大葱绿,高大却修剪得齐整。
正是辰时,日光透着芭蕉湖石的光影打在墙上,鹅卵小道上,别有宁静深意。
裴霖章喜静?
顾清宜从未来过松泉苑,才踏入松泉苑她就明白文酒所说了,这院落,实在是太安静了,静得好像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缸里鱼儿摆尾的涟漪水声都分外明显。
迎面没遇上什么人,文酒好似习以为常,带着顾清宜绕过小庭中摆着的几人才合抱得起来的荷缸,才走到廊下,书房就走出了位身高中等,身形偏瘦的男子,侍卫打扮,顾清宜瞬间了然,这就是文酒所说的唯一能出入里屋的近侍元桨吧。
元桨目光放在文酒上,转而看向顾清宜,拱手见礼:“二公子正在阅书,属下带着表姑娘等人去库房便好。”
过分的安静让顾清宜也压低了声音:“有劳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