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主见罗纨之呆愣,心里不由喟叹,到底是个没见识的小娘子,天大的馅饼掉下来却唯唯诺诺不敢接受,可见是往日大娘子对她不看重,没有悉心教导,但眼下他也顾不得这么多。
他软下态度,又大发慈悲道:
“你小娘病了有多时,让罗管事请个坐堂医给她瞧瞧吧!”
这次罗纨之终于有了反应,两眼先是惊讶睁大而后很快转而孺慕感激,声音微哽道:“是,多谢阿父。”
完全是一副感动地不知所措,想要亲近他这个父亲却又嘴笨的样子。
这孩子只是胆小不懂事,并不是不听话,还是可以一教。
罗家主捋着胡须心情大悦,“好孩子,你听话,阿父会让你得偿所愿。”
罗纨之乖顺点头,罗唯珊却气不可遏。
父亲从没有对罗纨之这样好,都快要盖过她去了。
她正恨恨瞪着罗纨之生闷气,谁知罗纨之那女郎忽而抬眼瞥了她一眼,又飞快躲到罗家主身旁。
罗家主因她这奇怪举动侧目,罗纨之怯怯抬起微湿泪目,好像生怕他会责罚,轻轻唤了声:“阿父……”
罗家主顺着她的视线,把罗唯珊那还未收起的狠毒的目光收入眼底,心中了然。
自己平素不重视罗纨之,下面这些子女只怕没少欺负过她。
“五娘,你身为姐姐不知让着妹妹,是你母亲将你宠惯坏了!令你禁足一个月不得外出,养养性子,可有不服?”
罗唯珊如遭雷击,“阿父,女儿什么也没做,为何要罚?”
罗家主盯着她不说话。
罗唯珊再娇蛮又岂敢与家主相争,很快就败下阵去,两眼通红,抽着鼻子委屈道:“是。”
罗纨之的目光轻轻瞟了眼她,若无其事地敛目。
罗唯珊最爱热闹,每日都要呼朋唤友,驾牛车搭彩篷,禁足一个月还不把她憋坏。
罗唯珊百般不愿地领了罚,罗纨之带着管事派来送饭的奴仆,与映柳一起回小院。
罗纨之与生母月娘住在罗宅的西北角,靠近仆奴的后座房,这是罗府最偏最差的地段。
身为生育过子嗣的妾室,月娘本不该是这样的待遇,更何况她曾是荆州最负盛名的乐师,弹得一手好琵琶,与另一位名叫雪娘的歌女并称荆州双绝。
早些年她也争过宠、斗过艳,自被伤了手再拿不起琵琶后就彻底变成了一潭死水,日复一日沉寂在屋子里。
若不是罗纨之逐渐长大,容貌一年胜过一年,她们母女俩这辈子望到头的日子怕也不过如此。
“大娘子叫你去问话,耽搁了这么久?”月娘其实在意的是家主的安排,可她耳目闭塞,消息不通,便想听罗纨之说起。
“嗯。”罗纨之兴趣缺缺,不愿意提起谈话的内容,安静地将饭菜摆在各自的翘角漆案上,母女面对面跪坐在铺有软红彩花缎的藤席上,用起饭菜。
月娘多次抬眼打量,欲言又止,罗纨之很难装作看不到,只得搁下筷箸,认真看着她道:“阿娘,您在罗府蹉跎这些年,吃过的苦,挨过的委屈都能忘了吗?”
月娘脸色微变,露出戚然神色。
虽说她不再寄希望争宠翻身,可心底还是有不满与委屈。
罗纨之轻轻道:“既是如此,你又怎么忍心要女儿再去为人妾?”
“毕竟是谢氏……”月娘也知道做妾艰难,但光谢氏这两个字眼足以让那些不好都被璀璨夺目的光芒所掩饰。
谢氏门阀豪族,贵比皇亲,里面的儿郎皆是芝兰玉树,任哪一个拎出来都是令人艳羡的郎婿。
只是他们这些高门望族是不与庶族寒门通婚的,所以能进去抬做个贵妾已经是祖上冒青烟,很了不得的事。
面对这巨大诱惑,月娘都忍不住道:“那可是大娘子的亲女都高攀不上的门户,你父亲愿意送你去,也是你的造化……”
罗纨之深深吸了口气,可胸口的窒闷没有一丝一毫散去,她眼睫微湿,连连眨了好几下才没有让自己落下泪来,可就是这欲哭未哭的模样最令人心生怜爱。
月娘见她如此,顿时劝不下去。
罗纨之低声道:“我也是父亲的女儿,可罗府上下除了二兄,有谁把我还当做一个人看待,大娘子不许我去族学念书,连阿娘都只教我琵琶跳舞,要我学会察言观色,取悦旁人……”
罗纨之这样抗拒的反应让月娘始料未及,她默了声,半晌才道:“阿娘是盼你好。”
她的出身不高,连累罗纨之也不受重视,她没有办法,唯有倾囊相授,希望她多点才艺傍身,将来也可有所选择。
“阿纨知道。”
罗纨之用素帕轻轻擦了擦眼角,神色顷刻恢复如常,好像刚刚那瞬间的脆弱不过是人眼花。
“……可你父亲已下决心,若你不从,他必心生恼怒。”
月娘了解罗家主,那人年轻时看着还算儒雅温柔,但实则冷酷薄情,心里唯有自己的利益得失,罗纨之要是违逆他,只会惹来他的责罚。
“难不成你要搬出庾十一郎……”
罗纨之打断她,“父亲的决定岂是能轻易左右,我唯有釜底抽薪才可一试,谢家九郎不日要来戈阳,他最受谢老夫人宠爱,倘若由他开口拒了这件事,父亲也奈何不了。”
月娘见罗纨之胸有成竹,不忍泼她凉水,可也没忍住道:“你怎知谢九郎会愿意帮你,我听闻这谢九郎对其兄十分亲近,凡有言行对他无状的,都会被他狠狠斥责,可见兄弟俩关系极好。”
罗纨之也并非病急乱投医,而是有七八成把握才选了九郎下手,她讲起一则听闻:
“一年前,富商严舟宴请谢氏兄弟,为劝贵客多饮,言若有不能劝饮者,先斩其左手再斩其右手,最后杀之,三郎心肠如铁,岿然不动,九郎心慈好善,烂醉而出,谢家九郎对全然陌生的侍女都有如此善心,又怎会不救我于水火?”
“你说的水火指的是他顶顶要好的兄长。”月娘并不乐观,一言指出:“他只会觉得你这小娘子有眼无珠……”
“阿纨明白,心里有数。”罗纨之已经下定决心,眼神坚毅,不易动摇。
月娘看懂女儿的心思,“谢家郎君毕竟不是庾家小子懵懂年少,只看了你几眼便偷偷动了心,更何况倘若那谢九郎……”
月娘话未说完,又止住。
但罗纨之已经猜出她的心思。
不外乎她若是蓄意亲近这谢九郎,万一叫他看上怎么办?
月娘闭嘴不说是不想她有所戒备,好让她即便成不了三郎的妾,顺其自然做九郎的也好。
可她不知道,谢家九郎啊,可是当众许诺过有妻无妾的郎君。
门阀大族的人讲究言出必行,他若是纳妾打脸,可是会遭世人耻笑的。
细雨缠绵数日,终于放晴。
戈阳的城门,一队足有上百部曲簇拥的车队隆隆而来。
直擎的谢家旗帜随风招展,车壁上的谢家族徽闪闪发光。
戈阳的春光从未这般的璀璨耀眼。
诸人翘首以盼的谢家九郎,来了。
第2章 初遇
谢九郎进城翌日,各家拜访的帖子如雪花般飞到他下榻的居琴园,但无一没收到了婉拒的回礼。
据闻这位尊贵的谢家郎君舟车劳顿,需要休整一段时日。
罗家人见不到谢九郎,但罗纨之还不能完全把心放下。
她想在送妾一事被拉到明面前,先跟谢九郎见上几面,好歹摸清他的脾性,才好行事。
不过她没有钱也没有名声请动那些能上天入地的游侠,只能用小钱打动缺衣少粮的乞儿。
乞儿比独来独往的游侠好在他们消息互通。
没过两日,罗纨之得知那位据称受不了长途跋涉之苦的郎君并未在居琴园里歇着。
他不在居琴园,那会去哪?
罗纨之靠在窗边,撑腮眺目。
视野的尽头,罗家的白墙黑瓦之外,除了湛蓝的碧空还有隐隐绰绰的青山绿影。
戈阳迟山素有豫州第一山的美名,上有一座停云观,常有名人雅士清谈论道,也是品茶赏景的绝佳去处。
罗纨之并不确定谢九郎是不是躲山上偷闲,但左右无事,她索性找了个为老夫人祈福的名头,请父亲允她去停云观。
罗家主为弥补多年来的薄情,近来喜欢在她面前表现宽宏与慈爱,随意叮嘱了几声注意安全就应了。
向来行事不落把柄的罗纨之还特意沐浴斋素后才乘坐罗府最简陋的老牛车,去往迟山。
老黄牛懒散慢行,和铃轻荡,声音被熙攘的市井声掩去。
在沿街吆喝叫卖声当中还夹杂着几声“谢家郎”“谢氏”,这些长戟高门的传闻就像是志怪小说里那些光怪陆离的奇闻总让人津津乐道。
连映柳都听到不少,时不时倒豆子般向罗纨之倾诉。
譬如谢三郎有洁疾、谢三郎的侍婢都通琴棋书画、谢三郎饮酒只饮千金酿、谢三郎喜欢养猫……
还有就是那美人劝酒的事,让谢氏三郎和冷酷无情挂上钩。
牛车里,映柳眨着眼,真心实意地劝道:“娘子,谢三郎虽好,但不如九郎温柔,不妨换之。”
罗纨之忍俊不禁。
“他与谢九郎身份不同,有可为也有不可为,身为谢家宗子,岂能由人牵着鼻子走,我想他身处那个位置,最不喜被人胁迫。”
映柳好奇:“这么说小娘子觉得他没错?”
“我可没说他无错……”罗纨之被问住了,良久后才低声道:“或许,错的不是他高高在上,错的只是我们身份低微。”
停云观在迟山半腰上,黄牛拉着车吭吭哧哧爬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正值春光大好的时节,停云观前门庭若市,各家的牛车占满了空地,青烟如云腾腾升起,渺渺如仙境。
映柳少有机会来此玄妙之地,不由睁大了眼睛,感叹道:“比庙会还热闹!”
罗纨之戴着幕篱从牛车钻出时已经大感不妙。
外边乌帽红裙、衣香鬓影,多的是年轻女郎身影,可见来迟山撞运气的“聪明人”不止她一个。
在如此热闹之地去寻那躲闲的懒散人,这不好比开山采珠,磨砖成镜?
趁着入观参拜,罗纨之把停云观每个角落都逛了遍,彻底死了心。
谢九郎绝不可能藏在停云观,她算是白折腾了一趟。
映柳不忍见她泄气失望,哄道:“反正天色还早,九娘还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吗?”
难得出来一趟,映柳也想多玩耍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