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攻破柴潭楼后,一路杀到柴潭畔,抱薪填土,如履平地般冲过柴潭,顺利来到蔡州城墙之下,冲击南门!
撞车、木幔、云梯轮番而上,宋军正有条不紊的攻城。忽然间,有滚烫热油从城上浇烫而下,伴随着断肢残骸,血肉焦糊,腥臭无比,随即无数枝火箭射下,冲锋在前身淋热油的宋兵瞬间被淹没在火海中。
城头有燕人将领站在高处狰狞大笑:
“狗南蛮,且受一受这‘人油炮’!”
裴昀左避右闪,未被热油袭击,可余光便见不远处的卓舷竟是全身着火从云梯上跌落而下。她登时运起轻功,足下猛蹬,飞身冲了上去,飞快解下肩披大氅向卓舷身上起火之处扑打,待勉强熄灭火势,她以大氅裹住已被烧得血肉模糊的卓舷,扛起他向后方飞奔而去。
南城之下,火势四起,哀嚎不绝,凌青松见一时难以更进一步,只得下令撤兵。
柴潭已平,此役虽胜,然回营之后,点检伤亡,又是惨烈一战。
帅帐之内,一裨将禀报道:
“今日我军阵亡一百一十人,重伤两百三十四人,多半是攻打南门时燕军火油所致。”
胡西河忍不住问道:“燕人道此乃‘人油炮’,这热油究竟从何而来?”
裨将一顿,不忍开口道:“那燕军守将见攻势难挡,城防守备不足,便...便捉了城中老弱病残投入油锅中,熬成尸油,从城头浇灌而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继而人人义愤填膺,咒骂不绝:
“这些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狗燕贼!”
“竟丧心病狂至此!”
裴昀咬牙切齿道:“天理昭昭,北燕必亡!”
连凌青松也不禁微微色变,怒火腾升,他霍然起身,挥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沉声开口:
“燕军此举,不仅重伤我军,亦是不仁不义,惨无人道。成王败寇,青史有痕,然若是草菅人命,暴虐无道,便是如商纣夏桀,遗臭万年。北燕颜氏终究曾问鼎中原,雄踞一方,怎能做出如此残暴之举?我等大宋汉人,尊圣人之礼重孔孟之道,官家更是以仁孝治国,绝不可容忍此等行径,不仅为两军胜败,亦是为蔡州城中百姓,为天下苍生!”
这番话掷地有声,众人无不抚掌称好。
“元帅所言甚至!”万峰拍案而起,“那蔡州城中不仅有燕人,还有不少汉人百姓,我等不可坐视不理!”
胡西河迟疑道:“元帅之意,是想派人前去劝阻颜泰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不错,那颜泰临到底是一国之君,若连这些浅显道理也听不进去,那便是连猪狗也不如。”凌青松问道,“在座谁愿前往城中规劝?”
裴昀率先起身,可她还未等开口,便被凌青松抬手制止:“四郎声名太盛,燕军必不能允你入城,说不定还会趁机要你性命,要择一不露圭角之人前往。”
后有副将提议:“军中之人,燕军想必都心怀戒心,不如寻一和尚道士,这等人最擅游说传道。”
万峰瞪眼道:“这节骨眼哪里寻个秃驴老道去?”
此言非虚,方圆数百里早已十室九空,更不要提庙宇道观。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角落里忽有一人幽幽开口:
“真道士没有,假道士可行?”
裴昀诧异道:“大师伯?”
凌青松定定望着罗浮春片刻,倏尔笑了起来:
“一试无妨,且派人寻一套法衣行头来——”
.春秋谷秦碧箫宋御笙膝下五名弟子,虽性子各有各的古怪,但论才貌却个顶个是人中龙凤,裴昀听闻纵使中年发福如三师伯曲墨,少年时亦是眉清目秀,玉树临风。
此时罗浮春一身道袍,面覆假须,手持拂尘,当真一副得道高人,仙风道骨的模样。
凌青松微微颔首,甚为满意:“我这便叫人拟一份劝书来......”
“元帅不必叨扰,”罗浮春拂尘一挥,“既是道士相劝,总归要引道经,据仙典才是,在下不才,略通文墨,应当可以胜任。”
“好,那便劳烦罗大侠去这一遭了。”
罗浮春装模作样拈须而笑:“现下应是罗道长了。”
裴昀忍不住叮嘱道:“大师伯万事小心,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那燕人无法无天,仔细他们加害于你。”
“小昀且安心,以你大师伯的武功,自保有余。”罗浮春嘴角含笑,目光却闪过一丝寒意,“况且,若我能寻到机会行刺那颜泰临,一切便不都可迎刃而解了嘛。”
“大师伯不可!”裴昀急道,“那颜泰临身边高手如云,你绝不可能得手,而若一击不成,你便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凌青松也道:“四郎所言不错,此事太过冒险。况且我等此举初衷光明磊落,无愧于心,若趁机使诈行刺,反而落了下乘。燕人若是不允,你可以停战三日为交换,只道是我凌青松之诺!”
罗浮春绰号“醉剑侠”,虽成日醉生梦死不着调,平生却是最敬重“侠义”二字,年轻时行走江湖,亦是以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为己任。此时他听罢凌青松所言,由衷钦佩万分,当即拱手道:
“凌元帅深明大义,是在下短视了,一切就依元帅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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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罗浮春未携一兵一卒,孤身前往蔡州城后,帅帐中众将暂且散去,凌青松亦摒退左右,问向裴昀:
“四郎听闻今日蒙军战况了吗?”
裴昀明白他的意思,缓缓点头,欲言又止。
今日,几乎在宋军决堤柴潭的同时,蒙军竟也掘开了练江河堤,引河水外流,大破西门外城拦马墙,可惜亦是同样被燕军“人油炮”逼退了回来。
一南一北,竟是如此不谋而合,心有灵犀。
“少年时我与大郎无论沙盘演兵,还是走马飞象,都是难分高下,到最后还没比出个胜负,他就先走一步了。”凌青松目色幽深。
裴昀不禁问道:“凌大哥也觉得那人是我大哥了吗?”
凌青松不置可否,脸上有怀念,有不甘,有欣慰,亦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兴奋,他一字一顿道:
“无论他是与不是,我都要与他争上一争,一局定输赢,我倒要瞧瞧最终是谁拔得头筹,率先将旗帜插上那蔡州城头!”
话音落下,帐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天色已晚,暮色四合,营地四处陆续点起明亮的篝火,巡逻士兵的影子照影在帐上,兵器与盔甲间碰撞的清脆声响极有规律,而其间隐隐约约也夹杂着远处传来的伤兵帐中的哀嚎。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百味杂陈。
“卓舷兄弟伤势如何了?”凌青松低声问道。
裴昀摇了摇头,只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
“还未脱险,仍在救治。”
卓舷伤得极重,当时热油兜头浇在他身上,他的大半张脸,双臂,以及整个后背,都被烫伤烧伤,严重之处深可见骨。好在裴昀救援及时,护住了他前胸内脏,勉强能保住一命,可行军条件有限,大夫道他能否熬过今晚还不好说。
凌青松沉声道:“且派最好的大夫,用最上等的药材,定要保住卓舷兄弟性命!”
“是。”
裴昀心中悲愤交织,自责不已,当年二哥裴昱为了救他已身死鹞子岭,如今卓舷又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她真不知回去该如何面对二嫂。
此时此刻,自是夜不能寐,裴昀与凌青松枯等两个时辰,好歹是等到了第一个好消息——罗浮春毫发无损自蔡州城而回,问及结果,他干脆答道:
“幸不辱使命!”
裴、凌二人不由齐齐松了口气,凌青松问道:
“你可见到了颜泰临?”
“自是见到了,我与他正言直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自古君王哪个不怕声名狼藉,遗臭千秋,燕人虽蛮化不开,好在尚有三分血性,颜泰临已许下承诺,城中再不会生出‘人油炮’之惨案了。”
裴昀将信将疑:“颜泰临当真应承了?”
罗浮春笑道:“小昀纵是不信颜泰临品行,亦该信你大师伯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莫忘了从小到大是谁给你讲种种江湖往事,惹得你心向往之,小小年纪便硬要闯荡江湖的。”
“好了,大师伯我信你这假道士比真道士还厉害就是了。”裴昀无奈摇了摇头,随即又警惕了起来,“你不曾一时冲动,对颜泰临动手吧?”
“我倒当真是想,可惜如你所说,那颜泰临身畔确实高手如云。”罗浮春正色道,“其他护卫也就罢了,有两个模样古怪的僧人在其左右寸步不离,一个矮胖含笑,一个高瘦冷面,二人武功深不可测,在其威压之下,我全然不敢轻举妄动。”
“是雪岭二佛!”裴昀沉声道。
凌青松虽是习武之人,到底并非武林高手,不禁问道:“这两人武功当真如此了得,连罗大侠与四郎也不是对手?”
裴昀摇了摇头:“我曾与二佛数次交锋,若非情形特殊,他们手下留情,我绝无活命的可能。”
罗浮春亦是直言:“此二人武功远胜于我,尤其二人合力御敌,除去一僧一道一儒仙,江湖中罕有敌手。”
凌青松闻言面色也不禁凝重了起来:“此事棘手。”
罗浮春接着道:“不过江湖传言,此二人极为贪财,否则也不会屡次受命于皇室,如今北燕日薄西山,若我等诱之以利,兴许能有转机,亦或者——”
裴昀迫不及待问道:“亦或者什么?”
“小昀清楚,你大师伯我最厉害的杀招,乃是醉剑十八式,此剑法要旨便在一个‘醉’字,非醉到深处,醉到极致,剑法威力不能发挥最大。”罗浮春一本正经道,“所以,不若给我十坛八坛美酒,让我一醉方休,再去与那雪岭二佛决一死战,说不定尚有三分胜算。对了,一定要是二十载以上陈年佳酿,否则功力不足......”
“够了!”裴昀哭笑不得道,“大师伯你能不能不要再三句话不离黄汤水了?”
“要不十年!十年的也行!”罗浮春一把将面上所粘的假须薅了下来,死皮赖脸地向凌青松哀求道,“凌元帅我都十几天滴酒不沾了,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当年裴安治军铁面无私,纵是亲生骨肉仍是是毫不手软的惩治,凌青松师从裴安,青出于蓝,要是旁人这般公然违反军令,早便军法伺候了。此时他也是看在裴昀的面子上,忍了又忍,才没说出重话,只十分克制道:
“来人,且拖......且送罗大侠回帐休息——”
“五年?三年?三年不能再低了!行行好您就看着赏我几两便宜烧刀子吧——”
“拖下去!!!”
第123章 第十七章
自罗浮春假作道人深入燕营规劝后,燕军果然再未使“人油炮”那等惨无人道之行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裴昀虽对那颜泰临恨之入骨,可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承认他尚算言而有信。
停战三日,于宋军燕军皆是难得的休整之机,南门燕军更是趁此间隙在城外抢修了不少堡楼、硬栅,且连夜挖了壕沟灌满火油,以作御敌之用。待宋军再次攻城之时,果然困难重重,战事一时又进入了胶着。
这日撤军之后,裴昀从前线退下,不顾整理自己一身血污泥泞,便冲到了伤兵营帐,探望卓舷。
“四郎!”
卓航正在助军医一同给塌上的卓舷换药,见她来此,不禁招呼,军医汤不换却是急忙道,“别别,别过来!仔细你身上的污血脏了病患!”
裴昀只得连连退后数步,遥遥相望。
卓舷铮铮铁骨,硬是靠着一口气撑过了最凶险的头几夜,如今性命暂且是保住了。但他烧伤烫伤极广,绝非十天半日能够养好,而面目半毁,手足落残,已是注定了。
汤不换在卓舷身上狰狞患处涂抹上伤药,又重新缠缚上白布,本来还清醒的卓舷生生疼昏了过去,裴昀眼见此景,心中说不出的辛酸悲恸。
“是我不好,未照看好卓大哥,待此战了结,若我还有命在,定要去洞庭湖找卓叔父当面负荆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