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幽幽开口,“他并非不忠不孝,只是他心中从无燕汉之别,无家国天下,与其父间亦无情无义,他不欠北燕,也不欠颜泰临。但北燕亡了,颜泰临死了,一切都不同了。只要他尚在人世,今夜就一定会来。”
“那他是来复仇的?”卓航急道,“那人武功高强,四郎你白日鏖战已精疲力竭,现今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我这就去禀明元帅,调兵遣将,围捕此人!”
“不必,我一人足矣,他找的是我,不是旁人。”裴昀摇头道,“你就留在此地,不可出手相帮。”
“四郎你万不能意气用事!”
裴昀不理他的劝阻,兀自吩咐道:“航二哥,今夜过后,劳烦你替我将千军破交给霖儿,带菁妹回碧波寨,对二嫂言明她与卓大哥间的情谊我早知晓,此事我已首肯,且自行嫁娶,不必心存顾忌......”
如此种种,俨然交代后事,卓航听得心惊肉跳,失声道:“四郎,你竟全然没有得胜的把握?”
裴昀闻言一顿,轻笑了笑,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今夜只会有一个结局,你死我亡,鱼死网破。
从她以长枪洞穿颜泰临之时,从她姑苏沧浪亭与他诀别之际,从她自世子府头也不回逃脱之日,从他们自青海湖底逃出生天望见满天繁星的那一刹那,亦或是再久远的当初,从她与他在子午古道南北客店相遇的那一瞬间起,今夜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亦或者该说,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如今,大仇得报,夙愿已了,她终于可以坦坦荡荡的面对这一切了。
她与他的这份孽缘,今夜必须有个了断。
星移漏转,更鼓交叠,四周始终寂静无人,寒风乍起,如神鬼低语,灵堂白烛在风中摇曳不停,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卓航有些坐立不安,而裴昀却始终不动不语,极富耐心地等待着。
未央时分,夜幕中飘落起轻雪,如盐似絮,如银似屑,天地间转眼便盖上一层洁白。
漫天飞雪中,忽有一股似梅非梅的暗香传来,恍惚间,一个如玉山孤松般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庭中,踏一地乱琼碎玉,一步步向裴昀走了过来。
此人一身白衣,肩落薄雪,脸色青白似纸,眉目俊朗如玉。
他站定在裴昀面前三步之外,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眸望了过来,裴昀面无表情回视,四目相接,天地无声,一时间谁也没开腔。
他穿丧,她戴孝,巧也不巧,如同他们每一次相见,是劫非缘。
半晌,终是他先开口,经年不见,久别重遇,他第一句话竟然含着笑意,可那笑却冰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
“如今,我们可是两不相欠了?”
裴昀不语,只绷紧了面皮,下意识握上了膝上的斩鲲。
数年前,沧浪亭诀别之际,她对他道,除非有一天,他国破家亡,满门死绝,痛她所痛,悲她所悲,方有资格站在她面前,说两不相欠。
一语成谶,如今这话已然统统应验。
他眼角泛红,死死盯在她脸上,恨极痛极,失望至极,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裴昀,你果然如此恨我!”
不仅是恨得要他死,还恨得要毁了他的栖身之所,斩断他与这世间最后一丝亲缘羁绊。正如裴昀所言,他与国无忠,与父无孝,更被二者所弃,然而只要北燕在,只要颜泰临在,血浓如水,他终究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这茫茫尘世仍有他一丝眷恋,仍有他活下去的一线希冀。
而今镜花水月成空,南柯一梦惊醒,一切被她打碎了。被他唯一思念,唯一爱恋,唯一夙夜不忘却至死也不可得之人,亲手打碎了。
从此天大地大,他自形影单只,如芒草弃水,飘泊零落,终应了那孤星入命的命数。
恨吗?不恨吗?
裴昀不由轻笑了一声,“重要吗?”
千军破刺向颜泰临的那一瞬,她当真没犹豫吗?当真心头没浮现颜玉央的身影吗?当真没顾忌过,这一□□下去,从此她与他你死我活,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吗?
可这一枪终究还是要刺下去的,这便是她不撞南墙不回头之外,一生中最束手无措,最无可奈何之事。
她乃不孝师侄,大师伯刚去,她便要违背他的遗言了,这一劫,她过不去了。“不必多言。”裴昀缓缓起身,握住剑柄,斩鲲徐徐出鞘,一字一顿道:
“你父害我全家,侵我河山百姓在先,我杀令尊令弟,灭你家国社稷在后。你我生死蛊性命相连,你死我独活不成,但我今日亦绝不会放你活着离开。现下颜泰临的尸首就在我身后,有本事你便亲自来取罢!”
“好,好!”颜玉央咬牙切齿厉声道,“你既苦苦相逼,我自如你所愿!”
最后一字话音落下,二人毫不犹豫同时跃起,一人出剑,一人出掌,拼尽全力向对方攻去。
颜玉央的冰魄寒掌变化莫测,出其不意,实在难缠。而正如卓航所言,裴昀白日里激斗一整天,大喜大悲之后,早已筋疲力竭,眼下不过是强弩之弓。且她心肠不够狠,所练剑法不够毒,从一开始气势上便已输了三分,全仰仗斩鲲之利,勉力支撑。
掌起掌落,剑来剑往,二人在大雪之中打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转眼已拆了近百招,她身上不知挨过了多少拳脚,他四肢也已沾上了血色。痛楚激发了心底的凶性,二人不约而同放弃了防守,只一味猛攻,谁都没有留情,誓要今日与对方同归于尽!
裴昀一招“二月春风”,剑绞如剪,逼得颜玉央侧身以避,旋即手腕一转,一招“高山流水”,剑锋自上而下刺去。颜玉央眉目一寒,冷喝道:
“你自寻死路!”
他毫不犹豫右手双指夹住剑锋,左手成掌狠狠击向裴昀胸口——
这一掌直击心室,裴昀登时觉得五脏六腑欲碎,一口淤血冲口而出喷了出来。
但是不对!
当年在燕京世子府,颜玉央一掌仅仅打在她的腰腹,就几乎让她当场毙命,如今这一掌正中胸口,她却还没死!
裴昀瞬息万念,飞快明白了过来,这几年间他必是服食仙草,解了寒毒,功力散去大半。颜玉央这一掌虽然得逞,却也彻底泄了自身底细,他的武功已是大不如从前!
机会,便在这一刹那!
裴昀滚烫的鲜血喷在颜玉央面颊,他愣怔一瞬,身形僵硬,而下一瞬,便见银光闪过,剑锋直刺而来,噗嗤一声,狠狠穿透他腰腹而过。
刹那间,天地寂静。
殷红的血液,顺着银亮的剑身流淌而下,滴答在惨白的雪地上,绽放出一朵朵碎花,像极了那年九华山庄大雪纷飞中窗畔的红梅。
伤在他身,亦痛在她心,生死蛊牵绊之下,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感受,二人的心跳与呼吸皆融为一体,天堂与地狱亦在这一瞬间。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铺天盖地的憎恨怨毒之下,竟也隐藏着几不可查的深情与释然。
天地苍茫,月影孤庭,纷纷大雪落满鬓发,竟也似相顾白头。
这是他们,今生今世,最奢侈的圆满。
裴昀狠心抽回了斩鲲,咬牙再要刺上第二剑之时,忽有一股极致强劲,深不可测的内力涤荡开来,将相对而立的两人双双震飞了出去。
“果然少年者气盛,但遇难关,动辄生死相搏,同归于尽,真是半点也不惜命。”
一白发老道从远处施施然走来,此人长须美鬓,面容清臞,修长身姿裹在宽大的藏青道袍,步步生莲,踏雪无痕,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二人,眸中淡淡悲悯,嘴角隐隐嘲讽,便如神祇睥睨蝼蚁一般。
“李无方!”
裴昀脱口而出道。
她与此人已交手两次,一是当年北伐战场,他自她手将赵韧生擒,二是世子府中,她被此人一箭洞穿肩胛,两次重伤都险些要了她性命,而今却是第一次真切看清此人面目!
李无方目光瞥向她,神色微顿,有丝意外,又有丝了然:
“原来又是你。”
他嗤笑了一声,戏谑的看向颜玉央:
“这般凛然决绝,一身傲骨的女子实属罕见,难怪你栽了一次又一次。”
颜玉央挣扎着坐起身子,捂住腰腹上鲜血直流的伤口,冷然不语。
“李无方,你究竟是何来历?你从何处得知天书之秘,又从何处得到的玄英功?”
裴昀忍不住问出这一直以来盘踞在她心中的谜团。
“与你何干?”
李无方不屑答她,兀自微微抬掌,竟隔空将颜玉央吸了过去。
如此内力,世间罕见,比当年裴昀与之交手时还要高深不知几许,她骇然道:
“九重云霄功你已练成?”
李无方似笑非笑瞟了她一眼,右手携着颜玉央,左手五指微曲在空中凌空一抓,而后出掌轻轻一送。
顷刻间,裴昀只觉有千钧之重迎面袭来,一只无形的大手如泰山压顶一般另她四肢百骸都动弹不得,极致的冰寒刺骨夺去了她全部呼吸,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冻死亦或被压死,终究是坐以待毙,束手无措,连一丝一毫反抗的力气都生不出。
而便在冰寒扑面的一刹那,雪化成雨,冰融成水,仿佛从寒冬腊月一脚踏进了阳春三月,烟雨朦胧,润物无声,鸟语花香沁人心脾。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烈日炎炎,蒸腾万物,雨水化为云气,所有压力凭空消失,雨过天晴,碧空如洗,一切了无痕。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好似万物轮回。
裴昀四肢僵硬,冷汗湿透后脊,心有余悸的大口粗喘着,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恐怕这天底下已再无人是他对手了。
虽随意抬手便能取其性命,但李无方似乎对裴昀的生死并不感兴趣,他轻飘飘携起重伤的颜玉央便要转身离开。
裴昀拄着斩鲲撑起身子,上前拦阻:
“站住!别走!回答我!你和春秋谷到底有何渊源?!”
刚才他那一掌,虽已面目全非,却正是春秋谷绝技岁寒三掌。
李无方一边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一边轻描淡写道:
“回去问你祖师爷去!”
裴昀又踉跄着追了几步:
“等一等!”
李无方心中终于升起不耐,他脚步一顿,回眸斜睨向她:
“我见你一身春秋谷功夫,料你与故人关系匪浅,一再饶你性命,事不过三,你再纠缠下去,休怪我不念旧情!”
这一眼冰寒刻骨,若有实质,裴昀当即被他无形的杀气所迫,定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出一步。然而顶着这般千钧威仪,她仍是倔强的抬起头,看向他手中颜玉央。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扔了过去,咬牙道:
“日后山高水远,你我死生不复再相见!”
颜玉央下意识伸手凌空一接,只见她抛来之物是一条熟悉的十八子手串,正是颜泰临贴身之物。
国破邦毁,亡国之君正是最好的战利品,所有龙袍、冠冕、玉带、牌印,甚至尸身,都被宋蒙两军一分为二,唯有这手串与大燕圣主身份无关。
颜玉央心中一颤,猛然抬眸看向裴昀。
可她却目光别转,错开了他的视线。
他张了张口,尚未发出声响,身子骤然一轻,便已被李无方携起,飞身远去了。
这幽兰轩,这青衣人,都在他眼中极速倒退,只化作漆黑夜色中模糊的亮光,光亮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颗星子消失在眼前。
风雪停了,徒留大地一片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