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最终击退蒙军,炮手营当值三百人大半数伤亡,西北门守城乡兵仅剩四十五人,神剑门自门主骆一鸣以下弟子共一百二十六人,除去一个前去报信求援的焦云天,其余全部战死,无一生还,将血肉之躯永远留在了这片祖辈世代而居的山峰。
自此,蜀中神剑门绝迹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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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裴昀带着窦娃等人翻遍了西北门内外城的每一寸土地,终是在一不起眼的杂草掩映之处,发现了一个幽深地洞。钻洞探去,里面竟是长长的一段地道,穿过厚重城墙,一路延伸到城外山坡下。那里是巡逻视线死角,守城士兵站在城头根本瞧不到。
二十多日阴雨天,蒙军竟是一直在酝酿偷袭大计!
那冉氏兄弟所建钓鱼城何等坚固,何等巧夺天工,竟有人能精准的寻到西北门这一突破口,以大雨做掩盖,神不知鬼不觉指挥工匠在城下挖了这样长而稳固的一段地道,妄图兵不刃血攻下城池。
这个人还能是谁?
裴昀心中五味杂陈。
三师伯啊三师伯,你偏偏挑这夜约我出城摊牌,究竟是想救我一命,还是想调虎离山好叫偷袭万无一失?
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亦或是她早已心知肚明那答案,却永远也不愿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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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裴昀去看望卓航。
“航二哥,这些时日你还好吗?”
卓航脸色憔悴,苦笑不已:
“大家在外面拚死战斗,保家卫国,我却只能在这里听着军中每日伤亡胜败的战报,什么也做不了,四郎觉得我还好吗?若四郎想罚,不如直接赐我一死,免得这般日日煎熬,束手无策。”
“航二哥你又何苦如此?”
裴昀无奈一叹,颓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二人一时无言。
沉默片刻,裴昀轻声开口问道:
“可以告诉我,你与乌兰是如何开始的么?我一直以为那个争强好胜的公主,因你救她而恨透了你。”
“起初,我也这样认为。”卓航缓缓道,“我以为她是胡搅蛮缠,刁蛮任性之人,故而恩将仇报,让我去服侍她,是要趁机捉弄折辱。可是,我错了。”
“她告诉我,原来在她出生之时,蒙兀巫师为她占卜,道她日后会遇见一个救了她三次的男子,此人将成为她未来的夫君。她懂事以后,得知了这个预言,她是草原儿女,是天上的雄鹰,不是娇弱的花蕾,不能接受自己无能到需要旁人一次次拯救,故而发下誓言,哪个男子敢救她三次,她不愿嫁他,便必杀之后快。从此她变得争强好胜,倔强不服输,便是不肯逆来顺受的应了这预言,却不想兜兜转转,还是遇见了我。”
这话初时听罢,卓航也觉得无稽之谈,但清楚前因后果,反而理解了那乌兰之前种种出人意料之举,不再怪她。此后他诚心留在她身边照顾,她亦并没如何刁难,说破此事后,反而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涩,便在那战火连天的日子里,二人朝夕相处,放下成见,竟是生出了不一样的悸动。
卓航从小到大,亦见过许多英姿飒爽的女子,然而即便爽朗如卓菁,磊落如裴昀,都多少带着三分汉人的矜持,口是心非,言不由衷,驽钝如他,总是猜不透女子心事。偏偏那乌兰是蒙兀女子,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的扭捏,心直口快,有一说一。她的爱恨便如草原的黑夜一般分明,恨一个人时惊天动地,爱一个人时亦是奋不顾身。
分别之时,她将亲手绣的烟荷包赠与他,叫他去草原提亲,说她会央求父汗,只要他二十只羊做聘礼即可,因她钟意,所以绝不为难他,自己瞧中的是他的善良勇敢,想必父汗也会一般欣赏他。
面对她的炽热深情,他如何不为之动容?纵使心知两人前途渺茫,仍是一时鬼迷心窍,将烟荷包收下。
却不料,蔡州一别,宋蒙决裂,昔日盟友成了敌手,一切物是人非。
“是我不该,我不该沉溺儿女私情,荒废家国大业,亦不该优柔寡断,辜负乌兰一片深情,最终落得今日这般进退维谷,左右两难。”卓航止不住自嘲道,“四郎,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裴昀听罢,心中亦是久久难以平静,她摇了摇头,低声道:
“造化弄人,世事无常,有情不能勉强,无情......也同样不能勉强......”
说到这里,她心头不禁一酸,险些无法自持。
“事已至此,我已不求四郎你能原谅我,但求四郎解我禁闭,让我上战杀敌,为守城尽一份绵薄之力,哪怕战死城下,我亦无怨无悔!”卓航决绝道。
裴昀不置可否,卓航急道:
“四郎,莫非你仍是怕我因私废公,通敌叛国?”
“航二哥,我知你恪守底线,纵与乌兰生情,也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大宋之事。但叫你与心爱之人决裂,与她背道而驰,你死我亡,决一胜负,实在太残忍了。”裴昀怅然一叹,用几不可查的声音道,“这种滋味,我知道。”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在经历着。
“这亦是我该受的惩罚。”卓航苦笑,“无论如何,眼下都要将城守下去,四郎,求你让我再同你并肩作战!”
裴昀定定凝望他许久,终是松口道: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会向白大人禀明的,若他同意,我亦不会阻拦。”
第148章 第四十二章
自那日,蒙从军地道偷袭西北门神剑峰,险些冲破内城墙,虽得守军拚死而战,最终退敌,但叫库腾信心大增,明白这钓鱼城虽看似牢不可破,却也终究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久围之下,定能将其攻克。
经此一役,围城战局大变,于城内宋军,竟隐隐有情形急转而下之势。
白行山身受重伤,不得已退下阵来,将军中指挥权暂交于副将陈固。陈固固然智勇双全,能担此重任,奈何白行山威望太高,于钓鱼城仿如定海神针一般存在,此时重伤休养,不免叫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军中将士惴惴不安。
围城之苦,本就不只在于攻守本身。多少固若金汤的军事重镇,通都大邑,都禁不住久围之战,缺粮少食,缺兵少员,援军久候不至,以孤城一座抵挡无穷敌军,最终注定城毁人亡。
钓鱼城因其地利得天独厚,城中鱼米充裕,暂无粮草之危。然蒙兀连续不断的攻城,却是让军中伤亡不断攀升,城中本就不多的兵力愈发变得捉襟见肘了起来。更不消说火器抛石机多有折损,硝石火药也不再充足了。
西北门一夜激战,炮手营伤亡大半,且多是以霹雳弹火蒺藜抱着蒙军同归于尽而死,何其悲壮惨烈。一夜之间,石家村十室九丧,老幼妇孺皆戴孝。
而骆一鸣战死之后,石中秀更是深受打击,听闻噩耗之际便当即昏死过去,而醒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将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连干女儿石翠也不见。
至于援军,自钓鱼城被围,裴昀与白行山便轮番请奏朝廷增援,却皆是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无回。及至五月中旬,久盼不至的援军终是现身,自嘉陵江下游走水路逆流而上,这支军队是由京湖战区前线调遣而来,乃是凌越元帅麾下精锐水军。
事前几日,白行山便接到了重庆府发来的密信,得知驰援一事,但与此同时蒙军也接到了这一消息,库腾即刻调兵遣将,在黑石峡布下埋伏,陆路水路两相夹击,对大宋援军拦路截杀。因蒙军占尽高地与顺流之优势,双方激战半日,援军不敌,只得原路返回。之后援军又两次试图冲破蒙军江面封锁,皆无果,最终援军只能放弃北上,留守重庆府。至此,钓鱼城无援可期,只能继续苦守孤城。
蒙军出击,三战三捷,士气大涨。解决了援军之事,库腾再无后顾之忧,好整以暇接着围城。
他再次遣使前来劝降,而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投降蒙兀的青云城都统制陶万安。
此人本就是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徒,如今有了蒙兀人做后盾,更是有恃无恐,他来到钓鱼城下,得意洋洋地对城上人大喊道:
“陈固!我乃是来救你钓鱼城一城百姓的!白行山那懦夫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你,若胜,自是那姓白的功劳,若败,必将你做替罪羔羊!更何况尔等已是山穷水尽,何必再负隅顽抗?速速开城投降,待我劝一劝大王子,说不定还能留你们几条性命!”
裴昀站在城头瞧着此人小人得志的嘴脸,甚为恼怒,她低声对身旁陈固道:
“可要立即将其诛杀?”
叛臣贼子,死有余辜!
陈固亦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冷静判断眼下情形后,不得不摇头道:“难办!”
那陶万安心知肚明陈固欲将其杀之后快,故而极为谨慎,他所站位置甚偏,且由数名亲兵簇拥,叫弓箭手无法瞄准。而他身后更是预备了数十名蒙军弓弩手严阵以待,若是有人自城头而下突然袭击,怕是也讨不到好。
裴昀明白陈固之忧,目测了一下城头与那陶万安之距,开口道:
“有一人定能一发必中。”
陈固眼前一亮:“谁?”
“卓航!”
裴昀斩钉截铁道,“他有百步穿杨之能,绝不会失手。”
卓航之事缘由,陈固自然清楚,是非曲折他不便置喙,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戴罪立功更待何时?
他当机立断道:“可行。”
随后,他一边悄然吩咐手下去找卓航,一边站在城上继续与那陶万安周旋喊话,拖延时间。
片刻后,卓航被带了过来。
裴昀上前,捏了捏他的手臂,低声嘱咐道:“航二哥,你此箭必要一击即中,不容有失。”
来的路上,卓航已知此行目的,更知裴昀有意藉机叫他立功赎罪,当即重重一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扫了一眼城上城下格局,便选好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悄无声息藏在那里,手握牛角弯弓,伺机而动。裴昀按照他的安排,带了七八名弓箭手从另一方位声东击西,一声令下,利箭齐发,城下那陶万安身边的亲卫果然毫不犹豫顶起盾牌,大喝一声:
“有敌袭!保护大人!”
便在箭矢尽数被盾牌所挡之际,谁也不曾料到这箭雨掩护下,另有几枝长箭从刁钻之处袭来,力道千钧,势如破竹,竟是穿越那两块盾牌之缝隙堂而皇之射入其中。
但听一声惨叫,卓航连射三箭,三箭齐中,陶万安头胸腹三处中箭,血溅当场,登时毙命。
一时城上欢呼,城下哗然,好一副诡异景象。
陶万安的尸首被带回蒙军大营后,库腾被彻底激怒了,围城这五个月来,除去南水码头一战,与西北门外墙偷袭一役,蒙军竟是再未讨到半分好处。相反,自正月以来,军中已相继有通译、宿卫、前锋将、千户、万户及骑兵步兵,阵亡者不计其数,连白衣神教四大护法都折进了两人!
军中有汉将提议,不若大军弃攻钓鱼城,转而向西迂回,虽绕路甚远,但亦不失为变通之计。
若是大汗赫烈,亦或曾经名为裴昊的宗王阿穆勒领兵在此,必然会审时度势纳谏如流,可偏偏库腾此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且对汉人汉学极为鄙夷。他非但不接受提议,还当场将提议之人重重处罚,随后又命人连夜在城外与钓鱼城遥遥相对的高台搭了望塔,派哨兵登塔日夜监视城内动向。竟是打算不顾伤病减员,军中疫症,继续围攻,与钓鱼城死磕到底。
白行山最初守至盛夏,待蒙兀如往年一般受不住酷暑自行撤兵的希冀,至此,终是化作了泡影。
......
夏至这日,天气炎热到了极致,蒙兀人接连三天猛攻无果,暂且退了下来,休战一天。
裴昀洗下一身血污,草草包扎过身上新伤,随便吃了一口晚饭,便前去探望白行山。
日落西山,凉风渐起,大地仍在不知疲倦的散发白日积攒的热意,余晚娘命下人在家中小院搭起茅草凉亭,将白行山抬到了亭下的竹藤椅上,他仰躺乘凉,她便坐在一旁缝补衣衫,石桌上摆着井水冰凉的瓜李。这副惬意宁静的画面与连日里城头的战火纷飞成了鲜明对比,叫踏入院中的裴昀一时不忍打破。“四郎来了。”余晚娘抬头看见她,温柔一笑,“你且坐,我去为你们看茶。”
她知他二人有公事相商,收起补到一半的衣衫,体贴的退了下去。
裴昀谢过嫂夫人,上前在石桌旁坐了下来,开口问道:
“安摧兄,你伤势可好些了?”
白行山依靠在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手中蒲扇,含笑道:
“离冲锋陷阵还尚有时日,但稳坐钓鱼台却是全无妨碍了。”
上次与宝刀王对战,他伤得极重,胸腹中了数刀,鬼门关走了一遭被救回来,实乃万幸。如今也不过是刚刚能坐起身,连下地行走都不成。
裴昀也没有点破,笑了笑道:“钓鱼城中钓鱼台,论气定神闲,那库腾却是万万不及。”
“四郎今日来看我,可是前线战事有变动?”
“瞒不过大人的眼睛,”裴昀轻叹了一声,“陈将军道,若无意外,再过几日便是决战总攻之时了。”
白行山听罢不惊不扰,仿佛意料之中一般,颔首道:
“也该是这几日了,较以往来看,这库腾性子已是收敛不少,竟能一直拖到现下才总攻,看来身边是有高人指点。”
裴昀眼皮一跳,忍不住迟疑问道:
“安摧兄,你觉得.......此番钓鱼城能守住吗?”
白行山微愕,挑眉瞥了她一眼:
“这般踌躇不前,心猿意马,可不似是小裴侯爷本色。”